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回头看一眼何当归,标识为“有大用处的人”,理智立刻找回了他。他闭眼吸气,再轻轻吐出浊气,再睁开眼时,脸上又挂上了惯常的笑容,和善地问:“表妹可用过早膳了?东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多谢关怀,一切都很好。承殿下信任,让我为张姐姐安胎,我不敢怠慢,一用过早膳就来复诊。”何当归绕过让香灰弄脏的地面,在张美人床头的锦杌上坐下,轻咳道,“可这里似乎……很热闹,是不是我来得太不凑巧。”
朱允炆当然没忘了何当归和柴雨图的关系,或者可以称之为他想当然想出来的关系,好姐妹。
何当归的面子不能不卖,朱允炆笑一笑,解释说:“我平时从不对女人动粗,大概是昨夜里的宿醉在搞鬼,那么——”他的目光落在柴雨图身上,寒得能掉出冰渣,动动唇角,声音简直不像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听说郡主这位表姐自幼无父无母,缺乏管教,恐怕要劳郡主费心教教她的‘妇德’了。本宫还有事,便不打扰你们姐妹叙话,告辞!”
“慢走。”何当归反客为主地说。
直到朱允炆走出二门,柴雨图仍维持原姿势,跪坐在地上发呆。皇长孙指责她有悖妇德?难道是“那件事”暴露了?
不,绝对不可能!那个无耻之人早已经死挺了,她派去扬州的人明确证实了这一点。而协助她瞒天过海、与朱允炆共度一夜的蝉衣,两月前也推进井里淹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任何活着的知情人!
柴雨图冷汗直冒,劝自己不要自乱阵脚,如果朱允炆发现的是她这个秘密,那绝不只一个巴掌这么简单。余光瞥见地上滚落的画轴,这就是朱允炆发怒的理由吗?
她抖着手去抓那画,镶宝石的金护甲都在刚才的碰撞中剥落,精心养了很久的长指甲齐根折断,比她的这一身恩宠荣光更脆弱。展开画轴,柴雨图发现这不是她拿给何当归的那一幅,尽管笔法如出一辙,但画中关键人物的脸,从张美人的圆脸变成了她的鹅蛋脸。
短短一夜的时间,何当归从哪里换来这么一幅画?柴雨图惊骇地抬头看向罪魁祸首,后者冲她俏皮地眨一下眼睛。
柴雨图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到脑子上,过去三年受到的所有屈辱加起来,还比不上这一刻的失败带来的灭顶之灾。她坚决不承认何当归只凭一个小动作就毁了她,她对朱允炆的掌控不止如此!
捡起画爬起来,柴雨图跑着去追走远的朱允炆,口中哭叫着:“婢妾冤枉,婢妾是被人陷害的!殿下明鉴,这只是一幅普通的出浴图,仅此而已,婢妾也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张美人的床上。殿下怎能仅凭一幅画就怀疑婢妾的操守?”
前面的朱允炆脚步一顿,半偏着脸,阴森森地问:“是谁告诉你,这画是从张美人床上找到的?我不记得发现画时,你的人也在这座院子里。”
柴雨图瞪圆了眼,想不出话来补救她的失言,是呀,她不应该知道画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说有人陷害你,”朱允炆冷冷一笑,“不巧得很,作画之人我也认识,绝不会错认他的笔迹。莫非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是为了陷害你才作了这一幅香艳绝伦的美人出浴图?”
这是唯一的翻身机会,柴雨图不管不顾地说:“真是如此,一切都是那个画师的错,我要跟他当面对质,证明自己的清白!”
朱允炆给她的答复,是反手一个耳光,毫不留恋地走远。
“柴姐姐!我们在喝茶,你要不要一起?”
屋里的何当归和张美人围在茶炉旁,用银柄小夹往瓷盅里分茶叶,香气幽深的君山银针。何当归也为柴雨图准备了一杯,不过茶叶放的是两条苦丁,可以贴合她的心境。张美人一面想笑,一面又努力维持着端庄,这种纠结在她丰腴的脸上交替闪现。
柴雨图缓缓回过头,一滴鼻血落在上唇边缘,神情麻木,早已闻不见彼端的袅袅茶香。
※※※
朱允炆裹挟着怒气走到外院,没好气地问彭时:“宫里情况如何?为什么整整一夜都没有一封新的传报?”
彭时卸去戎装,藏蓝衣袍上沾满了晨露,他捧上一朵缺了一片花瓣的琥珀工艺花,恭敬地说:“如果臣所料不错,藩王中的某个人控制了御林军,意图逼宫,趁皇上最虚弱的时候迫使皇上禅位给他。更不妙的是,他们的人已经清洗了宫禁,剪除了咱们的耳目。万不得已时,只能来硬的了,臣需要调动东宫禁卫军的全权。”
彭时手里的琥珀花就是禁卫军兵符,不过最关键的一瓣花还在朱允炆的手上。
朱允炆眉头一拧,盯着彭时,一字一顿地问:“谁?藩王中的某个人?本宫有二十五位叔叔,你指的是谁?”
彭时迟疑一下,垂首道:“皇上两年前就属意您为继承人,现在有一人,意图行大逆之举,甚至可能成为一个弑父的儿子,试问他手里没有兵怎能办到?”
手里有兵的藩王,一下子就缩小了范围。如果连朱允炆的同辈堂弟,靖江王朱赞仪也算上的话,也不过仅仅三人,其余藩王手中骑兵没有过千的,都构不成威胁。朱允炆面色一沉,牙缝中蹦出两个名字:“朱棣,朱权。”
彭时点点头。
朱允炆从随身玉匣中取出彭时索要的琥珀花瓣,将要递给他时,手指忽而一缩,问道:“四叔朱棣不在京城?那朱权呢?”
彭时不带感情的黑眸盯住花瓣,平铺直叙地汇报着:“宁王朱权现就在京城,御林军虽然有一半都属燕王麾下,但另一半曾经归晋王掌管,晋王死后,他们就是无主的野犬,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他们的新主人。臣听闻,湖州平叛一役中,宁王亲手割下了假晋王的头颅。”
朱允炆又问:“朱权在京城没有府邸,他住在何处?”
“孟府,”彭时答道,“宁王受保定侯盛情邀约,在孟府住了有一段日子了。”
朱允炆面色一沉,不知想到了什么,失神地将琥珀花瓣丢在彭时手中,走出了他们谈话的这一丛半人高的紫叶荆棘。待他走远之后,彭时握着完整的兵符,唇角一翘,牵动了舌尖上的伤口。
“呵,原来你真正的主子是燕王,有个成语叫‘朝秦暮楚’,用在你身上再贴切不过,大表哥你觉得呢?”
彭时攥紧了兵符,猛然回头,看见了带给他伤口的那个人。纤细的影立在墙尾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知听了多久,但是显然,聪明的她已经摸到了他最深的秘密。
彭时和何当归沉默对视了片刻,然后缓缓卷起长袖,将他手臂上装备的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暗器机括展示给她看。袖箭的钢头发着幽幽蓝光,一望便知是剧毒,这些都是在燕王的地下兵器作坊里特制的暗器,可以跟皇帝的东厂兵器司相媲美。
“别逼我杀你,”彭时冷冷道,“如果你站在我预备通过的路中央,我将不得不这么做。”
何当归歪歪头,神情一派天真地露齿笑道:“那你就不该把孟家也牵扯进来,就算孟家十一虎是最锋利的宝剑,它的剑柄也只会握在皇帝和皇帝指定的正统继承人手中。大表哥你擅自给它找了新主人,可曾问过它的意见?”
彭时往何当归身后瞥了一眼,只留下一句“走着瞧”,便拂袖而去。何当归回过头,看是谁这么不识趣,打断了他们的重要谈话。
不识趣的人是柴雨图,她在假山后站着,等侍婢蔷薇回去取更换的衣裳,突然发现何当归孤身一人往外院走,就偷偷地踩上去,撞见了何当归与彭时在荆棘丛后谈话的一幕。彭时明明瞧见了她,连招呼不打一个就走,柴雨图双肩抖了抖,歇斯底里地笑道:“你真得意呀,我是不是该恭喜你,仅凭一幅画就除掉了眼中钉。”
何当归打量衣着狼狈的柴雨图,平静地告诉她:“昨天见面之前,我从来没把你当成眼中钉,你错就错在不该拿那幅画当筹码,你可知道作那张画的人是谁?”
“是谁?”柴雨图皱眉。
她拿给何当归的,是一张从黑市上买的一张春宫,共有四图,第一图是美人出浴,第二是公子偷窥,以此类推,串成一个连续的故事。她还让人拿着张美人的小像,叫工笔画师将人物的脸全改成张美人的眉眼。
而朱允炆挖出来的那幅画,只有第一图,美人出浴,脸蛋却变成了她柴雨图。纵然如此,也不是什么禁画,画里又没出现男人,为什么朱允炆会气得脸都青了?柴雨图完全一头雾水。
“是燕王,”何当归用谈论天气的轻松口吻说,“我的父王燕王朱棣,就是春宫名画家,号半边风月。他是写实画家,每一幅作品都是比照着真的美人、真人真事画成,活色生香,从无例外,并以此闻名京师。姐姐你说,长孙殿下看见那幅画后该不该生气?”
☆、第686章 青花轿中少女
更新时间:2014-04-19
“燕王画的春宫……”柴雨图呆住了。
何当归低头整理腰带上的荷包,口中聊着天:“我猜着,你拿给我、被我焚毁的那一副大约是赝品,因为燕王惜墨如金,每一幅画都有来历,不是几百两银子就能搞到的市卖货。至于这一幅‘柴美人出浴图’,却实实在在是燕王的杰作,昨天半夜才赶工画出来,我还特地交代了信使用火烘干。”
“你,你是个鬼。”柴雨图停半天只蹦出这句话。
“鬼能明辨是非的话,就比很多不识好歹的人强数倍。”何当归如是道。
柴雨图恨恨地瞪着眼前人,颤抖着唇说:“你别得意,早晚有一天,你的下场会比我惨数倍。”她不甘心,绝对不甘心!
何当归抬手折下一段开花的荆棘,淡淡道:“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不过,如果我是你,我至少会换一件干净衣裳再出来逛花园。你被皇长孙掌掴和失宠的消息,张美人不一定愿意为你保密,你再用这副狼狈样子示人,等同于坐实了张美人散布的新闻。在这捧高踩低的东宫,一名失宠美人的际遇如何,不用我多说了对吗?”
她昨晚浸井水后冒风,染了一点风寒,说完这些话就开始打喷嚏。柴雨图冷哼走开,半道上与一名手捧毛裘的丫鬟相撞,双双后退了两步,柴雨图胡乱扶一把道旁的矮木,划伤了指尖。那丫鬟也不行礼赔罪,用长裘的兔毛挡着半张脸,慌慌张张跑掉了。
柴雨图气结,这群势利眼的人,当真以为她不能翻身了?
“叮!”
她的绣花鞋踢到一样东西,应该是那名丫鬟撞她时掉下的。换做平时,柴雨图不会弯下高贵的腰去捡下人的东西,可今天,鬼使神差,她对那个亮闪闪反射日光的金属面产生了兴趣,一把拾起来。
柴雨图捧在手心里端详着,眼珠越来越亮,这个不是……
“小姐,你太不听话了!”
蝉衣从后面搭上一件长裘,把何当归裹得严严实实,抱怨道,“你从前不是说,每次你一生病,周围的亲人朋友就会遇上不好的事……所以啊,就算不为你自己,你也不该不穿衣服就出来吹风!”
何当归小心地绕过尖刺,取下荆棘上的小紫花,回身别在了蝉衣的发间,皱眉笑道:“我有穿衣服,蝉衣姐——咦,兔毛长裘?不就是燕王妃的裁缝做的那一件?我还以为夏天穿不着,没想到转眼就派上用场了。”
蝉衣拉着何当归的手往后院走,一边走一边用严肃的口吻教育她:“东宫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不熟悉地形的人不能乱走,小姐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告诉我,我想办法给你弄来。记住,千万不能乱走,这里遍地都是坏人。”
何当归听话地回到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要了一杯姜茶,一盅奶冻,蝉衣果然变戏法一样,眨眼的工夫就端了上来。
轻啜一口辛辣的姜茶,何当归冲蝉衣点了点头,温和道:“说说吧,你怎么会流落到东宫,来这儿多久了,是什么原因使你无法离开。把故事的全部讲给我听,我一定可以帮到你。”
※※※
孟府的角门被敲响,门外的小子敲了很长时间都无人应门,这时,一抬青花布轿静静在巷口停下,四名轿夫有次序地退走,后面跟上来四个妇人,重新抬起轿子往前走。
“停。”
轿子经过角门上站着的人时,有声音叫停了轿子,是一把轻柔悦耳的女声。轿帘一打,露出一道新月般的素颜,原来轿中人是个少女,看穿着可能还是位小姐,难怪抬轿子的规矩如此讲究。
少女扫一眼不远处的小子,神情不怒自威地问:“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不知道孟府要打七日平安醮,闭门谢绝一切访客吗?”
小子连忙从襟口里掏出一封信,展开给她看,“小的是来送信的,内中有机密,要面呈给孟七……”
话音未落,轿中文文静静坐着的少女劈手夺了他手中信,也不理会信封上注明的“孟瑄启”,撕开信就读,读完将雪笺纸揉在手里,平视着前方,吩咐道:“把这个送信的人绑了,嘴巴堵上,关到柴房里。把我的轿子抬去二嫂院子里,让小厮仔细看好门,别放不三不四的人和来历不明的信进来。”
“是。”
其中一个抬轿子的妇人走向小子,先用她的帕子塞了嘴,接下来,禁制画面就上演了。小子满面惊恐地发现,这个妇人力气奇大,他连逃跑都不行!
角门打开,余下三名妇人抬着轿子继续走,在一所向阳的院子门口停下,少女刚一下轿,院子里的二奶奶陆氏就迎出来,惊诧地问:“静妹妹怎么又回来了?公公不是送你去城外庄子上避暑?”
少女清瘦的面容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珠黑中带金,着一身绿衣,立在门槛外,就像一枝新抽芽的荷叶。她是孟府的大小姐孟静,与生母洪姨娘长相酷似,她自小在家庙里住,跟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比较疏远,最合得来的人反而是二嫂陆氏。
院里几名丫鬟正用竹竿打槐花,都好奇地扭头看她。孟静一句“都下去”,遣散了所有人,然后将揉皱的雪笺丢给陆氏看。
“这个是……”陆氏一脸困惑地读下去。
清宁郡主私恋彭家二公子彭渐,因他已娶正室夫人,遂约定私奔。两人在东宫里偷情的谈话被人听到,据闻,他们计划后日酉时在西花园小树林碰面,一起逃出东宫,离开京城——知情人奉上。
“这是专门写给七哥看的信,被送到角门上,送信的小子似乎是个太监,”孟静负手踱步,“因此我推测,那位‘知情人’就住在东宫里,这封信说不定是个陷阱。”
陆氏抓着信纸读了又读,不解地问:“太监?陷阱?”
孟静把信抓回去,几下撕成粉碎,解释道:“那小子面白肤细,指甲修得很干净,下人打扮。他知道我是一位小姐还直视着我,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太监。二嫂,小妹窃以为这封信的内容不论真假,都不能让七哥看见,否则他一定会夜闯太子府。假如这是有心人做好的陷阱,暴露了七哥的行藏,那么皇长孙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上门,向咱们兴师问罪。”
“哦。”陆氏呆滞地点点头,觉得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想到的事,自己这个年长十岁的人全都没想到。
孟静捡起桌上一朵槐花,放在口中嚼,脸上露出一惯的天真活泼,吐舌笑道:“小太监已经被扣押了,这件事除了嫂子和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等皇宫里的大局稳定下来,咱们再向父亲母亲禀告,你说他们会不会奖赏我一座新院子?”
“这样虽然好,”陆氏强展着笑颜,担忧地问,“可是七弟事后知道,又或者七弟妹真的走了,咱们岂不成了罪人?”
孟静不在意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信的内容是真的,错也不在你我。当然,最好的法子是找个适当的人去东宫,当面问问七嫂,可这样的人选去哪里找?”
陆氏默默想了一回,抬头道:“倒真有这么一个人,只是还得寻个由头。”
※※※
“啪!”
张美人将手中的药碗掼在地上,瓷片和药汁四处滚溅。她美艳的脸气得变了形,失声怒问:“殿下又去了那个小贱人房里?怎么可能?他白天还重重打了她两巴掌!”
嬷嬷跨过碎瓷,上来顺着张美人的胸口,安抚道:“主子不必跟小贱人一般见识,她吃雨花露吃的早就不能生子了,不论殿下去她那里多少回,对主子您都构不成威胁。您进东宫这些年,好容易怀上了,正是该保养的时节。跟小贱人置气,何苦来哉!”
张美人对嬷嬷的劝解充耳不闻,双目中邪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被头的大红牡丹,重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入夜的落花庭院里,正在“蹲冷宫”的柴雨图突然看见朱允炆昂首阔步地走进来,跟往常一样要茶要菜,仿佛完全遗忘了上午的“掌掴事件”。柴雨图受宠若惊之余,也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
☆、第687章 柴雨图下跪了
更新时间:2014-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