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辱及自己的娘亲,顾长卫面沉如水,脚猛地扫过去,将顾文昌坐着的凳子踢个稀烂,人也摔倒在地。
顾文昌风度尽失,一张脸狰狞恐怖,手指指着顾长卫咬牙切齿,“你就等着吧,娘不会去提亲,沈家也不会主动上门来。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如愿!”
顾文昌摔门而去,留下室内一片狼藉。顾长卫面无表情后仰躺倒在地,忽地一阵风吹灭顾文昌那厮刚刚落下的蜡烛。
黑暗中,夜色凉如水,窗外是一轮满月。顾长卫静静思忖着。
顾文昌是个坏胚子没错,可是,沈家瞧不上他,不愿把蓁蓁嫁予他是事实,他说的并没错。
沈琼是个嫌贫爱富的小人,追名逐利,但对蓁蓁还算有几分慈父之心。但沈阳那混蛋便不同了,沈阳那厮仿佛是半点没继承姨母的良善,从小便爱欺负蓁蓁,长大了,便要卖妹妹。
他才不信那劳什子江少爷会隔着千里万里对蓁蓁一见钟情,若非没有沈阳从中作梗,江庐怎么会大张旗鼓过来提亲。
他同蓁蓁,是天定的缘分,哪个也夺不去,那个也抢不走。
顾长卫面色逐渐变得坚定,双腕一用力,困住他的麻绳轻而易举便断成两截落地。
第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沈蓁蓁被红豆蹭来蹭去的脑袋闹醒。睡眼朦胧的少女好脾气地不同红豆大爷计较,素日透着股甜意的温软嗓音此刻显得有些哑,“玉泉。”
玉泉应声而进,一双眼睛通红,仿佛刚刚哭过一般。
沈蓁蓁还犯着迷糊,抱着被子,揉着眼睛,少女曲线玲珑,一层薄薄的里衣遮不住一身冰肌玉骨。
玉泉此时却无暇顾及其他,只垂着脑袋,伺候着沈蓁蓁穿衣。
等玉泉伺候着洗好脸,抹好玫瑰露,蓁蓁的迷糊劲将将过去,这时才发现玉泉的不对劲。
“玉泉,你怎么了?”
玉泉抬起头来,红着眼摇头,“小姐,老爷喊您去书房。”
沈蓁蓁见她不肯说,蹙眉苦恼,临出房门还偷偷给玉腰塞了个小荷包,偷偷嘱咐她交给玉泉,生怕她是家里缺钱用,不好意思同她说。
玉腰被自家姑娘皱着小脸操心的模样弄的哭笑不得,只好替玉泉收下荷包。
沈蓁蓁今日穿了一件织锦曳地罗裙,裙角绣了精致的小葫芦藤,随着她的脚步,盈盈流动着,显出几分少女俏皮。
沈琼听门外软糯的请安声,抬手搁下手中的笔,“进来。”
沈琼抬眼,看着女儿提着裙角,小心翼翼跨过台阶,走动间露出盈盈一握的细腰,低头间眉眼愈发精致。
沈蓁蓁见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敢随意开口扰了父亲的清净,便乖巧低垂眉眼,看着桌边的青萝盆栽发呆。
父女俩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沈琼忽然开口,“你娘从前为你定下一门亲事,这门亲事,不瞒你说,为父并不如何愿意。一家有女百家求,爹爹想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所以,一直没提这事。昨夜,顾家小儿来府里,为父同他聊了一夜……”
沈蓁蓁走出书房时,有些懵,表哥昨夜走了,去从军了。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的缘分如此浅薄。娘亲是这样,表哥也同样如此。
沈蓁蓁蹙眉。
…………
“丽娘婶婶!丽娘婶婶!”
屋外传来小童清脆嘹亮的喊声,李丽娘甩了甩手上的水,小跑着出来,“什么事?”
一群小娃娃挤挤攘攘的,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才推出来个领头的。
楠娃吸了吸鼻涕泡儿,挺了挺胸膛,“我们来给先生送礼。”
后头的小娃儿也跟屁虫似的喊,“对!送礼!送礼!”
前段日子,村里头的果子生意总算是做起来了,家家户户忙着赚钱,一不小心便把孩子的事抛到后脑勺了。
等到四叔家娃儿差点掉河里头淹死,大人们这才腾出空来给自家娃儿紧紧皮。一顿胖揍,暂时是听话了几天,但乡下孩子,你要锁在家里也不合适,个个都是泼猴儿,上树下河的,拦都拦不住。
覃九寒看不过眼,便主动提出给村里头的孩子做启蒙先生。
村里众人皆是惊喜不已,当天便要拎着鸡鸭上门道谢,李丽娘好说歹说才给让拿回家去了。
于是,这群泼猴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家爹妈给卖了,还附赠了一句句狠话,“孩子不听话,您就往死里揍;您要是不好意思,那喊人来说一句,我喊他阿爹来揍!”
李丽娘还想着自家要被一群泼猴闹翻天了,要不是想着娃娃们没人看着不安全,她还真应不下这个“好”。
哪里想到,一群泼猴到了覃九寒面前,就仿佛小耗子见了大猫,个个都乖的不得了,一口一个我家先生,嘴甜似抹了蜜。
“先生。”刚刚还在院子里大吼大叫的小娃儿,到了他面前,个个规矩的不得了,小手板在背后,站得笔直,犹如一株株小树苗。
覃九寒一气呵成写完最后一笔,这才将视线落到领头的楠娃身上,“什么事?”
楠娃悄悄吸了吸鼻涕,鼓起勇气,“先生,我们摘了桃花,送给您。”说罢,把几枝桃花轻轻放在桌上,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覃九寒蹙眉,给他送花,送的还是桃花,他看着像是簪花的人吗?思及上辈子京城那些个簪花少年,顶着满脑袋桃花满街乱窜的可笑模样,覃九寒开始琢磨了,这群小孩莫不是嫌昨日布置的功课少了?
那明日便多抄三十遍。
某家院子里,小娃儿们七嘴八舌发问,“阿楠,阿楠,咱送花就成了吗?先生就不会剃光头做和尚了?”
楠娃挺起胸膛,仿佛一只气势汹汹的小公鸡,拍拍胸脯,一派老大的气势,“那当然了,先生有花了,便能去讨姑娘欢心,娶了师娘,先生就不会做秃驴!我阿爹说了,男人做和尚,那是因为没娶过婆娘,没开过荤。”
楠娃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一看就没少偷听自家阿爹同旁人吹牛侃天。
小娃儿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满脸都是“阿楠真有本事,阿楠懂得真多”。
第9章 (新增部分)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乡下的生活既闲适又宁静,人人为生计而忙碌,就连覃九寒也感觉到久违的宁静。
凌西村一片宁静,而千里之外的锦州府却是人人自危。
四月是府试的日子,科考一途向来千难万险,千千万万人过独木桥。
运道好的,金榜题名;运道不好的,名落孙山。
远在锦州府的府试才刚刚结束,一场风波就席卷了整个锦州府官场。
府试舞弊一案,瞬间直达天听,震怒的梁帝特派了官员前来彻查科举舞弊一案。
每过几日,就有官员被抄家流放,一时之间,锦州府官场人人自危,恨不得立刻送走这位杀神。
整顿了锦州府几条大鱼后,梁帝特派的官员又将锦州府管辖内几个县的小鱼小虾一网打尽。
官兵涌进来的时候,沈蓁蓁还在给爹爹绣衣裳,挺拔修长的翠竹,正好适合风骨高洁的读书人。
沈琼一见到官兵进来,就露出了颓色,看着一道被绑着的儿子女儿,心下后悔不已。
妻子一去,他就动了歪心思,府试前,在锦州府做官的同窗前来游说,他一时脑子发昏,就应了下来。
说起来,他也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只不过负责给浮山县一些地主人家透透话,将人引荐给锦州府负责出售考题的官员。
锦州府事情一败露,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次大概也逃不过去,只是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向来自私的性子,此时也恨不得一命换命,希望能救子女一命。
沈琼一家人哐当入狱,而沈家的奴仆也一朝散尽。
沈琼在浮山县算是排的上号的人物,虽然比不得县令主簿,但好歹算是桃李满浮山了。
但人情冷暖,一朝入狱,平日里交往的人家皆离得远远的,恨不得撇清关系,更别说替沈家说句话了。再加上原本因为诗会一事而怀恨在心的主簿从中作梗,沈家最终被判男子流放,女子入乐籍的凄惨结局。
沈家落败一事,瞬时席卷了整个浮山县,就连凌西村众人也有所耳闻,皆是面色惶惶。
与此同时,覃家小院子里。
书声琅琅,乡野四处开阔疏朗,读书声传开好远。
站在院子里的覃九寒却有些走神,下意识蹙着眉头,手指无意识捻着手下的宣纸。
下头念着书的楠娃发现,先生今天一上午,不知走神多少回了,便悄悄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几个机灵的娃儿会意,纷纷停下念书的声音。郎朗的读书声,瞬时变得有些稀稀拉拉的。
覃九寒回神,瞧见几个孩子们均是望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走神了。
看了看,已经快到午饭的点,覃九寒便干脆喊了停,让小娃儿们回家去了。
孩子们一走,院内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只闻得院中树上几声稀稀拉拉的鸟鸣。
他上辈子做了三年的酷吏,后来成了权臣,可没有哪件事,让他像今天这么纠结过。见死不救,于他而言,并不需要背负什么愧疚。他信佛,但他不是慈悲为怀的人。他向来认为人各有其缘法,生生死死,受难享福,皆是那人自己的缘法。
上一世,他偶遇同窗,才知晓沈琼卷入科考舞弊案中,落得个满门流放。只余一个幼女,入了乐籍,从此再无音讯。
当时那人提及此事时,言语中多有唏嘘,但他却毫无波动。沈琼父子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既被牵扯进舞弊案中,按照沈琼贪财的性子,必是收钱做事,不幸败露而已。
值得怜悯的,也只有那个沦落乐籍的小姑娘而已。
他一向不管闲事,今日竟也纠结成这幅模样。不过是个小姑娘,救便救了吧!
覃九寒垂着眼帘,不着痕迹叹了口气,终是起身。
李丽娘刚好出来喊他吃饭,“小叔子往哪里去?吃午饭了。”
覃九寒回头,“嫂子,我有事需往县上去一趟。”说罢便转身走了。
*
李丽娘纳闷,小叔子怎么忽然要去县里了?再仔细一看,脚步还有些匆忙,说不定是急事吧?
她也没放在心上,小叔子做事一向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和三哥虽然痴长他了几岁,但从来不会仗着自己年岁大,随意干涉小叔子的事。
吃过午饭,李丽娘便在院子里编草篮子,她手脚利索,干起活来也比旁人快,一下午,便编了整整一筐子。刚想站起身来松快松快,就听得门口传来车轱辘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迎面走进两个人,前头的是小叔子,后头的那个,可就让李丽娘彻底傻眼了。
只见那姑娘穿着一身蓝白织花的衣裳,若是旁人穿这衣裳,至少老上五六岁。但她却恰好相反,腰身那微微一收,勒出一截细细的如柳腰肢。发间一根簪钗也无,只用一根木簪子挽住头发,细软的黑发散散垂在白嫩的颈肩,素面朝天,愈发显得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被人这般细细盯着,沈蓁蓁下意识有些慌乱,等她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抓着前边男人的袖子。
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沈蓁蓁猛地缩回手,不安地看向对面站着的妇人。
覃九寒忽地回头,口吻淡淡的,“喊人。”
沈蓁蓁打了个寒噤,乖乖喊人,“夫人好。”说完,便乖乖闭嘴了,她晓得自己容貌好,家里没出事的时候,这是锦上添花;可眼下家里出了事,她成了一介孤女,这好容貌便成了催命符了。
沈蓁蓁小时候跟着娘亲买过下人,最清楚她这种好容貌的,最不讨主母喜欢。沈蓁蓁本来就性子软,一朝从小姐成了丫鬟,性子便更加逆来顺受了,乖乖垂着脑袋,好一番可怜样。
李丽娘看得心软成一滩,迎上前去,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引,“喊什么夫人,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姐姐就是。”
覃九寒挑挑眉,他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丫头身上真的有种特别的气质,总能引得别人对她大发善心。大概是弱者的天赋异禀?
覃九寒顿了片刻,干脆把人交给嫂子,自己往书房去了。
既然一时心软把人就回来了,那就养着吧。这么大人了,养个三四年,嫁出去了,也就送佛送到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