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卫家的儿女,既是卫家生, 也亦该为了卫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族学的先生每日都会告诉他们的话。
兄长是卫氏的顶梁,身为卫家这一辈唯一的姑娘,她是卫氏极力栽培出来,装饰门面的娇花。
卫氏需要她的时候,她必须为之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命。
在门族面前,个人往往不值一提,他们都喜欢说:小我成全大我。
所以,在他们要她进宫为卫氏子弟铺路的时候,她去了。
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进宫的那天阆陵正下着雪,如同现在外头一样,白茫茫的一片,雪舞苍山,回风呼啸。
她穿着十二位绣娘飞针走线,精挑细勾出来的锦绣华裳,在所有人的含笑期盼下踏上了雕花马车。
他们目送着她走往京都的道路,为卫氏除去那位年轻帝王心中特意为卫氏布下的层层荆棘。
“谁叫我姓卫呢,卫家的荣耀亦或是悲苦和我脱不了干系。”
卫蓉玥嘴皮子掀了掀,面上讥诮遍显。
享受了家族给予的便利,冠加的锦衣,总得有所回馈的。
这大抵可以归结在报恩的范畴里,大概是这样。
从阆陵到京都的路走的很慢,从清台地界赶回来的表兄甚至快马加鞭追得上来送了她一层。
表兄看着她的时候,雪花从发梢消融,滴落成珠,凝落在脸颊上。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却避开了头。
卫蓉玥大概是站得不舒服了,干脆坐在了地上,裴郅掀着眼皮子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暗中哂笑。
太子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疑惑地看过来,他又动了动,眼帘半垂,面无表情。
太子无趣地微摇了摇头,这人可真是没意思。
这般想着他的眼睛又往仍跪在地上的定王身上瞄。
定王在听到卫蓉玥说起什么表哥的时候就直觉不好,理智渐渐回笼,脑子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与裴郅素来不和,裴郅选在这样的时候把人带进宫来,绝对不会是为了针对一个嫔妃,矛头直指的定然是他!
定王额头上冒了汗,这怕不是什么简单的诈死离宫,里头恐怕是还有其他牵扯。
他思绪飞转,以期尽快找出最佳应对之策。
卫蓉玥沉浸在过去了岁月里,也没人逼迫,她便又自己慢悠悠地继续出了声。
“皇宫啊,多好的地方……”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儿更加威严富贵的地方了。
权利中心,人人都得俯身拱手,作揖叩拜。
她呆了好多年,再好的权势富贵,也都腻了。
在卫家的时候,头顶是四四方方一处天,只有那么丁点儿大,蓝天浮云,一抬眼就全落在了瞳眸里。
从卫家到皇宫,抬眼仍旧是一方天,只不过四周的檐角抹了金边儿,门庭上缀了威严。
外头的光景还是和她没有丝毫相关。
她这半生,倥偬蹉跎,孤了寂寞。
这样的日子,她是真的受够了。
“所以我走了,我为卫氏付出半生岁月,也该够了。”卫蓉玥枯黄微曲的手指穿过素色的幂篱,淡淡开口道。
在表兄再一次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决定跟着他走了。
天高海阔,跟他在一起,便是风霜雨雪的日子想来也不比现在差了。
四公主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听着她说了半晌早就有些不耐烦了,到了这儿更是直接跺脚怒视,“所以,你就丢下我和皇兄、丢下我们,自己跑了?”她有些不可置信,“你为了一个男人,遗弃子女,背叛父皇,就为了一个男人?”
听见四公主的质问卫蓉玥顿了顿,回道:“没有我,你们依旧过得很好不是吗?听说四公主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三皇子也有静妃抚养,衣食住行奢华富丽,外无忧内无虑。”
感情淡薄了,不消多少日子他们便会忘了她的。
四公主退了一步,冷声道:“再怎么说得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你抛夫弃子的事实。”
卫蓉玥不再看她,微曲了曲捻着薄透幂纱的手,“这人世间本就是这样的,有舍才能有得。”
四公主都快被气笑了,卫蓉玥诈死离宫的时候她还小,并不像定王一样与她还有什么感情,听着这些话,当下脸色实在是不大好看,冷冷地呵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当初跟他走了不就好了?干什么入宫干什么生儿育女,你说了这么多自己就不觉得好笑吗?”
屁的有舍才有得,屁的为卫氏门族奉献了半生要去追求什么真爱,这些话说出来亏不亏心呐?!
卫蓉玥一愣,倏忽轻笑了一声。
为什么当初没有跟表兄走?
时间隔得太久,她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也许是卫家的教导太成功了,她确确实实丢不下整个家族。
也许是惶恐。
也许是害怕。
她生在富贵繁荣的卫家,表兄生在馔玉炊金的钟鸣鼎食之家,双手交握,天涯同舟,共济江湖……太难了。
她分不清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也用不来锅碗瓢盆麻桑袜。
那个时候他们都太年轻,走很容易,相互扶持着过下去是很难的。
没有人接着出声,殿内又陷入了安寂,昭元帝喝着茶,冷淡道:“才刚刚说了一半,怎么就停下来了?”
卫蓉玥默不作声,她没有说谎,这些年她从未后悔过踏出皇宫的大门,但是……离开皇宫后的那些岁月她也并不高兴。
她记得那也是个冬天,雪天的路滑不溜秋的,疾驰离开京都的马车掀翻掉落山崖,她刚因为离宫而转了一个弯儿的人生彻底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失忆后的那段日子,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到她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在荒芜贫困的小山村,身边还有了一个叫何三杯的地痞流氓的丈夫。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知道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亲情、爱情、友情,什么都没有了。
她死活不肯再多提后半生的那些岁月,昭元帝随手将折子丢掷到定王面前,定王指尖微颤了颤,拾了起来一一细看了。
他看着后头那一段离宫私奔,山崖坠车,再嫁他人,眉头狠狠地抽了抽,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来。
再抬头飞快了瞥了上首,他心头一坠,苦笑不已。
他的母妃呀,可真是不得了啊。
当日抛子弃女,今日更是直接将他们坑到谷底了。
这一遭,父皇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心宽释怀了。
他放下折子,俯首大拜,陡然心想着,她当年若真是死在镜画阁的那一场大火里便好了。
至少,她还是记忆中的美好模样。
第九十三章
新奉上来的茶盏里水汽氤氲, 淡淡清香飘悠悠的钻入鼻息,这不长的时间段里,昭元帝早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模样。
他眼看着下方的定王, 视线轻飘飘地从他俯下来的脊背上滑落在后方的三足鎏金兽炉上,手中茶盖丢回了杯盏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道:“怎么,你还有话说?”
额上渗出的汗擦抹在手背上, 有些黏腻, 定王眼睫颤了颤,长时间的前倾叩拜叫他身体僵硬,黛色长袍上银丝勾勒的鹊纹停留在视野里, 他缓缓闭上眼, 回道:“儿臣无话可说,但是……父皇。”
定王动作迟缓地直起了身, 端正地跪坐在地上, “她是做错了事, 可这十几年的日子, 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 孤苦伶仃贫贱哀戚。儿臣不求您恕免她的罪责, 但父皇仁慈,还是恳请您饶她一命。”
昭元帝剑眉一挑,“你倒是孝顺。”
定王又拜了拜,掩下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孝顺?也许。
现在他除了孝顺这一条路走似乎也没别的法子。
求情亦或者不求情, 其实相差不大。
只不过求了情好歹能像现在这样得个孝顺之名,除此之外,别的暂时也就莫要想了。
大衍民风再是开放,普通人家也受不了这样的事,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父皇再是英明睿智,究根究底也是个男人,男人最懂男人,他这往后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
昭元帝微拧着眉头,轻嗤不语,四周阒然无声,卫蓉玥放下手中的幂篱,复杂地看着身边跪拜的人,“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生恩不及养恩,他并不欠她什么的。
她的这一辈子也就这样,死了还是活着,又有什么差别?
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在那低暗的堂屋里清醒过来的第一眼,她差点儿就以为自己跌入了地狱。
娇生惯养的世家大小姐,尊贵在上的皇室嫔妃,转眼便成了农家妇,亲情早已抛却,爱情也阴差阳错流失,什么也不剩,什么也没留。
清台世族传来表兄成婚消息的那一日,她在小村后头的山上坐了一宿。
她不怪他,也没资格怪他。
怪只怪老天作怪,小人使坏,他们始终有缘无分,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携手同舟,偏偏造化弄人,咫尺天涯。
他可以等她一年,等她两年,三年,却等不了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他总得找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她不恨他,不怪他,却恨毒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恶心低劣地叫人作呕。
她杀了他,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地狱深渊的恶鬼彻底蛊惑了她,她握着那把钝锈的剪刀刺进了他的心肺腹腔。
他终结了她的一生,他也合该把他的一生交付出来,这再合理不过了。
卫蓉玥摸着自己的脸,她原也想着死了才好的,事到临头却又退缩了,她用了那么大的勇气才从皇宫逃脱出来,为的不就是自由吗,为什么要死呢?
她应该好好活着的。
只是可惜,卫家教过她很多东西,却独独没有教过她该怎么一个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