童牙正愁没地去,他原本也是一时冲动下的山,似他这般大小的少年,都很崇拜侠义,一想到水寅寨那群野狼要下山劫掠,他就觉得不能束手旁观。但真到了山下,进了县城,他又愁上了。
他总不能冲到县衙里去和县令说吧,就算他有这个胆子,指不定还会害了童子山的众人,还是得好好琢磨一番。这妇人一给他指了方向,童牙便可有可无往那去了,浑然不知自己在旁人眼里,已经成了傻子了。
童牙到慈幼院的时候,蔡老头儿正在院里浇菜,瞧见他的第一眼,便眯起眼笑起来,慈祥将他引进屋内,也没问其他,先将他按到座位上,让他跟着众人一块儿念书。
童牙老老实实坐了片刻,听得上头夫子如蚊虫般嗡嗡作响,不由有些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间,不由想起昨日老大让他念书时,他敷衍说的那句“明日就念书”。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回老大可不能说他敷衍了。
他这一睡,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矮墩墩的小豆丁,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像小狗似的瞅着他,见他醒了,眼睛一亮,七嘴八舌喊道,“大哥哥!”
童牙嘴角一抽,半撑在桌面的手又酸又僵,不由下意识甩了甩,想要活动活动筋骨,结果刚伸展的手臂,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钳住了手臂,他用力,却丝毫无法动弹。
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他也只是个小少年而已,这般的年纪,都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动,遇见了强大的敌手,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兴奋。但当他顺着力道的来源看过去的时候,刹那间便呆在原处了,差点都站不稳了。
阿才眨着眼看着童牙,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放松,甚至愈发用力了。
童牙原本还想痛痛快快打一架,现在一看对手是这么个矮墩墩的小孩儿,顿时泄气了,有气无力道,“小孩儿,你干嘛?”
被称作小孩儿的阿才一动不动,侧着脑袋看着面前的少年,似乎是在打量他,确认他不是真的要伤害人之外,才一言不发收回手。
他是收回手了,却是激起了童牙的兴趣,他扒拉开面前围着他的小豆丁们,径直朝他看中的这枚小豆丁走去,拽拽道,“喂,小孩儿,你怎么这么大力气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才淡淡瞥了他一眼,拍屁股走人,留下童牙独自感慨。
这小孩儿可真有个性!
第102章 ...
童牙糊里糊涂进了慈幼院, 跟着上了一上午哈欠连天的课,又厚着脸皮蹭了一顿午膳。
午后的阳光暖烘烘的,照得他晕晕欲睡, 他懒洋洋盘腿坐在台阶上, 看着院子里一群娃娃嘻嘻哈哈玩闹着, 时不时抬高嗓子吼一句。
喂,别打架!
别扯小姑娘的辫子!
正从屋里抱着被子出来晒晒的蔡老头子瞧见,大大小小的娃娃们都格外服管,忙不迭笑了笑。
童牙原本懒懒散散瘫在那里,瞥见老人家的身影, 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尴尬咳了一声。
他从小就是个没人管的野孩子, 除了佘老大之外, 没人正经管教过他。野惯了的孩子,乍一被大人寄予重望,像个大哥哥似的带孩子,除了受宠若惊之外, 还有那么点小自豪的感觉。
嗯, 难得做了哥哥,当然不能太吊儿郎当的, 要那个……那个啥, 哦,对了,佘老大说过的, 以身作则。
童牙端端正正在台阶上坐好,甚至连膝盖都牢牢并拢着,简直就差面前摆上本书来装乖了。他自忖装得很不错了,正满心期待朝蔡老头儿看过去,等着被夸。
结果,打眼望过去,就发现另一只崽子,及其碍眼。矮冬瓜一个,却抱着一大堆厚重的被褥,正亦步亦趋跟在蔡老头儿身后。
蔡老头儿将手中的被褥摊好,然后便回身摸摸阿才的脑袋,慈祥道,“小娃娃不用做活,跟着他们玩儿去吧。”
阿才板着脸,被养出肉的脸蛋红润润的,却是实打实的小面瘫,一本正经道,“我过会儿就去。”
童牙坐的远,听不清两人的对话,但看着爷孙俩亲密的模样,莫名有些坐不住了,觉得屁股底下似乎在发烫一样,烫的他脸都开始红了。
莫名有点羞愧难当啊。小崽子那么点大,就知道跟在看人家屁股后头帮忙了,而他……
童牙恶狠狠抹了把脸,冲进屋子里,将剩下的棉絮被褥一把抱了出来。
蔡老头儿见童牙脸憋的红红的,还以为是被褥太重了,少年累着了,忙挨个把被褥都晒好,然后慈祥夸赞道,“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去玩儿吧,别跟着爷爷忙活儿了。”
童牙被夸的脸一红,心里莫名其妙暖暖的,拍了拍胸口,“没事,我力气大,我来帮你。”
童牙正拍着胸脯,却被旁边的阿才拉了一把,然后就被天生神力的小崽子拉到了一边,看着蔡老头儿笑眯眯走开了。
童牙正纳闷,就听沉默寡言的阿才开口了。
“爷爷会觉得困扰的。”
童牙哑言无语,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慈幼院,他们喊蔡老头儿叫爷爷,但并非真正的有血缘关系的爷孙。
真正的爷孙,孙子帮爷爷做活,会被说孝顺。但像他们这样的情况,跟前跟后干活,指不定被有心人说,慈幼院的蔡老头儿压榨孩子们。
童牙想明白后,更加惊讶于眼前的小崽子竟然如此通晓人情,或者说,如此善解人意。
用善解人意这个词,童牙总有种莫名的违和感,毕竟,这个词,他还是偷跑到山下时,听茶肆里的说书先生说的,用来形容官家的小姐的。
童牙正神游天外,不知不觉已经被阿才拉到原先坐的台阶处,两人相继坐下。
童牙这时才分出心神去打量旁边坐着的阿才,从表面上看,阿才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生得不如何俊俏,但算得上是清秀。
他托腮坐着,一言不发,静静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前方。黑黝黝的眸子,在阳光下一照,透着股隐隐的琥珀色,似乎不像是纯黑的眸子。
童牙怔了片刻,忽然问道,“你阿爹和阿娘呢?”
阿才面无表情,“死了吧。”
童牙方才的疑问是脱口而出的,问出口后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多么不合时宜,他自己就是孤儿,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有些缺根筋。
童牙有些懊恼,鬼使神差道,“你说,要是你现在知道一件关乎全城百姓性命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阿才思索了一瞬,然后语气极为肯定道,“告诉大人啊。”
他嘴里的大人,自然是县令覃九寒。
童牙好笑道,“县令大人?怎么,你觉得他是好人啊?”
阿才眯着眼,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半晌嘴角微微翘了翘,斩钉截铁道,“夫人是好人。”
童牙心道:果然是小孩儿。那县令夫人是好人,与县令有什么干系?这世间,大多妇人都心善,同她们丈夫有何干系?
童牙随口问问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些百无聊赖扯着其他话题。
忽然,一直不大说话的阿才陡然开口,“你想见见大人吗?”
童牙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将那哈欠忍了,忙不迭摆手,“别了别了,我可没那个胆子。”
他是真的没那个胆子,毕竟,他是匪啊!虽说没做过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但光凭着匪这个词,他就恨不得绕着县衙三里开外。
他正满心想着,这孩子真是爱打趣,然后不声不响的阿才又抬头了,指了指后头,歪着头道,“不行哦,大人已经来了。”
!!!
童牙僵了半晌,一寸一寸将脑袋往后挪,果然见到他身后三米处,站着个男子,身长如玉、面目俊朗,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正垂着眉眼,直直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旁边的小崽子似乎是觉得刺激不够,又似乎是在替他解惑一样,“你一点儿也不像流浪儿,而且你力气很大,所以,很奇怪。”
童牙在心中无声哀嚎:破小孩儿!你眼睛这么尖吗!你警惕心也太强了,觉得我奇怪就把县令喊来!
童小爷我还没娶亲呢!还没有媳妇暖过被窝呢!难道就要英年早逝了吗?早知道不管这破事了!现在好了,连老大都不知道我下山,说不定以为我去哪里野了!
碍于他平时不着调的表现,他真的很怀疑,究竟会不会发觉他不见得很蹊跷。
……
盂县县衙内。
孙卢饶有趣味看着面前摆出“视死如归”表情的少年,正要说点什么,就见门被推开了,丫鬟捧着糕点进来。
原本还满脸兴味的孙卢,顿时收敛了表情,下意识理了理衣襟,轻咳一句,道,“玉泉姑娘。”
玉泉也朝他福福身子,然后将糕点放在桌上,道,“夫人听闻府上来了孩子,特意吩咐我送过来的。”
孙卢露出了然的表情,他们这位夫人,他是有过几面之缘,模样他不敢评价,性情上却是可以稍微说几句的。
他时常怀疑,他们大人是如何娶到这般良善的女子,两人瞧着感情还不差,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尤其是怀了身子之后,对于小孩儿更是心软,慈幼院的事情,不就是这位夫人心软的善果吗?
玉泉送了糕点,便微笑着告辞。见女子温婉的笑意和微微摇摆的裙摆,孙卢不由起身想送。
送走人,孙卢正要做回位置,就见覃九寒推门而入,忙不迭行礼。覃九寒拂了拂手,在桌前坐下,任由童牙那般肆意打量着。
覃九寒敲了敲桌子,忽然道,“童子山?”
目光可见,原本还算淡定的少年,陡然变了脸色,极为警惕,仿如一只被惊动的狼狗一般。
覃九寒对少年的警惕浑然不在意,淡淡道,“下山来做什么?”
童牙皱眉,“我要是说了,你会放我走吗?”
覃九寒淡淡笑了,顺手拾起一块糕点,用过糕点,才道,“我不想骗你,你是匪,我是官,你让我放过你?”
他没谈几句,便出门去了,留下童牙一人独处于一室。没过一会儿,门被缓缓推开,进来一个眼熟的矮冬瓜,正是结结实实坑了他一把的小崽子阿才。
童牙一见阿才就牙疼,恶狠狠道,“你来干嘛?臭小鬼!”
阿才走近,爬上椅子,乖乖坐好,然后便拿起桌上的糕点,一口一个。
他一口一个,吃得很香的样子,看得童牙嘴角抽搐的同时,又有点好奇,这糕点究竟是多美味。
阿才自己吃不够,还拿起一块递给童牙,歪着头道,“哥哥,吃吗?夫人送来的,很好吃。”
童牙看他无辜的表情就来气,没好气说,“我怕被你们毒死。”
阿才笑弯了腰,“哥哥,夫人是不会害人的。夫人是世间最好的人。”
童牙咬牙切齿,“你这破小孩儿见多多少人,还就世间最好的人了?她这么好,你让他把我放了啊!”
阿才歪着头,“可是,哥哥你是坏人啊。”
“我坏……”童牙气不打一处来,“我真要坏,我才不下山来,由着你们这群傻子被抢被杀!”
阿才闻言捂嘴,“有人要杀我们?”
既然都已经说漏嘴了,童牙也懒得隐瞒,“水寅寨知道吗,小崽子?和我们童子山比起来,那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正打县城的主意。”
方才还乖巧可爱的小崽子一瞬间变脸了,面无表情“哦”了一句,然后抬头朝门外道,“大人,哥哥说水寅寨要下山。”
!!!
童牙惊呆,后知后觉发现刚才阿才的表现未免太违和了,又乖又可爱,他不自觉就把他当成没爪子的小崽子了。
真的够蠢,被坑了一次还不够,连续被坑两次!
等再面对覃九寒和明显在憋笑的孙卢,童牙觉得自己十三年的脸,在这短短的一个下午,彻底丢尽了。
至于小功臣阿才,已经被接到后院去了。
童牙忍无可忍道,“你一个县令大老爷,怎么比我们山贼还无耻?”
覃九寒面不改色,“哦,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或者,把童子山的匪首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