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雨啊贫僧又来啦,外面好多怨妖的尸体你们没事……”寂华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固,一个“吧”字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蹦出来。
半晌,他一只手捂住眼睛,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另一只手则麻利的合上门,而后转身,“嘭”得一下撞上了沉重的木门,他抬头一看,才发现竟把自己也关在里面了,于是又慌忙将门拉开,逃也似的快步走远,嘴里念念有词:
“贫僧什么都没看见!”
“贫僧什么都没看见!”
“贫僧什么都没看见!”
普雨额头青筋抽动,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什么旖旎心思都熄灭了。
干干净净,半点不剩。
他黑着脸站起身,给十五盖好褥子,随即退出卧房,合上门的刹那,周身的气势陡然一变,阴森森的凉气简直能冻碎骨头。
呵,寂华。
……
普雨和寂华是多年的同门好友,然而据佛门八卦僧众传言,在永夜的某个日子里,金丹修为的寂华师兄从雪缘寺回来后鼻青脸肿,活像被人摁在地上用罗汉拳捶了百十个来回。
……
“嘶——”
寂华小心翼翼的揉了揉惨不忍睹的面颊,悲声道:“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贫僧这样可怎么见人哟!”
普雨凉飕飕的瞥了他一眼,寂华嘴角一抽,彻底噤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强装正经道:“十五之事,你确定不后悔吗?”
金光闪过,空中顿时浮出两个清晰的大字:不悔。
寂华勾唇,刚要露出一抹笑容却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方才脸上这一下肌肉扯动,便已经够他疼的龇牙咧嘴。
普雨悠闲的沏了一杯灵茶,杯盏中蒸腾出一阵细腻的雾气,是这寒冷的永夜里难得的闲适。
寂华撇嘴,转头嘲道:“普雨师兄怎么说也曾是佛门数一数二的虔诚弟子,没成想竟也有收集双修功法的兴致,倒是连累贫僧转交,日后十五若是记起往事,贫僧这和尚的名声恐怕得毁于一旦哟。”
普雨抬头,面上一片淡然,似乎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寂华见激不到他,不禁有些气闷,他掏出腰间的竹筒,准备喝上几口,然而筒盖尚未揭开,便见普雨突然站起身。
普雨的目光越过回廊投向更远的地方,因为先前与怨妖的打斗,那两扇红木门还没修好,正“呼呼”的往寺内灌风,夹杂着冰雪和一股特殊的气息,绝不该出现在北域的气息。
一个女人。
普雨皱着眉,雪缘寺地处偏僻,又正值永夜之时,能够在这样寒冷的环境中自由行动的至少也应该有金丹期的实力,然而神识一探再探,都显示她没有任何修为。
一个女人,如何能进的了观音峡?
一个凡人,如何能出现在雪缘寺?
这气息……寂华心中一抖,连手上的竹筒都晃了起来,他吸了一口凉气,朝门外看去,不一会儿,走廊里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颜华,你果然在这里……咦,半日不见,你怎的成了这幅猪样?”
普雨偱声看去,不由得敛眉,这突兀出现在雪缘寺的女人,竟穿着一件男子常服,满头青丝用一根绯红的缎带高高束起,五官俏丽,眉宇间隐隐有股英气,这人身上全无灵力波动,怎么看都只是肉身凡胎,这样的血肉之躯怎能抵挡永夜的极寒?
而且……普雨瞥了一眼面上不太自然的寂华,这两人似乎相识,可他分明记得寂华入门前的俗家名字应当是年华,什么时候又多了个颜华?
被一男一女同时盯住的寂华嘴里发苦,这小姑奶奶竟然自己摸过来了,他抿了一口清酒,强装淡定道:“女施主,贫僧法号寂华,别再记错了。”说完不等对方开口,又朝普雨道:“这位女施主名武九,是贫僧的……好友。”
武九顺着寂华的视线看向普雨,仔细端详了半晌,才笑道:“原来你就是小和尚啊!”
普雨:???
虽然以元婴期的修为来看一百多岁确实不大,但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他无论如何也当不上“小和尚”这三个字吧,尤其他早已脱离佛门,与观音峡再无干系……普雨眼神暗了暗,一道金光闪过,空中显出一行字:我非和尚。
“也对。”武九兀自点头,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她似乎对普雨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回身盯着寂华:“我要去看女……”
“咳咳!”寂华忽然猛的咳嗽两声。
武九瞬间反应过来,笑眯眯的道:“我要去看十五。”
普雨拧眉,他并不希望十五跟他人有太多牵扯,观音峡是佛门驻地,本就僧规严苛,若是暴露了十五的存在,说不得会受到怎样的待遇,而且这个武九为何能一道出“十五”二字,是早就相识还是……普雨将目光投到寂华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凉意。
寂华脊背一寒,大抵也猜出几分,他转过头避开普雨的目光,随即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
武九见寂华没有反应,于是又问了一遍:“十五在哪儿?”
寂华闷声开口:“不知道。”
武九挑眉:“本姑娘看你是皮痒欠揍,回头再收拾你。”说完便转身,似乎是准备自己去找。
普雨食指微动,一缕金色的灵力往武九身上扑去,试图绑住这个不速之客,然而甫一触到武九身上,竟泥牛入海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感应不到半丝灵力。
普雨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这人果然有古怪,眼见着武九往十五所在的禅房寻去,普雨连忙起身追上去,十五尚在昏睡中,若是武九心怀不轨……
如此一想,普雨的脸色沉的宛若锅底一般,他斜睨了一眼寂华,目光冷厉的可怕,寂华了然,回以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道:“武九不会伤害十五的。”
这话从普雨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半点作用也没,反而普雨越加疑心了,他脚下匆匆,不一会儿就到了十五所在的卧房。
门半开着,露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普雨心中“咯噔”一声,这女子速度如此快,绝非普通凡人。
卧房中,武九站在床边,直直盯着昏睡过去的十五,面上全然一副端详珍稀灵兽的神情,稀奇的紧,好在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普雨心下稍安,放慢脚步走了过去。
武九回头看向普雨,神色复杂,她淡色的嘴唇蠕动了一阵,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硬生生止住了。
此时,寂华也跟了上来,他瞥见床边的武九和镇静的普雨,气氛虽然有些诡异,但这两人还算……和平?
幸好没打起来……
寂华不禁松了一口气:“武九,我们该走了。”
“这么快?”
“待会儿雪就该下大了,你也可以自己一脚一脚走回去。”
武九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不甘不愿的往寂华身边走去,路过普雨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看向他的目光饱含同情,然而武九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沉默着同寂华离开了雪缘寺。
雪越下越大,漆黑的夜空中是漫天飘飞的雪花,落的大地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远目望去仿佛是铺上了一张随着地表起伏的雪毯,盖的严严实实,寺外那一堆怨妖的尸体也逐渐淹没在这皑皑白雪中,再也瞧不见一滩血迹,只有两扇千疮百孔的红木门在凛冽的寒风中“吱呀”悲鸣,记载着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恶战。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小白虎悄悄溜了进来,它抬起前爪扒拉在十五床边上,发出一阵软绵绵的“嗷嗷”声,随即被回过神的普雨揪着后颈皮拎出了卧房。
第79章 极光
一年之末, 下了数个月的大雪终于停了, 从北海呼啸而至的寒风带来浓重的水汽,不过几天的功夫,堆积在大地上的皑皑白雪便由细沙一样的松软雪粒半融化成了凝结的冰晶, 在永夜的黑暗中不时闪烁着幽蓝的色泽, 此时,正是北域最冷的时候。
十五狠狠的搓了搓冻的发红的双手,即便普雨已经加强了雪缘寺的灵网强度,可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气仍是阴森森的往骨头里渗。
“嗷嗷——”小白虎费力的抬起前爪扒拉着十五衣袍的下摆, 虽然白虎充其量只能算是低阶灵兽,但这一只的悟性却是出奇的好,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已经成功辟谷, 转眼就胖回了先前圆滚滚的模样,十五提着它的后颈一把抱在怀里,一只手贴着白虎暖洋洋的肚皮,另一只手抚上它雪白的皮毛。
手感特别好!
在这座不能开荤的寺庙, 暖炉恐怕是这只白虎唯一的用处了。
小白虎乖巧的缩成一团, 任由十五取暖顺毛,两只晶亮的兽瞳舒服的眯成了一条缝, 喉咙里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在昏暗的油灯映照下,这番景象倒是有几分难得的温馨。
普雨照例坐在书房里,手中是一个成型的木雕,他瞥了十五一眼, 很快又收回目光,神色温和,嘴角也不知不觉露出一丝笑意,他攥着刻刀的手轻轻削下些木屑,那木雕的五官眉眼越发清晰,只是这雕刻的人物与地上成堆的老禅师截然不同,分明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只似猫似虎的小兽。
十五百无聊赖的站在窗边,透过封的严严实实的窗纸看向外面,事实上若是没有神识加成她什么也看不到,北域的建筑没有哪个窗户关上后还能看清窗外的景象,否则早就被发狂的寒风戳成渔网了,而现在已经恢复成金丹初期修为的十五用上神识也……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永夜里没有日光的穷乡僻壤只有大片大片的漆黑。
十五叹了一口气,刚想抱怨一下这严酷的天气,便有一道耀眼的蓝绿色光芒划破黑暗,将纯白的窗纸映的发亮,这光芒来得突然,转瞬即逝,以至于十五一时之间都给惊得呆住了,她愣愣的盯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天色,结结巴巴的道:“刚、刚才那是?”
这话自然是说给普雨听的,但普雨只是自顾自拨弄着手里的木雕,并没有理睬她,十五有些气恼,正欲发作,窗外竟又闪过一道绚丽的紫光,这一回她总算是看清了,那光芒从天际短暂闪过,照的大地之上瞬间亮如白昼。
这是……极光?
十五眨了眨眼睛,墨一样的瞳子在不时闪烁的极光中也隐隐有了一丝原本的神采,稍纵即逝。
在暗无天日的永夜中待得久了如今竟会被几道天光迷花了眼……
真是可笑。
十五一边在心底唾弃自己,一边又舍不得移开目光,连手上顺毛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窝在她怀里的白虎见状不由得“呜呜”叫了几声,十五却魔怔了一般毫无反应,直到普雨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拍上了十五的肩膀,她这才恍然回神,扭头看向满身木屑的普雨,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这是削木头削上瘾了?”
普雨面上淡淡,耳尖却隐隐发热,他凝视着十五的双眼,倏然伸出右手,五指摊开,正是那只用雪山寒桃木制成的木雕,巴掌大的桃木上刻着一人一兽,不知为何普雨心中久违的有些惴惴,这种情绪自师傅去世后他再也没有体验过,如今竟是因为一件木雕……不,应当是为了眼前这个人。
十五一眼便认出来上面刻的正是自己和白虎,她似笑非笑的看了普雨一眼,随即腾出一只手接过木雕,柔软的手指在光滑的桃木上摩挲了一阵,她忽而往前走了两步,踮起脚,上身前倾凑到普雨耳边,轻声呵气:“你这个和尚果然很不正经。”
普雨一连后退了好步,耳尖红的简直能滴下血来,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微微收紧,片刻之后他略略低头,直视十五娇俏的面庞,眸光一阵浮动,里面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化成指尖跳跃的灵力,然而这灵力尚未凝成字形,窗外忽然闪过一排淡黄色的光点,影影绰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亮,由远及近,朝雪缘寺的方向步步逼来。
普雨神色一紧,脸上顿时凝重起来,他越过十五朝窗外看去,那一排闪烁的光点……
十五不明所以的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没过一会儿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哪里是什么光点,明明是一排火把,奇的是这些火把在肆虐的北风中也岿然不动,显然是受了灵力加持。
来人很多,修为也远不是十五能抵挡的。
十五心下有些不安,观音峡都是和尚,也只有和尚能留下,她现在这个疑似”妖修“的身份搁在一群和尚里,想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雪缘寺的结界牢不可破,她被困在里面,逃都逃不掉……
小白虎窝在十五怀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吼叫声,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不安。
……
一个时辰后,火把的主人齐聚雪缘寺,不出所料,果然是一群光头和尚,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白色长须的老僧,身披袈裟手握禅杖,对着紧闭的红木大门微微躬身,呼出一句佛号,他身后的一众僧人也随之双手合十,肃声道:“阿弥陀佛——”
“吱呀——”
前些日子才修好的寺门缓缓打开,十五抱着白虎,与身旁的普雨一道,直面前院的一众僧人,这些和尚的修为都很高,最低的怕也有金丹中期,领头的老禅师气息更是深不可测,在这群人眼皮底下再怎么躲藏也是徒劳,倒不如大大方方的站出来。
十五朝这群和尚看去,加上最前面的老和尚,一共来了三十多人,高矮胖瘦一应俱全,脑袋一个比一个亮堂,甚至还有个老熟人。
寂华站在人群中间,微微扭头,错开十五投来的目光。
其余的僧人见到十五却是纷纷面色惊变,观音峡出现了女人,还是在雪缘寺,普雨虽然被幽禁在这里,但真正知情的却没多少,只当普雨是在这里清修,如今多出来一个女人,佛门戒律,色戒可是排在第一位……有脾气暴躁的和尚当下就按捺不住,高声斥道:“兀那女子,为何出现在此处?”
十五弯唇一笑:“你们和尚不应当和气一些吗?火气这么大,可见多少年的清修都喂了狗,佛寺之前也能大声嚷嚷?”
那和尚气得浑身发抖:“观音峡地界,贫僧如何还轮不到你这个妖女指点!”
“这就恼羞成怒了?”十五掩唇:“和尚可真不禁逗。”
“你、你……”
“阿弥陀佛。”领头的老和尚忽然呼了一声佛号,目光在十五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到普雨身上:“多年不见,师侄别来无恙。”
普雨面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金光闪过,空中顿时显出一行字:“我已脱离佛门,慧灭住持不必如此。”
底下的僧众又是一阵骚动,他们只知普雨在雪缘寺修行,全然不知他已经脱离佛门,这么大的事若是传开,势必闹得沸沸扬扬,断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
慧灭禅杖拄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院子里窃窃私语的僧人们顿时噤声,慧灭又道:“普雨,这位女施主是何人,雪缘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怎能容一名女子常住?”
普雨还没来的及回答,十五便抢过话头:“你这老和尚说话好没道理,我是什么人应当问我啊?问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