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怡宁居,大太太顾不得吃饭,先打发了一个婆子去府门那里候着,大老爷一下衙就请到怡宁居来。
大老爷自然是知道大太太今日进宫去给太后请安的。
大太太随便吃了点东西,又等了一会,大老爷也就进了怡宁居,还穿着从三品文官的朝服,连衣服都没有换。可见他对大太太进宫的重视。
在杨府,大老爷是嫡长子,礼法上当仁不让的继承人。可老太爷、老太太都更加喜欢二老爷。二老爷也争气,不但殿试的名次比大老爷靠前,官也做得比大老爷更大。
二太太的肚子也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嫡子,大老爷和二老爷之间的关系就有些微妙。
所以大老爷纵然再不喜欢大太太,也依然重视这个嫡妻,因为她的背后连着太后。
大老爷进了怡宁居,两夫妻相对而坐,待小丫鬟们上了茶,大太太就挥手将她们打发了下去。
却是满脸压抑不住的喜色:“老爷大喜呀!”就添添减减地把太后要将八娘子嫁进东宫的事情说了。
大老爷也是半天合不拢嘴。不久前柳姨娘才和自己提过,想把五姑娘雨霞送进东宫去当侧妃。今儿太后就想把八姑娘嫁入东宫。
他不由看了眼大太太。见她一脸的容光焕发,就迟疑着说:“馨儿年纪毕竟还小,又是那样的性子,将来入主中宫,怕是压不住一众精于算计的妃嫔,”抿了一口茶,才又慢慢说道:“霞姐儿今年已经十四了,长得既美,人又聪明,她若入了东宫,必能压得住场子,你若肯开了祠堂,将她写在名下,她必定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太子只是想与我们杨家联姻,寻找政治上的靠山和盟友,必然不会计较霞姐的出身,如此安排,岂不是两全其美。等馨姐儿年纪大了,我们再好好给她物色一门上好的人家……”
“杨浦!”大太太早已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盏都跳起来老高,大太太锐声道:“想让我抬举那个贱人的女儿!你休想!”大太太站起身来,喘着气,目光狰狞,“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你怎么不想想,太子是什么身份,你竟妄想着拿一个庶女去和人家结亲。就算太子同意了,姑妈能同意吗?就算太子现在同意了,以后他登基做了皇上,回想起这件事来,他能高兴吗?为了那个贱人,你前程也不要了,身家性命也不要了!你还要脸不要!”大太太当然不会把太后的原话告诉大老爷。
大太太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用这种态度讲出来,大老爷怎么可能爱听,“姑妈!姑妈!你一天就知道把你姑妈抬出来压我,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太后!哼,你是太后的侄女,我也是首辅的长子!你的嘴巴放干净点,柳姨娘为我生儿育女,毕竟为杨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你如此口没遮拦,哪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大太太怒火中烧,越发的出言不逊:“我就这样了!你还能为了那个贱婢把我休了不成?”
大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我与你这种粗鲁的蠢妇无话可说!”说罢再不多说,拂袖而去。
大太太怒不可遏,一口气把桌上所有的茶碗摔了个遍,吴妈妈才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太太您消消气!”陪着小心地用手帮她顺气,“和老爷这样吵,又是何必呢?”
“他,他心里就只有合香阁的那个狐狸精,真真是欺人太甚!”大太太不由抹起了眼泪。
吴妈妈思忖了片晌,慢慢说道:“老爷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太太若是总为这种事情生气,那气还能生得完吗?老爷就算再糊涂,您毕竟是杨家宗妇,毕竟是他三媒六聘的正妻,他只要还想着做官,还想在仕途上走的更远,他就不会宠妾灭秦。只要您抓牢了家务事,培养好宗哥儿,再把八姑娘平平安安嫁进东宫,您将来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不怕合香阁不向您低头,说不定大老爷以后还要求着您呢!”八姑娘和父亲的关系可不大和睦,如果以后她真做了太子妃乃至于皇后,大老爷说不定真要求着大太太了。
大太太拿出帕子来摁着眼角,慢慢地收住了悲声:“听你这样一说,我这心里畅快多了。”
吴妈妈当机立断地进言道:“眼前当务之急,是您要和大老爷一条心,将家里的两个老人说服了。八姑娘选秀女,肯定要老太爷点头才行!”
大太太越听越觉得有理:“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吴妈妈道:“当然是把老爷劝回来,大事为重啊!”
大太太想了想,先将一个名唤红雪的丫鬟叫到跟前,叫她去请大老爷回来,细细地吩咐了一番,这才将她打发走了。
红雪生得娇美,人又年轻,大老爷每次来正院都要多瞧她两眼,大太太本想将她打发了,却被吴妈妈劝住:“也该抬举一两个通房,分分柳姨娘的宠了!”
红雪一家子的身家性命全捏在大太太手里,这样的通房再得宠也不敢不听大太太的话。大太太也就把她留了下来,却一直没有机会将她送给大老爷,今天就把她派了去请大老爷。
又叫了小丫鬟进来收拾屋子里的碎瓷。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大老爷就回来了,这回倒是换了一身常服。他也晓得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要想将女儿选入东宫,还得太后点头才行,而最能影响太后的,当然非大太太莫属。
这个正牌子国丈,大老爷也眼热的很。大楚的规矩,无军功不得封爵,老太爷操劳一生,功在社稷,贵为一品大学士,却也没能混个爵位回来。
可一旦做了国丈,稳稳当当就是一个“承恩伯”,更不要说以后那数之不尽的好处了。
夫妻俩重新入座,大太太这回态度和软,先是假模假样不是很有诚意地致歉一番,大老爷也就半推半就地受了。
再转入正题,两人这次有了默契,大老爷绝口不提五姑娘,只详细询问太后所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神态,问得异常仔细。
夫妻俩商量了几句,决定还是先问过老太太的意见。二人也不拖延,联袂来到松鹤堂。
院子里当值的丫头不由都睁大了眼睛,夫妻俩一道前来问安,这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的事了。
见了老太太,大太太迫不及待就将八姑娘选秀的事情说了一遍,谁知老太太听了却并不热心。只问大老爷:“老大你怎么看?”
大老爷硬着头皮道:“儿子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老太太挥手打断他的话,“这件事,还是要问过你们的父亲。我也乏了,你们下去吧。”直接就下了逐客令。
夫妻俩对望一眼,都是一脸的沮丧。
等大老爷大太太走远了,老太太忍不住向苏妈妈抱怨:“哎,老大都这个年纪了,遇事还这样不明!难怪老太爷时常说他此生入阁无望了。”
苏妈妈微笑道:“您不是常说吗,这做官呢,也不见得做得越大才越有福气!”
☆、35 论朝政宫闱秘事多
夫妻两个在老太太那里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去问老太爷的意思。只不过老太爷却不是那么好见的。
老太爷身为内阁首辅,佐天子理阴阳,其权至重,其位至高。不但管着户部、吏部、兵部、翰林院等重要部门;同时又担任国史馆和其他好几个修书馆的总裁官,职务之多,工作之忙。大楚立朝六十年,绝无仅有。
大内设有内阁值房,因为离着皇上近,方便就近请示汇报,所以老太爷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办公。从内廷出来,到了朝房,每日排队等着见他的吏属往往就有几十上百人。老太爷经常坐在轿中批览文书,处理事务。就算得了闲回到家中,仍然点燃蜡烛接着办理未完成之事。
有鉴于老太爷“周敏勤谨、勇于任事、有大功于社稷”,正统三年以后,皇上便不只一次地各种场合表示:要在老太爷过世之后让他“配享太庙”。如此殊荣,千古罕见,老太爷却并不当真。
阖府上下,都知道老太爷忙,没有重大的事务,谁也不敢去打扰他。即使是大老爷,等闲也见不到他的面,就算见了,也难得说上几句话。
正赶上朝中政事繁忙,西北突兀人刚刚消停了,东北女真人又起了幺蛾子,老太爷与一众兵部、户部官员忙着调集大军、遴选将领、组织后勤、筹措军饷,忙得焦头烂额。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
大太太心急如焚,可急也没办法。过了几日,闻知太后病势稍缓,就再一次递牌子进了慈宁宫。这一次进宫,大太太给雨馨穿上最好的衣服,将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带着她一同进了慈宁宫西暖阁。
雨馨不是第一次晋见太后,只觉得这一次太后比任何一次更加亲切随和。出宫的时候,太后还赏了她一对双喜双如意镶宝石长簪。
又过了一日,老太爷终于回府。夫妻俩带着满肚子的说辞拜见老太爷。
老太爷在外院松风书舍接见儿子和媳妇。松风书舍掩映在一片苍松翠柏之中,幽静雅致,是老太爷的小书房,书舍内收藏了大量典籍,包括许多珍贵的古本、孤本、善本书籍。
老太爷很少在这里见人。
老太爷中等身材,五官端正,颌下一把四寸美髯,美中不足的是头发胡须都已略显斑白,虽然政事繁忙,看起来精神却好,双眼开合之间,隐现精芒,一看便知是胸有丘壑之人。他表情端肃严谨、不苟言笑。因为久居上位,不用作势,身上自然便有一股威严,令人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夫妻两个给老太爷见了礼,闲话几句赶紧说明了来意,“不行!”老太爷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
在老太太那碰了一个软钉子,大太太已经不感到十分惊讶了。她偷偷给丈夫打了个眼色,劝说的话还没说出口,一个门房便在门外禀报:“礼部尚书穆宁安求见!”
老太爷立刻吩咐道:“将穆大人请进南书房,我马上就到。”说罢站起身,大太太着急地瞪了一眼大老爷。
大老爷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老太爷是什么人物,早把夫妻两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他语气平缓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但是这件事不成,以后也不要再提了。”说罢摆摆手出了松风阁。
直到二更时分,老太爷才见完一大票吏属进了松鹤堂。
正房里遣了丫鬟婆子,只剩下一对老夫妻对坐。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客套话也就懒得说了,老太太开门见山问道:“馨姐儿的事,老大和媳妇都与老爷提了吧?”
老太爷拿起碗盖拨弄着茶盏道:“提是提了,我驳回了。老大媳妇进了一回慈宁宫,回来就有了这个心思,当是向太后的意思。”
老太太点了点头:“我瞧着老大很是心热……”
老太爷合上盏盖,连连摇头:“他还在做着国丈的美梦呢。老大这个人总是煞不下心来读书做事,这一次吏部将他列在廷推拔擢的名单里,被我划去了。老大对我这个父亲想是有了微词。”
大楚的规矩,越是高级官员的任免越是谨慎。所谓廷推,是由吏部尚书领衔,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以及言官和全部到场,推选高级京官和地方官人选的形式。一般来说,职位越高,参与推选的人数就越多。拟定名单之后,上交皇帝,皇帝用朱笔在他满意的人员名字上画个圈,人选就这么定下了。
颇有几分民主的意思。
老太太一挑眉毛,老太爷就解释道:“有多大脑袋带多大帽子,以老大的器量才学,一个从三品的太仆寺卿已经很勉强了,再往上升,恐怕对他是祸非福。”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只可惜,这些子孙中,没有一个能够继承老爷的衣钵的。杨家新贵,毕竟比不得开国八大家族那样的底蕴。有朝一日老爷致仕了,我怕杨家会从此衰微下去……”
老太爷洒然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万贯家财不如遗书一卷。历朝历代,父子两代同时入主机枢的,能有几例?”自嘲一笑道:“别人看我杨家烈火烹油、鲜花著锦,实际上,杨家如今已富贵到了极处,早已升无可升。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不进则退。如今就如在刀尖上行走,稍一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自古以来,功高盖主又不能急流勇退的,如商鞅、如韩信,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若此时我一门心思提拔杨家之人,杨门显赫可期,不过将来必成致祸之源!就算是开国八大姓,这几代皇帝更迭之中,吃了挂落的就有好几家呢。”
老太太连连点头:“老爷虑事深远。既然有此考虑,何不上书求退。我也好陪着老爷邀游山林、读书品茶,岂不乐哉!胜过如今这般没黑没白的做事!”
老太爷叹息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四海之内尚未真正一统,国事看似平稳,实则危机四伏,我又怎能在这个时候撂挑子。我自小立志要做伊尹、吕望一流的人物,操庙算之权行强国富民之术,只可惜蹉跎半生,也只得如今的局面。”
老太太听得肃然起敬:“老爷既然有志于成就一代名相功业,我自当成全老爷这一番心思。”
老太爷不由向老太太投去感激的一瞥,“家中诸事,还要累夫人多操些心,老大媳妇……”老太爷摇了摇头。
老夫人笑道:“都是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倒是太子妃之事,老身尚未看得十分明白,还请老爷给我叨登叨登。”
老爷子道:“自当为夫人分说清楚。”却没有立刻回答,话锋一转道:“皇上近日提拔了内侍王英担任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老太太皱眉:“王英是什么人?司礼秉笔兼提督东厂可算是内廷二号人物了!”老太太对六部九卿还算熟悉,但是内廷衙门就所知有限了。
老太爷便给她解释:“王太监此前是承乾宫萧皇贵妃的管事太监,这一次走的就是萧皇贵妃的路子。还有,前几日皇上谕令礼部,要在今年万寿节上为萧皇贵妃上尊号。”
“萧皇贵妃?她不是已经有尊号了吗?”
老太爷点点头:“皇上的意思,两个字的尊号不足以彰显皇贵妃贤良淑德,要臣子们拟定四个字的尊号!”
老太太大吃了一惊:“历朝历代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呀!如此宠冠六宫……”老太太双眉紧皱,一时陷入了沉思。
老太爷也不催她,只悠闲地品着茶。良久,老太太忽然道:“这几年来,向太后的病一直反反复复,这一次难道……”
老太爷点点头。“我得到消息,太后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老太太低喃道:“……太后一死……宫里头,岂不变成了萧贵妃的天下……”她终于把所有的线索穿成了一串,明白了老太爷的思路。“老爷的意思是……太子……”
萧皇贵妃出自大楚开国八大姓之一的萧家,一门显赫,世代为官。父亲就是当今吏部尚书萧昌宗。在大楚,吏部乃六部之首,尚书又称为天官,可见威权之重。
萧皇贵妃不但美若天仙,心机同样深不可测,一入宫便深得帝宠。不就便生下了皇四子,母以子贵,很快便晋升为皇贵妃,成为东西十二宫名副其实的“副后”。此后皇二子、皇三子先后离奇死亡,只有养在慈宁宫的太子平安长大。
皇四子就变成了实际上的皇次子。
这些年,有太后压制着,萧皇贵妃抢班夺权的步子总算没有迈得太大。如果太后一旦去了,整个后宫可就真是她的天下了,皇后吗,与萧皇贵妃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段位的。所以对不起,靠边站。
老太爷道:“皇上还在潜邸之时,位分并不显赫,皇太后便为她选了翰林学士之女为妃。皇后出身清流,娘家无权无势,她又过于端方,所以一直不得圣宠。萧皇贵妃数次发难,要不是有太后在上面压着,恐怕中宫早就易主了……”
老太太吸了一口凉气:“当年太宗夺位,宗室相残的一幕难道又要重演了吗?可太子毕竟是皇后嫡出,既占嫡又占长,何况太子已立了超过十年了,君臣名分早已定下。”
老太爷摇摇头,“太子早立?君臣名分已定?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太子立了还可以废,只要一天没有当上皇帝,这君臣名分就一天不会真正定下来。”
老太太震惊道:“难道……萧家……真敢造反不成?”
老爷子目中精光一闪:“若是萧家真敢造反倒也无妨。怕就怕皇上自己先动摇了……”
老太爷叹息道:“……这几年,皇上扩建宫苑,广纳妃嫔,对于朝政的关心越来越少,萧家媚上邀宠,多次进献异域美女,清秀娈童,诸多奇技淫巧之物,又延揽道士,为皇上烧汞炼丹。皇上渐渐对萧家多有倚重。太子身份敏感,不敢结交外臣,太后倒是个明白的,却又病恹恹的,力不从心……太后若是真的就这么去了,皇上怕要立刻倒向萧贵妃了……再加上赵王本来就比太子更得皇上宠爱……”皇四子八岁便被封为赵王。
老太太叹息一声:“常听人说太子仁孝,是个好的……”
老太爷哂笑:“仁孝?我看应该说是仁懦!我冷眼旁观,太子入主东宫十年,如今对朝政依然毫无影响力,身边只有詹事府的一班人马,其余投向他的大臣一个一个全被他推了出去,我看他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身为储君十年,这么显赫重要的位置,竟然没有培养出来自己的班底,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老太太却站出来替太子说话了:“我想太子是害怕揽权太多,遭皇上猜忌,所以如此韬光养晦吧!”
老太爷点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定是皇后教给她的。真是迂腐。”
老太太这次是真的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