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意思是……”
“直到贼子伏法为止,咱家都不会离开扬州。”李大人回身看向何当归,“多谢郡主帮忙识别绣图。”
“大人客气了。”
“告辞。”
“不送。”
眼见李大人走远,何当归斜了柏炀柏一眼,哼道:“怎么办?李太监跟你扛上了,不抓住你这个贼子,他就要在扬州长住了。什么不好玩,跑去偷马皇后的一块破布。”
“那你说怎么办?”柏炀柏耷拉着脸问。
何当归摊摊手:“论起来,毛夫人就是间接被你害死的,再让东厂查下去,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不如你去自首吧,反正你娘是临安公主,马皇后是你外祖母,偷她的东西玩一玩也无伤大雅。”
“什么?你这个不知感恩的臭丫头,”柏炀柏气呼呼地叉腰道,“贫道偷绣图,还不是为了救你!关老太婆的计划是在绣房放一把火,烧了马皇后的破布,再把你的鞋丢在火场,好把所有一切嫁祸给你。若非贫道一泡[哔——]浇灭了火头,又用剪刀把你的鞋剪成粉碎,李太监现在可不会对你客客气气了!”
何当归指出:“可你留着鞋底没剪,还让他们把我的脚印留作为捉贼的证据。东厂早晚会查到我头上,到时我就把你供出来。”
柏炀柏脸红脖子粗地喊道:“那是因为你的鞋底很硬,剪子根本啃不动。你故意让下人埋了你的鞋,又让对方逮住,是预先布好的一招吧?既然你已把鞋舍给关老太了,后面一定还有后招——对,一定是这样!”
☆、第715章 靠不住的男人
跟柏炀柏打过交道的人都明白,与他争吵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于是何当归闭嘴了。跟柏炀柏相处长了还可以发现,当他跟你站在同一阵线的时候,拿他充当信使,或安排他办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他往往会帮忙办得很糟,糟得能让大好局面彻底扭转。
何当归过去的过去有过大量的类似经验,不幸的是,她前一刻刚好忘记了。
她写了一封信,让柏炀柏拿去给关夫人宋知画,里面的内容姑且不提。想把深藏不露的宋知画引出来,抛几颗炸弹是必要的。但是……在约定的时间走到约定的禅房,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却是——
关白!
“好久不见,罗家三小姐。”一个干净而偏冷的声音跟她打招呼。
这里是关老夫人生前常常待的屋子,一进门,还能闻到那种混合了檀香、茶香和鼻烟的特殊气味。据说人的嗅觉记忆最不容易磨灭,原来是真的。望着那道背对她的高大身影,听着佛珠一粒粒拈过去的声音,何当归眼前一恍惚,仿佛看见那个眉心皱纹极深的关老夫人还坐在那个地方。
关白的目力不够好,家常戴着一副西洋玻璃镜,平添一派儒雅气质。他和风扬酷爱在城外跑马,常年的日晒令他肌肤黑了不少,跟某一年骑马踏过何当归的那个青年相比,已经强势得变成了另一个人。
何当归心里一边骂柏炀柏,一边微笑回道:“是啊,关大爷今天气色很好。”
“气色好么?”
“是啊,同样坐在那个位置的老夫人,气色就显得差多了。”
“家母的,气色差?”
“莫非关大爷不知道么,眉心的那道纹,长半分,深如沟,则年寿不永;长一分,深如壑,则死期不远。老夫人为关家操劳一生,这个病是累出来的吧。”
“是么。”
“哦,是啊,原来关大爷不知情。”何当归一边考虑着,专写给宋知画一人的信被对方丈夫读到,还有什么补救办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我还以为,任何通晓医术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三小姐太高估别人了。”关白转过身来,从侧面变成了正面,镜面的玻璃反光,刚好遮住了他的双目,所以他此刻的表情是很难读懂的。何当归感觉自己正被直盯着瞧,像被猎人锁定的猎物,眼神立刻转冷,不示弱地回看过去。
对面的镜面掠过一道光,嘴角一勾,关白感慨道:“老人话家常的时候会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每个家里都有个异类。这就是民间智慧的总结了。”
“哦。”
“三小姐,与罗家其他几位小姐的区别,实在太大了。因此跟白琼白芍她们比较熟的我,面对三小姐的时候总是没有办法呢。”
“……关大爷也算得贵府的异类了。”何当归这样说。
关白偏头,静候下文。
何当归优美的唇形一启一合,慢慢道:“区别是,他们都死了,你是幸存者。关大爷希望步他人后尘,还是想独自品尝一整个关家的甜美果实,你的选择,让我很好奇呢。”
关家兄弟争夺家产,哥哥关白每次都争不过弟弟关墨,母亲每次都偏袒着弟弟,这些皆是扬州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现在障碍物被扫除了,哥哥是会感激她,还是要为弟弟和母亲报仇呢?尽管她的手上似乎没沾染那些人的血。
事实被如此轻易地点破,毫不留情。空气中的香料有一瞬间的凝固,呼吸变得困难。
关白那双常握马鞭的黝黑大掌,手背上跃出明显的青筋。如果旁边搁着鞭子,他就将直接拿起来,狠狠一鞭让何当归尝尝滋味也说不定。如此看来,这个男人倒是个有血性的。但是,是她的错觉吗,镜面反光后的那双眼睛,仍然冰冷,理智。
然后,关白笑了:“三小姐还是这么风趣……其实,我是读了你写给内子的信,才来禅房等你的。”
“哦,我还想说真巧耶,约了关夫人却同时遇见关大爷。原来是送信出了差错。”
“其实,关于信里提到的交易……你找我谈,比找她管用多了。”
“?”
“如果因为对舍弟舍妹的一些偏见,阻碍了咱们的合作大计,三小姐说多不值得。”关白笑得愈发真诚,让人无法不相信的真诚。关白,与宋知画是同一种人,属于深藏不露类型,何当归作出这样的判断。过去一直占上风的关墨,比他嫩多了………“那么,三小姐的意思如何?”关白打断她的沉思。
“好啊。”何当归笑笑说,“客随主便,能跟关大爷合作是本郡主的荣幸。”
“那就这么说定了。”
“预祝我们的计划能成功。”
从禅房出来,黄昏的雾霭布满了天际,她走了几步,有些始终想不通的事,就索性将裙角折起,坐在铺满黄绿相间的竹叶的石阶小径上,托腮思考起来。夕阳将精致沉思的面庞打亮,一半是透明的粉,一半晶莹洁白,组合成为点点魅惑,说不清道不明。
没有接近的声音,但感觉被人看了,何当归一回头,就看到竹林里“亭亭玉立”的女装柏炀柏。丢给他一个白眼,就不愿理他了。
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这个柏炀柏。
这种人最不可靠了。
仿佛知道自己搞砸了何当归的完美计划,还是最关键的一环。柏炀柏灰溜溜地摸摸鼻尖,也学着何当归那样叠起裙角,并排坐在她旁边,用同样的姿势托腮,发呆。
“呐,丫头。”坐了近半个时辰,晚霞褪尽,柏炀柏先憋不住了。
“干嘛。”
丫头的腮帮鼓的赛过牛蛙。如果小瞧了女人的记仇程度,那你就完蛋了。
柏炀柏还没有产生道歉的觉悟,半眯着一双细长的凤眼,懒洋洋地说:“昨天晚上,一起睡过后,你有什么想法。”一个被截成三段的问句。
“哈?”
“孟瑄知道,会吃醋吧,那小子。”
“哦。”
“不如咱们打个赌,赌他的反应?你赌输的话,咱们就私奔吧?”
“别说无聊的话。”何当归仰头,对着天上的云朵翻白眼,“昨晚的情况是迫不得已,再说我从没把你当成男人。仙草姐姐。”
“原来是这样,”柏炀柏低头笑笑,柔顺墨黑的半长流海盖住了他的眼睛,“那果然是,无聊的事情呢。”
何当归扭头瞪他:“潜君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才能像个正常男人那样管用一回?”
“……”柏炀柏呆了呆。何当归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存在歧义,激动地说下去:“每次做事,做好一半,弄糟一半。帮人的时候也是,帮一半,不帮一半,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
“希望……”柏炀柏点着自己的鼻尖,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说,一直对我抱有希望?”
何当归气呼呼地把眼睛睁成月饼,低喊道:“除了你还有谁?有时候神出鬼没,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赖着不走,有时候有人落进一口跳不出去的井,心里想,如果那个人在该有多好的时候,你又一连几个月不出现,让希望统统变成绝望,像你这种不可靠的朋友……”她喊到最高音量的时候突然顿住,或者说呆住了。半晌后灰溜溜地摆一摆手,“算了,当我没说。”
“一口井?”柏炀柏目光复杂地重复着。
“我乱说的。”何当归拂去落叶站起来,伸着懒腰说,“关府里没有你再呆下去的理由,‘令堂’临安公主也不是供你耍着玩的。再使一次金蝉脱壳,脱去仙草郡主的身份,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后会有期,小柏。”
“……”
就这样,跟好朋友做了一次较正式的告别。把柏炀柏留在原地,走远之后,何当归又觉得自己其实没理由责怪,对于一直不问原由选择扮演她同党的柏炀柏。其实,柏炀柏也有很多好处。
比如时不时的,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带来意外的“惊喜”。
“郡主,有客人拜访,正屋里等您。”进院子前,嬷嬷就迎上来回禀,“是位夫人,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奴婢说着人四处寻一寻主子,那夫人说不用,让她等着就行。”
何当归摘掉袖口的落叶,加快步子走进屋里,却在门口止步。这一位不是……“葛夫人?”
对方盘着一丝不苟的品红色圆发髻,带着淡淡的花草香气,应该是用植物汁液染了发。一身暗红的装束,半透明的帷帽长纱遮住脸上的长疤,并不妨碍何当归一眼认出她是谁。
在扬州遇到段晓楼的母亲葛夫人,有些奇怪,但对方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来关府吊唁的。收到道圣恩公的书信,说这里需要我帮个小忙。”
“恩公?”
“对,道圣于我段家有过大恩惠,很多年前的事了,一直想要设法报答。”谈话的口吻比上次见面时好多了,还有问必答。
何当归略带些拘谨地问:“不知夫人来帮什么忙。”
葛夫人眉眼淡淡的不见情绪,淡淡道:“我就是现任的路谈大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应恩公所求,来澄清一些事。”
☆、第716章 聪明的傻姑娘
“原来是这样,那就多谢夫人了。”何当归垂头,眉眼恭顺地说。
“查案的东厂李峰在哪儿?”葛夫人问。
“临时刑房,或者地牢。”何当归想了想答道。
“一起去吧。”
葛夫人起身走在前面,何当归随后。路上,葛夫人迟疑一下,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你怎知道我是绣工路谈?连楼儿都不知道,他母亲的这重身份。”
何当归答道:“某一天发现,他穿的、用的布料上都是‘蔷薇朵’绣法,就试着猜出来了。关老夫人与路谈大师关系很好,关家和段家也是如此,都佐证了这样的想法。”事实上,由于她对段晓楼的衣裳和帕子爱不释手,段晓楼全都转送给她了。
“聪明归聪明。”隔了好一会儿,葛夫人才说,“多数时候还是傻的。”何当归听得有些纳闷,她在说谁?她儿子段晓楼吗?
两人来到关府的临时刑房,离着一段距离就有淡淡血腥气飘过来,胆小或忌讳的人必不敢再往那里走。何当归说:“我去叫李大人出来。”葛夫人点头,止步。
“谁?”耳力上佳的李大人捕捉到了外人的脚步声。
“是我。”何当归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排十个吊在架子上的人,头发披散着遮住脸,连是男是女都辨不出来。乍一看没有伤口,再一看指甲都被剥掉了,外面包着熟石灰。剥那些人指甲的是几名东厂黑衣卫,同样是披头散发,连哪个是李大人都找不出来。
这里就是东厂的临时乐园。何当归微不可查地皱一皱眉,站在门口说:“有事请教李大人,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其中一人抬头,凉风灌进甬道,乱发散开,是个长相极其清峻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眼睛小而聚光,鼻梁细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有两分眼熟,以前应该见过,但不是何当归要找的那个宦官。这个男人是有喉结的类型。
“出去!”
“你,说的就是你!”他一面挥手往外撵着何当归,一面自己也向外走,“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何当归愣了愣,说:“我找东厂的李大人。阁下是?”
黑衣男人堵住门口,随意一站也带着压迫感,双臂抱胸,双目冷冷盯着何当归的头顶,喊出了她的名字,“何当归?”
她点点头。
“东厂的李大人不在,我是锦衣府的从五品指挥使,也姓李。你同我说罢。”那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