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回头看一眼略显局促的蝉衣,说道:“我不是让你去找小游问‘那件事’吗?快去吧,再把后院的四十斤大门闩搬出来,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过年的时候热闹虽热闹,可说到底都是别人家的热闹,咱们瞧着干眼红,还不如关上门过个清清静静的年节。等不相干的人都走净了,咱们就关门上闩。”
蝉衣不解小姐的脸色怎么沉得仿佛有三重乌云罩顶,她张了张嘴,小小声的说:“可是,两位公子过来玩的事,老太太那里已知道了,说让三公子跟小姐你多下两局棋,还替小姐你留三公子在桃夭院用晚膳,老太太已吩咐大厨房给咱们加菜了……”
何当归瞟一眼孟瑛那张写着“我早就知道了”的得意的脸,磨牙吩咐蝉衣:“照我说的去办,我猜三公子绝对呆不到晚上,他贵人事忙。”蝉衣迟疑地推着小车走了。
围着石桌的三个人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消灭半桌点心的孟瑛又开口了:“何小姐,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何对你如此熟悉吧?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的两位仰慕者,朱权和段晓楼,碰巧都是我的朋友,所以对于你和他二人之间发生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你一定在怪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对吧?原本别的男女间的情情爱爱,的确跟我毫不相干,可是前几日我突然惊悉,瑄弟竟然也思慕上了大名鼎鼎的何小姐,还要娶回家做娘子,所以别人的事变成了自家的事,我少不得要插手管一管。”
何当归在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摆棋盘,淡淡问:“三公子,你身边的人是否曾跟你提过,你有个偏听偏信的毛病呢?你确定你听来的那些话就是事实真相么?”
孟瑛居然点头了:“宁王曾责备过我好几次,说我办事没脑子,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可是关于你的事,我不光是听来的,我还亲眼看见过,”他啜一口香片,道,“两个月前在宁王府做客,我瞧见王爷抱着个美人在梅林中欢好,口中不断叫着‘逸逸’,后来我更知道,‘逸逸’乃是他心爱女子的闺名,而且他的一众宠姬的名字中全都带个‘逸’字。像王爷那样的冷人,能挂心一个女子到这般,我直疑心是天上下红雨。然后等月前去段府做客时,我瞧见往日欣欣向荣的宅子里外竟挂满了白幔,一打听才知道,那也是何小姐的杰作,我才明白,原来王爷口中的仙子是一位狐仙,能勾人性命的。”说着拿过盛白子的棋篓,下了第一颗子。
那不紧不慢的男声听在何当归耳中只觉得分外刺耳,“啪”地将一颗黑子拍在棋盘上,冷笑道:“既然三公子已经识破了我的真面目,那还携着你的好弟弟上罗府来做什么,你若是担心我勾他的性命,你应该牵着他绕开罗府大门走才对,三公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迟了我可能又忍不住要出手多害一条性命。”
双方你来我往的下了二三十子,孟瑛方慢吞吞道:“我弟弟身边的好女子多得很,她们不会让你得逞的。”此话一落,他身后一直扮演背景装饰的孟瑄终于开口说话了:“哥你别胡说。”
何当归烦恼着朱权的口中的“逸逸”是他自己发情乱起的名字,还是又被前世的记忆侵袭了,前世朱权最中意她的才干时确曾这么唤过她,直到后来他开始忌讳她太能干,知道他太多秘密时,他又改口唤她“何嫔”了。该死的朱权,真是阴魂不散……孟瑄身边好女子多得很?
何当归“啪”地一颗黑子吃掉了对方的一大片白子,微笑道:“三公子你的棋艺真稀松,连我这不学无术的小女子都能赢你,假如我是你,一定好好蹲在家里埋头读书看棋谱,没事儿少去别人家里做客,也省得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孟瑛看着棋盘呆了一瞬,不对啊,三步之前,他的白子还占尽优势,怎么转眼就一败涂地了呢?他不服道:“我刚才只顾着说话所以没用心下,再来,看我杀你个片甲不留!”他身后的孟瑄又说话了:“哥,你不是她的对手,还有,你讲话客气点,她是女孩子。”
孟瑛又哼哼唧唧地重摆棋盘,还是厚脸皮地自发占了个先手,不等何当归下子,他又无耻地多放了三个白子在棋盘上,然后对何当归点头示意道:“这下公平了,轮到你下了。”
何当归从善如流地在四颗白子中间放下一枚黑子,然后含笑道:“没想到三公子的人看上去虽粗鲁不文,却这般交游广阔,不光认得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还认得手握重兵,权掌西北边陲的宁王殿下。听说令尊保定伯是四十年如一日的保皇派,从不结党营私,更不与诸皇子私下往来,因此被当今圣上倚为腹心,成为朝堂上罕见的万年常青树……不晓得圣上的密探会不会去驾前告一状,说保定伯嫡长子与宁王交好,是保定伯暗中授意的呢?不晓得圣上会不会疑心,保定伯嫌他老迈而抛弃了他,另找了个有前途的新主子呢?”
孟瑛闻言面色铁青,下了几个回合都不讲话,然后突然回头看孟瑄,语带抱怨道:“你媳妇嘴皮子好厉害,我说不过她,你回头仔细调教调教她吧。”孟瑄低斥:“不许胡说。”
何当归攥紧手中的琉璃棋子,压下想把这枚棋子砸上对面那张俊颜的脑门的冲动,这厮简直是个无赖,他自认占理的时候就咄咄逼人地质问她,不占理的时候竟然张口说浑话,比女人还会耍赖皮!她气冲冲地连下三子,直入对方的白子阵营,打碎了他尚未完备的布局,第二次完败他的棋艺。
孟瑛气哼哼地重摆着棋局,口中嘟嘟囔囔:“丫头,你对付段少的那一招,在我家是行不通的,孟家家训中有规定,孟家子弟至少要娶三妻四妾以繁荣子息,瑄弟的小妾也为他生了个儿子,你嫁过来之后要好好待他们,可不能耍心机……”话音戛然而止,他眼皮一翻不省人事,冠玉般的脸庞印在一盘南瓜瓤酥糖上,右臂垂下去的时候把半盘棋子拂到了地上,噼噼啪啪的四散乱滚。
孟瑄收回行凶的手刀,向何当归致歉道:“对不起,他早膳时多喝了两杯,然后就嚷嚷着要来桃夭院拜访你,我也拦他不住。”
何当归倒杯茶,端在手中却不喝,只是对着那一泓茶水微笑道:“我还有点纳闷,怎么传说中最有家教的孟家公子如此大失方寸,原来是被酒乱了心性,跑我这儿撒酒疯来了,这疯撒的真是好没道理,孟瑄,我何时说过要嫁给你?”
孟瑄把他哥哥的脸从盘子中捡出来,一边用帕子简单掸了两下,一边低声解释道:“我让熠彤去准备彩礼和媒婆,好按照你我的约定上罗家假提亲,可是不小心被我哥听到了,他平时都不会这样的,只是刚从京城段府过来,目睹了那里的萧条景象,一时激愤才说出刚才那些话来……我代他向你道歉。”
何当归抬起眼皮瞧了孟瑄一眼,忍不住问:“段府的萧条景象?为什么……会萧条了呢,不是从伯府变成侯府了么……”难道先后两场丧事就让一个公侯府第一蹶不振了吗?
孟瑄把昏迷中的兄长孟瑛打横抱起,摇头道:“我所知也不是太多,似乎是段晓楼把府中人员都遣散了,人稀少了自然就萧条了。”看到何当归紧握茶杯的纤纤擢素手,他不由劝道,“那些都不关你的事,你别挂在心上,你跟段晓楼已分开两年,他出什么状况你都不必负责,也无须太过内疚。我哥他这些日子脑子都有点犯糊涂,我会想办法让他清醒过来。”
等了半天,等不到何当归再开口,孟瑄冲她点一下头,道句“走了”,抱着尸体样直挺挺的孟瑛就走了。走出几步,不闻何当归的道别声,他又刹住脚步,回头道:“其实我这次住进罗府,是为了更好地操办提亲一事,你放心,我一定办妥此事,让你免受‘仇家’困扰。”
何当归心中百绪陈杂,一时既没拒绝他自作主张的好意,也没对他的友情赞助表示感谢,只是盯着手中茶杯里的明亮茶汤发愣。原来不知不觉间,她这个来自前世的索债者也欠下了巨债,瞧吧,那个孟瑛都讨上门来了。
孟瑄静默地原地站了一会儿,依然等不到她的回答,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你的……‘仇家’,该不会是宁王朱权吧?”
何当归抬眸看他,平静道:“算是吧,我将那人当做仇人,可我在对方眼中微如蝼蚁,配不上做他的敌手。七公子你从哪儿知道这件事的?你是否对宁王有所忌惮,不肯再对我施以援手?”
☆、第233章 你是他的女人
更新时间:2013-10-14
孟瑄静静望着少女平静的面容,坦然微笑道:“对手是宁王的话,大概没有人会不忌惮,不过如果帮的人是你,我猜不独我,还有几个人都肯搭把手帮你这个忙。”
何当归淡淡问:“我那天跟你说清了我对你的感觉,你都不恼我吗?你还愿意帮我对付宁王?”
孟瑄掂了一下怀中人,垂眸忆道:“前几日我和兄长来罗府探望你,听说你病了,于是我们要求在罗府住下,而我更是第一时间赶来看你。我路过院子时,瞧见廖小姐和你的丫鬟在聊天,于是避开她们直往后堂而去,像从前一样从西侧的窗子接近你的睡房。你知道的,那扇窗子直对着你的床榻,所以……我都已看到了。”
“青儿来的那天,我生了重病在睡觉,醒了一下吃了药又是睡觉,”何当归不解,“你看到什么了?”
孟瑄的眼眸暗沉得透不进光,轻轻叹息道:“你不必介怀,我嘴巴很严,绝不会跟人乱讲的。丫头,宁王乃人中龙凤,的确是能配得上你的男人,我也很为你欢喜,只是他是做大事的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能给你的说多也多,说寡也寡,只盼你好自为之,收敛自己的小脾气,学一学如何为人妇。”
何当归越听越惊奇,睁目斥道:“孟瑄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已经说过了宁王是我的仇人,所以请你来帮我摆脱他,你不愿帮忙就算了,何必说这样的风凉话?”怎么孟瑄和柏炀柏都是同样反应,一听说朱权是她的仇人,立刻就理解成她和此人有什么暧昧牵扯?都道女子喜欢胡思乱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没想到男子却有牵强附会的通病,仇人=情人?这是什么逻辑!
孟瑄别开头去看一树稀落落的桃花,难过地说:“虽然我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已经是他的女人,没有反悔的余地,你总要学着去适应王府的复杂环境才好。当然,你嫁人之后,我还当你是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只管吩咐就好了。”他闪闪躲躲地瞄了她一眼,猜测道,“你让我来提亲,又说不是要真的嫁给我,一定是打算让宁王着急一回,对你多上点心对不对。你不必如此惊讶,我也只是结合我哥的一番话才猜出一些,你莫急,我不生你的气,我……祝你找到你想要的幸福。”
何当归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冷冷道:“我听不懂你的鬼话,一句都听不懂,难道你我之间有语言障碍吗?你凭什么认定,我和宁王有暧昧,什么叫我‘已经是他的女人’?这也是你的好兄长跟你讲的吗?他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她的语速又急又冲,说完之后就大喘了两口气。
孟瑄蹙眉看向她,不明白她怎么还在嘴硬:“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站在窗外瞧见了一切,宁王和你……”咬牙说下去,在一片刮心的痛楚中,“在床上缠绵拥吻,他紧压着你的身子,而你衣衫半褪地在他身下扭动。你们都已发展到那一步了,你还有什么好否认的?你放心,我不会因此瞧不起你,也不会跟任何人讲出这件事。”
他望着呆若木鸡的何当归,摇头叹息道:“我先带我哥回去醒酒了,你有何吩咐只管传唤便是,你放心,如今的我还跟三年前一样听你的话,直到元宵节的武林大会前,我兄弟二人都住在你隔壁的洗畅园,你要找我时,就——”他略一考虑,说,“就放一个蓝色礼花吧,我瞧罗府正在挨个儿院子派送那种礼花。”
说完,他抱着兄长离开了桃夭院,这一座曾让他痴迷留恋,让他懂得什么是爱,又让他品尝到嫉妒滋味的桃花庭院。
这一次他走得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回头再看那个被揭穿了秘密后哑口无言的少女,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的围墙后,把一地心伤全抖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攥紧拳头,反复安慰自己,其实她也没多好,他三年前就不喜欢她了,又或者,他可以学着宁王那样,去寻个跟她长相相似的女子,取个跟她一样的名字,小逸,小逸……
何当归听得围墙后的脚步声行远,挥袖将石桌上的东西呼啦一下全扫到地上,又搬起地上七八十斤的石凳砸向身前的桃树,砸倒后又上去捡起石凳砸歪了石桌,直到把现场弄得一片凌乱才罢手。
朱权!
我与你不共戴天!
※※※
大年三十,元月初一,元月初二,罗府最热闹的这几日里,桃夭院却像一潭腊月的井水一样,点不起一朵水花,不光没有过年的气氛,连往日的欢快和吵闹都沉入井底了。只因为小姐她病了,小姐她又生病了!
蝉衣坐在正堂里纳鞋底,边纳边叹气,这几日里小姐生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一种怪病,一个人都不肯见,把她自己关在房里,每日只进一小碗清粥,还让从窗子里把粥递进去,一递进去立刻就插上窗户,把屋子封得严严实实。蝉衣在门外说破了嘴皮子,小姐她也不肯开门让大夫进去瞧瞧,老太太打发人来问了几次,让她去吃年夜饭,小姐她从屋里隔着门说,她患上了和二老爷一样的脱皮症,不能吹一点风,也不能出来见人。
二少爷罗白及听闻此事后颇为焦急,拎着个小药箱来给小姐瞧病,敲了一阵门敲不开,又跑去“咚咚咚”敲窗户,把小姐睡房的八扇窗户挨个儿敲了三四遍,小姐就是不肯露个面。二少爷端了个小马扎,坐在小姐门前苦口婆心地劝说她,有病就要看大夫,不能讳疾忌医,昔日扁鹊见齐桓公时曾说过,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现在她只是脱皮,疾在肌肤,不该这么早就放弃希望。
大年初一的早晨,蝉衣左手牵着竹哥儿,右手牵着小白狼来给小姐拜年,这两个平时能让小姐笑逐颜开的小家伙,这一次连小姐的门槛都迈不进去了。竹哥儿的嗓门哭得高亮,小白狼的嚎叫声立马吓死了厨房两只短命鸡,却都不能让小姐的房门打开一个小缝隙。
要不是还能偶尔隔着门听见小姐的声音,蝉衣真要喊人拿斧凿开门进去了。她跟了小姐三年,虽然觉得小姐是个高深莫测的高人,但又跟她相处得亲密无间,从来没有沟通障碍,这一次,她却实在搞不懂小姐的心思了。又或者说,她已经揣测出几个版本的小姐的心思了。
蝉衣送粥时瞧得分明,小姐她脸上一点儿皮都没掉,而且人看上去精神得很,也就是说,小姐她在装病!
小姐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装病的呢?从那一日两位孟公子下完棋走了之后,小姐就闷着头扎进房里,再也没冒过头。而不久之后,隔壁的洗畅园中,丫鬟们也传出惊人的消息来,孟三公子直着出门去找三小姐下棋,却横着下棋归来!他们究竟下了一场什么样的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激烈的对抗,以致造成一病一昏的下场?众人在一地狼藉的桃林中寻找答案,衍生着各种缠绵悱恻的联想。
蝉衣叹口气,青小姐自从那日答应了去帮大师姐的忙,就再也没来桃夭院串过门子,这也是件不寻常的事,因为往日青小姐三日里有两日都是在桃夭院蹭吃蹭喝。而卢府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大师姐的病好了么,上门敲诈的师父太善被打发走了么,大师姐和卢知州和好如初了么?
往日里就算天上落冰雹,下刀子,蝉衣都在屋里稳如泰山,因为她家小姐在那里;这一回只是有点暴风雨降临前的压抑,就让蝉衣坐立不安了,因为她家的万能小姐也有了无能为力,疲于应付的时候了。
洪武三十一年元月初二,一个不大顺利的开头呢。
纳了大半夜的鞋底,蝉衣又隔着门问了小姐的情况,里面传来一声闷哼作为回答,仿佛只是昭示一下房中还有个能喘气的活物。蝉衣满心困惑地去睡觉,小姐她怎么突然如此消沉?难道真的如下人们私下议论的那样,她对孟三少爷一见钟情,然后学着二小姐对付彭时少爷的法子,对孟三少爷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现在和二小姐一样,羞愧得不敢见人了……
胡思乱想的蝉衣朦朦胧胧睡了一两个时辰,就被石榴给摇晃醒了。蝉衣见天色只是蒙蒙亮,不由得诧异地问鼻尖被冻得通红的石榴:“这才五更天吧,怎么这样早?老太太又让你来看小姐的病况了?”
石榴对着冻僵的手指呵出暖气,急匆匆地说:“不好了,我今日整理老太太收的一叠拜帖时,发现了一张很考究的镶铜边的帖子,打开一看,上面说什么‘对澄煦名才女何当归心仪已久,希望娶她为正妻,详情面谈,’署名是洪武二十九年进士,福州白杨!”
“白杨?”蝉衣扯过火炉旁烤得热乎乎的棉袄穿上,蹙眉道,“小姐和青小姐经常聊天聊起书院中的趣事,也对那一班给小姐写信的公子哥儿们评头论足,可我从没听过有个姓白的公子追求小姐啊。石榴姐你先在这里烤火等着,我去问问小姐。”边说边蹬上棉裤,又搬个小凳子放到火炉边上,用火钩把炉火拨旺。
石榴走近火炉烤手,却并不坐下,还是语带焦急地说:“这还不算完,一个没来往的陌生男人白杨来提亲也就罢了,如今风家少爷风扬也带着大大小小的铆钉箱子过府,现就在大门口指挥人一个个往里抬着呢,别提多热闹了!你快去问问三小姐的心意吧!”
蝉衣奇道:“风少爷抬他的箱子,干我们小姐什么事?”
石榴的眼珠子鼓得溜圆:“嘿!他抬的都是彩礼啊!向三小姐下定的彩礼!”
☆、第234章 雪肤纤手剥橙
更新时间:2013-10-14
蝉衣掩口惊叫道:“风公子也要娶我家小姐?不可能吧,小姐她好像很讨厌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风公子,每次一提起来她就皱眉头!”
石榴摇头说:“具体的不知,不过风公子好像不是给他自己提亲,而是帮他的一个朋友来说媒,他的那张拜帖上写的是‘愿为大媒,撮合一段绝世良缘’,不知他的朋友是什么来头,还没说成亲事就送来那么多彩礼,还给接待的那群小厮们散铜钱,一箩一箩的随便人去捧……大家都说,三小姐走了大运,被贵人给相中了!”
蝉衣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满怀忧虑地说:“小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她肯定不愿意老太太不经她同意,就胡乱给她定一门亲。石榴姐你先在这里烤火,我去看看小姐醒了没……”转身时却见小姐穿着件浅绿袄裙,披着个羽翎毛大氅,就那么无声地立在门口,冷不防吓了蝉衣一大跳。若只是闷不吭声地露面,倒也不至于吓到蝉衣,蝉衣突然惊掉了下巴。是因为——
“小姐!你的脸!”
石榴也大惊道:“三小姐!你怎么突然间变这么白,变这么漂亮了!”
何当归静静望着二人,问:“那风扬都说了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来送礼吗?他的朋友没来吗?”
石榴摇头道:“大门口里三重外三重,围得全都是人,我个子小,瞧不清具体的情况,只是依稀听人议论着什么‘贵客临门’,什么‘三小姐交了好运了,说不定比二小姐和四小姐嫁得还好’之类的。”
蝉衣有好几日未得见小姐尊面,此刻甫一见她,立刻扑上去拉住她的手,低声问道:“小姐,你怎么不搽美容粉扮丑了?你穿这么隆重,是不是要出去见客?”
何当归垂睫一勾唇畔,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道动人的阴影,她曼声道:“自从三年前被晒黑之后,我一直巴望着有一天能变白,却始终不能如愿,没想到这两日只是饮食不当导致上火,脱了一层皮,我就旧貌换新颜,变得跟从前一样白了,正好出去见客。”
蝉衣见到恢复精神的何当归,略感放心后,又问:“那,小姐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用温泉水给你煮一锅芝麻汤圆吧?我昨天包了好多汤圆。”
何当归颔首笑道:“北方饺子南方汤圆,过年吃不到汤圆,总觉得没气氛。”
于是,蝉衣匆匆跑去厨房张罗做饭,而石榴问候了何当归的身体状况后也去厨房帮把手,只留何当归一人在火炉边闲闲地拨火玩。何当归瞧见蝉衣的枕边有个大橙子,于是抓过来在火上烤至温热,纤手破新橙,欺霜赛雪的素手灵巧地剥下橙衣,一片一片地把橙皮丢进火中,又一瓣一瓣地把橙肉也丢进去,顿时满室都有了馨香的橙子味道。
只片刻工夫,蝉衣和石榴就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走进来,双双笑道:“过年吃一碗汤圆,一整年都团团圆圆,心想事成,小姐你吃了这碗汤圆就长大了一岁——十四岁,及笄之年的小姐,可就成了真正的大人了。”
何当归手执火钩,把炉子中的橙肉戳扁,也笑道:“那我也借花献佛,把你们的吉祥词还给你们,来,咱们一起吃顿延迟的新年饭吧。”
三人当下摆开碗碟,就着一碟渍杨梅,一盏酸陈皮,热火朝天地吃了顿温泉汤圆,在甜糯的美食中憧憬着未来一年的日子,有了这个甜甜的开始,那么接下来的过程和结局想必也不会苦。十四岁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篇章的伊始,而小姐的路走得愈加锦绣时,底下的丫鬟也能跟着受益多多。
蝉衣看着她家小姐令满室生辉的玉雪清颜,笑问道:“小姐,那位下帖子要娶你做正妻的白杨是什么人啊?我怎么从没听你和青小姐议论过这么一号人物?”
议论小姐何当归的夫婿人选,是蝉衣、槐花和薄荷等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每次何当归和廖青儿在闲谈中提到了哪位公子,而蝉衣等又知道此人,那她们接下来一整天的话题都会围绕这个来展开。
通常情况下,大户小姐最贴身的一两个丫鬟,是最关心小姐的婚嫁情况的,因为小姐嫁的那人,基本上也就是那两个贴身丫鬟的夫君了。这是一个不成文的定例,这几年间在南方尤其盛行,陪嫁丫头就等同于通房丫头。
早年还没兴起这个规矩的时候,不少跟着小姐出嫁的丫鬟们对于自家小姐的倜傥夫君,常常也会暗生情愫,可又恐怕小姐拈酸发怒,因此十有八九都是藏在心间不敢吐露的。豁达点的小姐就顺水推舟了,让自己的心腹之人分点宠,也就间接打压了下面的妾室。而多数新嫁人的小姐们参不透这一点,倘或发现自己的丫头有了喜欢自己夫君的苗头,都会立马寻个小厮把丫头嫁了,给自己减少一个情敌。
老太太当年带着汤嬷嬷嫁过来时就是这种情况,汤嬷嬷对姑爷罗杜仲暗暗生情,让老太太心中别扭,于是就开始给汤嬷嬷物色配偶。不过老太太和汤嬷嬷两人是超出主仆关系,接近姐妹关系的那种,倒也没因一个男人而翻脸,可汤嬷嬷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思,坚决不肯找个平庸男子嫁了,既然她生来就是个低贱的下人命,那就索性一生孤独,在下面仰望她家小姐和姑爷的美满情缘。
而董氏当年嫁给罗白前时也带了几个贴身丫鬟,那时候,陪嫁丫鬟就是通房丫鬟的习俗已经流传起来了,可董氏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一见自己的丫鬟中有个出挑的沁儿,跟罗白前有了两次眉来眼去的眼神交流,董氏就立刻感受到了威胁,用沁儿在娘家董家的几个亲人做要挟,生生逼得沁儿投了荷花池,也立马吓住了其他丫鬟,不敢再对俊美的姑爷罗白前产生什么绮念。
而到了何当归这里,两个贴身丫鬟之中,蝉衣是全然没有这些心思的傻大姐,关心小姐的议亲之事就只是单纯的热心,而槐花就不同了。三年前槐花十七岁时,何当归给她物色了个不错的小厮,可槐花考虑了两天没应下来,往后的日子里,何当归又连续给她推荐了几个不错的丈夫人选,好多都是何当归有印象以后将会发达的人,可槐花都一一推拒了。
直到去年,何当归满了十三岁,槐花对她的议亲之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对每位向何当归示好的公子都是跟旁人一通打听,再跑来跟何当归详细汇报。于是,何当归渐渐弄清楚了槐花的心事——槐花等了三年不嫁,一直等到了二十岁“大龄”,恐怕是在等着跟自己一同出嫁,好做个通房丫头呢。
彼时,何当归虽然还没把议亲提上日程,不过一想到,一条鲈鱼还没钓上来,就已经有人在旁守候,等着分一杯羹了,她的心中就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前世她嫁得匆忙,一个陪嫁丫头都没有,所以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而今世遇到了槐花的这种情况后,她开始有点明白老太太和汤嬷嬷那么坚固不催、一生扶持的关系,却为何不能分享同一个丈夫的原因了。
因为不管情浓还是情淡,在女子眼中,所有跟自己分享丈夫的女人全都是敌人,不管是亲如姐妹,还是真姐妹,只要被牵扯进这样的关系中来,那姐妹就做不成了。这是任谁都无法挣脱的怪圈,哪怕是有着两世积攒下的生活智慧的何当归,她也不敢确定,将来自己嫁人后,会不会生出董氏那种独我为尊,把所有威胁扼杀在摇篮里的残忍想法。
槐花本性纯善,自从出了水商观跟了她之后,一直兢兢业业地做着她的丫鬟,顺风顺水的日子也过,暴风骤雨的日子也过,从未有过什么差错和背叛。如此忠心又勤劳的一个槐花,冒出了跟她一起嫁个好夫君,当个通房丫鬟,再进一步当个姨娘的想法,也不算是槐花的错,只能叹一句环境使然,影响了她的择偶观念。俗语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说的是在择业时,当个穷小姐的大丫鬟,比当个富小姐的烧火丫头更有出息,只因为将来两者嫁的不一样。
女子做工也就做上几年,可嫁人却是一辈子的大事,出身贫贱的女子,只好找同样贫贱的男子,将来生一群贫贱的子女,继续做着贫贱的工作,伺候着富贵的上等人。而当个小姐的大丫鬟,只要小姐嫁得好,就跟她自己嫁得好没什么两样了。小姐找个出色的贵公子,不管是为正妻还是为妾,只要小姐得了宠,吃上了鲜美的鱼肉,那下面的陪嫁丫鬟,自然也可以跟着喝点鱼汤。过个三五年,只要运气不差,必然可以生下一男半女,抬个身份做姨娘,就摇身一变成了半个主子了,而自己生的子女更是货真价实的主子,生下来就是被人伺候的富贵命。
何当归猜着,槐花应该就是这般想法吧。她想的不算过分,她的这个私心也不算多么自私,可何当归却由衷地感到不舒服,打从心底的觉着别扭。就算她将来嫁的不是她的爱人,而是她的仇人朱权,她都不会喜欢跟自己丫鬟共享夫君的感觉。几年相处下来,蝉衣、槐花和薄荷这几个丫头就是她的家人,亲人,朋友,和战友,这样的关系是多么温馨甘甜,她实在不想让这样的关系变质。
所以,一听说珍珠姐怀了孕,她就立刻打发了槐花去照顾珍珠姐,然后又渐渐把短工提成长工,不着痕迹地把槐花塞给了珍珠姐。
一开始时,槐花去卢府照料珍珠,只是单纯出于对她大师姐的思念和情谊,仅仅是把这差事当成走亲戚,打算照顾珍珠到她生了孩子出了月子就功德圆满,功成身退了。可是在珍珠身边伺候着,眼瞧着卢知州对珍珠无微不至的关怀,槐花感动和羡慕之余,也产生了新的想法。
既然她的终极目标是做一个通房丫鬟,那么与其跟着个美貌小姐何当归,还不如跟着昔日的大师姐珍珠。小姐何当归年纪尚轻,出嫁还要再等个一两年,一两年之后小姐她必然出挑得更美貌了,而自己却又老了两岁,姿容也将褪色两分,就算不褪色,跟小姐一比,自己的光芒比明月下的萤火虫更黯淡。而且小姐她虽然年纪不大,却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跟小姐站在同一边,对抗二太太等人时,小姐是最让人安心的依靠和“不败”的代名词,可假如真有那么一天,自己跟小姐共事一夫了,像小姐那样厉害的人物,她能容得下自己么?
而大师姐就不同了,大师姐她性情宽容平和,待自己也好,再加上自己比大师姐小十几岁,有着天然的优势,等大师姐生完了这一胎,她的青春年华已差不多走到头了。而卢知州一个年不满三十岁的优秀男人,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大师姐和一个孩子过一辈子?若那孩子是个女孩儿,岂不是连香火都断了?
卢知州与大师姐伉俪情深,卢知州大概不会主动提起纳妾之事,可大师姐一定不忍心让丈夫家里绝后吧?到时候,延续香火一事被提上日程,那么与其从外面找,还不如在身边挑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而自己如今二十多岁,是最好生养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