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娘俩本以为自己来的就够早了,可谁知到了之后才发现,这李慧家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几十号。屋子里根本坐不下,连院里都站满了人,此刻手上都或多或少的抓着点儿甜丝丝的点心,正满脸心思神往的听着李慧说些什么。
“……我师父最是个爽快和气的人,客栈里的活也不重,大家忙完了,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
不少人都是抱着跟二丫娘俩一样的目的来的,听到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哪里有那个耐心再听?只是扯着嗓子问道:“新光媳妇!你们那客栈还要不要人啊?”
话音未落,就有许多人说道:“什么新光媳妇,人家如今有名了,叫李慧呢!”
那人就微微红了脸,又改口问了遍,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推销自己:“俺力气最大了,吃的也不多,能去做工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开头之后,后头就好办了,满院子的人登时嚷嚷起来这个说要去,那个也想去。
若放在以前,李慧见到这样的场面还不吓死呀!可如今她连知州大人都见过,妥妥的见了世面开了眼界,这点小场面已经不放在心里了。
一直到众人的喊声渐渐自己低下去,李慧才笑眯眯的道:“承蒙乡亲父老的关怀,我们客栈里的买卖越发的好了,这人手吗?自然用的也多了,掌柜的前儿还说年后要招工呢,若有想去的,初五去报个名,若果然能通过审核就成。不过如今有好几个工种,具体能干什么,还得师父她老人家看你们的特长定哩!”
一听还要做什么审核,下头登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不少人就犹豫了,李慧也不意外,只是笑道:“咱们乡里乡亲的,对各自家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倒不怕什么,只是难保有些坏人起了坏心,想要借机浑水摸鱼呢,到时候若坏了咱们村里的名声如何是好?”
她这一番话不轻不重,本就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只想凭本事挣钱的人听了心里舒坦;而那些真想过去混日子的却心头一咯噔,先就有些怕了。
才刚头一个发问的人就点头,“这话说的在理,咱们本本分分挣钱,可千万别混进来什么坏东西,一颗老鼠屎毁了咱这一锅汤可不行!”
众人纷纷群起响应,都十分激动的样子。
这些人几辈子土里刨食,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剩不下什么,又不像城里人似的,能在自家家门口打工,早就憋的狠了!如今好容易有了这样的天赐良机,都是拼了命的想抓住。
“不错,”有个老者忽然在人堆里点了点头,“咱们虽然穷,可祖祖辈辈穷的有志气,如今也要守住了,不能叫外人看轻了!”
他年纪有些大了,说几句就要停一停歇歇,可众人都没人敢打断。
“难得人家还教导着读书识字,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大便宜,便是上公学,每年不也得交些个米粮吗?若你们果然有心,就该好生学着,将来也教教家里的崽子,日后再进学也容易些。”
二丫娘俩这才发现村长竟然也来了,当下唬了一跳。
想想也是,事关整个村子后生们的前程命运,他老人家也不能不上心。
刚下就有不少人点头称是,“是呢!就算是为了孩子呢!”
“是呀,前两天我还问呢,城里大凡好些的学堂都要提前考试,人家城里的孩子都认识了上百个字了,有的还会背诗呢!咱们的娃娃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教起来自然费劲,人家当然不愿意要!”
“可不是嘛,一步撵不上,步步赶不上!一来二去,差的更远了!”
“咱们没出息也就罢了,哪里还能叫后头的孩子跟着咱们一样受苦?少不得要试一回!”
村长点头,沉吟片刻后道:“你们这么想很好,不过想来其他村子里也是这么琢磨的,好事还得趁早,这么着,这几日你们也别一味憨吃憨睡,都把自己收拾的干净体面些,初五那日就跟着新光,咳咳,跟着李慧去报个名。”
说到后一句,村长还特意转向李慧,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和气。
李慧一大家子都受宠若惊,也是与有荣焉,都满面红光的跟着挺胸抬头。
李慧点点头,“自然是应该的,只是村长,我师父他们最是个实心眼的人,咱们去归去,可剩下的我就没法子了。”
“唉,你可千万别起这个心!”村长竟先急了,“那可是仙姑,这样捣鬼天上的神仙哪里能不知道?回头该发怒了!”
众人也都大声道:
“是呢,咱们各凭本事吃饭,考的上的自然好,考不上也不怨谁!”
“咱们都是老实人,怕什么呢!快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回头再叫仙姑动怒!”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回,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一家客栈对这些人来说到底遥远了些,过不几日就要去了,心中难免惴惴,一群人又缠磨着李慧说了半天话,听得惊呼连连如痴如醉,到了晌天日头西才被村长赶跑了。
村长自己也要走,却被李慧一家强留下,“您老人家难得来一回,又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能走呢?快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
李慧的公公笑道,“媳妇儿还带回来那什么冰火两重天的,是仙姑给的什么员工福利呢!我还没舍得吃,今儿正好借您的光了。”
如今人们还都十分信奉神佛,所以展鸰主业虽然是经商,可平时百姓们说起她来总是要尊一句仙姑。
村长一听,眼睛都亮了,装模作样的推辞几句就顺势留下。
哎呦喂,竟然还有冰火两重天!那可真得尝尝。
如今那酒抢手的了不得,一斤就要100多文,寻常人家却支付不起,也只好在路过那店铺的时候狠命吸几口气解馋……
村长倒背着手,晃晃悠悠的进来坐下,随意打量着这里里里外外焕然一新的屋子,再看看一家人纯朴的脸上满足的笑容,听着两个孩子清脆稚嫩的读书声,他打从心眼里高兴。
好,好好,真好啊!
只要下一代人,下下代人都这么有干劲儿、有本事、有出路,他们这个村子就有希望啊!
第100章
自打成亲以来, 展鸰的小日子过的是真舒坦, 不过舒坦之余, 她也发现了点儿小细节:越靠近春节,郭先生就越心不在焉。
今儿展鹤下课之后还跟她无意中说起,说是郭先生罕见的走神了, 自己的书背完了他都没回过神来, 只是怔怔的望着窗外, 似乎在追忆,又似乎在透过虚空看什么人的样子。
“可不是么, 之前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两酒的,可昨儿我给忙忘了,没给上, 他竟没问!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展鸰跟席桐说了一回, “纪大夫倒是大约摸说过自己的情况,一辈子没成亲, 无儿无女的,可是郭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家里还有什么人, 咱们还真是一无所知。”
他们两个都不是那种喜欢打听他人隐私的,既然郭先生没主动说, 他们也就很识趣的没问。只是如今瞧着, 或许这郭先生背后还真有故事呢。
他瞧着不大像是没成过家的, 既然如此,那么家人呢?怎么来这里都这么久了, 却连个信儿都没有的?
“要不,咱跟纪大夫打听打听?”展鸰十分谨慎的提议道。
席桐一琢磨,“也行。”
既然来了这儿就是自家人,万一老头儿心里真存着什么心事呢,他自己不好意思说,外人若不问,岂不是要生生憋死啦?
两人就去找了纪大夫,一推门,胖老头儿就如同惊弓之鸟一样,手忙脚乱的往被子里头塞什么东西,一边塞还一边拼命擦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跳起来道:“我可什么都没吃啊!”
展鸰&席桐:“……咱先把嘴角的酥皮渣子擦了在说话么?”
眼见着给人抓个正着,纪大夫就有点儿沮丧,不过马上就决定破罐子破摔,麻溜儿从被底下拖出来一个黑色的大盖碗,里头搁着一块咬了一口的椒盐酥皮饼和一个牛头三合肉饼。
“我,我这不是晌午没吃饱,年纪大了,哪儿耐得住饿啊!”纪大夫理直气壮的替自己解释。
展鸰就去他对面坐下,很无奈的道:“也没拦着啊,只是您今儿的指标上午可都用完了啊,这个没收了。”
瞧这胖的,脸上都吹气似的放光了!尤其冬天冷,人越发不爱动弹,又本能的想多吃点东西,他就更胖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胖大发了可危险的很呐,什么三高啊心脏病之类的问题,缺乏现代设备的人成活率很低啊!。
纪大夫一听这话,简直要当场哭出来了,当下抱着那只碗可怜巴巴的道:“这不是,这不是后儿咱们要去山上滑雪么,那多累啊,我得提前积攒点儿体力和肥膘。”
展鸰的视线先在他身上溜了几圈,又坚定不移的翻了个白眼,“您实在是多心了!就您平日里积攒的那些就都用不完,还能分给郭先生呐!”
听着这话,胖老头儿微微涨红了脸,才要说什么,就见席桐已经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却态度强硬的把碗拽过去了。
还别说,纪大夫正经挺怵他这张平静无波的脸的,虽然没有明显的怒火,但是……有压迫感和杀气啊!
老头儿不情不愿却又乖乖的配合着收缴,整个人都有些萎靡了,没好气道:“说吧,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儿就跑到我这个糟老头子这儿来了?”
小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得,人家闹脾气呢。
展鸰忍笑,把郭先生最近的反常说了下,又道:“我们就想问问,郭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要说当初来的时候还有戒心,这会儿早放下了。都是些好孩子,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纪大夫就叹了口气,从茶壶里倒了杯热水出来:瞧瞧,瞧瞧,这展丫头管他管的忒严了,平时连茶都不能随便喝,说自己动弹的少,喝了茶怕晚上失眠……真是的,胖人受的这些委屈呀!
“他……也是命不好。”
“老郭跟嫂夫人算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打小认识,婚后也是琴瑟和谐。后来有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结果后来次女夭折,打那之后,嫂夫人悲伤过度,身子一下子就垮了。若只是这么着,也就罢了,好生养着呗,也不是养不起。”纪大夫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又是悲悯,又是气愤,又是可惜,又是唏嘘,“朝堂上的事儿风云变幻,起起伏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又什么时候毫无征兆的倒下去,本也没什么要紧的。老郭前些年风光的也够了,少不得得罪些小人,正好三年前他的老师仙去,朝堂势力瞬间失衡……”
“老郭的那个儿子,唉,怎么说呢,许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倒是做的好一手花团锦簇锦绣文章,却担不起事儿,眼见着自家陷入危机,老郭还没怎么着呢,他年纪轻轻的就先慌了,暗地里数次叫老郭示弱。那老郭当了一辈子的犟驴,端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哪里肯!爷儿俩家里吵、外头也吵,满朝文武连带着前朝后宫都传遍了。”
“估摸着也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人一时奈何不了老郭,就对着他儿子下手。就是前年,那小王八犊子竟瞒着他,偷偷拜了老郭的政敌为师,满朝哗然!”
听到这里,饶是展鸰和席桐这两个局外人也不由得惊呼出声,“啊?!”
这,这还是亲儿子吗?别是上辈子来的讨债鬼吧?!
你爹本就是名扬天下的文豪,你却舍近求远去拜别人为师,这已经够打脸的了;选谁不好,偏偏选他的死对头!这已经不仅仅是脸皮,而是可能会死人的重大问题了!
重新说起这事儿来,纪大夫自己也气得够呛,小胖手将桌子拍的砰砰响,“老郭两口子当时就气的厥过去了,醒了之后那混账还有脸说是被他逼的,这也是为了他们老郭家好,如此分开押宝,两边都有人,万一出点什么事也不至于绝后……还不至于绝后呢,当时老郭恨不得当场绝后!”
展鸰和席桐张了半天嘴,最终才干巴巴的道:“真是……咋想的?”
怎么想的啊到底是!
这玩意儿又不是买彩票、搞投资,讲究什么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你们是和平时期政坛上的爷俩啊!又不是争霸天下,诸葛一家似的各为其主,关键时刻为家族延续争得一线生机。你说你瞎折腾什么啊!嫌你爹死得不够快吗?
还“万一出事”,你自己弄的这一出,已经是天下头一号大笑话了,人家还能等着看什么事儿啊!
退一万步说,事情真的如你预料的发展了,你爹败了,你赢了,难不成人家真能信任你吗?圣人以仁孝治国,总说忠臣必出孝子之门,他倒宁肯看见当儿子的为了维护父亲而付出一切,至死不渝!你这样明晃晃大大方方朝着亲爹捅刀子的货,谁敢托付?
纪大夫气的喘了几口气才道:“老郭挺过来了,只是本就因为老师去世没缓过神呢,又被自家人釜底抽薪,精神气儿一下子就给断了……嫂夫人,唉,嫂夫人本就坏了底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挣扎了一年,去年就撇下他一个人先走了。”
展鸰和席桐瞬间屏住呼吸,下意识抓住彼此的手,这才觉得稍微踏实了点。
“老郭整个人都不成了,也斗不动了,就顺势辞官……他也是个厉害的,临走前公开上了折子,要请圣人亲自判定,同那个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发誓死生不复相见,并当场上交全部家产入国库!”
哇,这老头儿也是牛人!展鸰听得见简直要佩服死了。她完全想象不出来,在郭先生那冷淡的外表下,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副果决狠辣的灵魂!
“那,那圣人怎么判的?”她难掩好奇的追问道,席桐也是一副好想知道的样子。
“还能怎么判?”纪大夫嗤笑一声,“清官难断家务事,圣人也不例外。只是到底是鞠躬尽瘁一辈子的肱骨老人了,到头来发妻仙逝,俩女儿一个远嫁、一个早夭,唯一的儿子还是个白眼狼,圣人回去跟皇后、太后她们说起来的时候都替他心酸!你们且瞧着吧,那小王八犊子就是自作聪明,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以为前程似锦呢,做梦去吧!只这一遭,圣人就不可能重用了他!”
“后来圣人顺水推舟的收了他的家产,不过又赐了御笔亲书的腰牌一块,可全国上下畅行无阻,如今哪怕辞官也能继续走官道、住驿馆,又赏赐了财物。倒是一句没提那小王八犊子,不过也不用提,圣人收家产的举动就什么都明白了。大家都越瞧不上他!”
谁都知道当爹的家产是要传给儿子的,除非这一支都断了。可如今爹还活蹦乱跳的,朝廷就提前把家产收了回去,这不是当那个儿子是死人了么?打脸都没这么狠的!
“那会儿我早就从太医署出来了,就在蓝家做贡奉,得信儿之后索性就叫他过来,再之后就是到了这儿的事儿了。”
展鸰和席桐听得老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么多的糟心事儿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说老实话,疯了都不为过!真难为郭先生竟然还能坚持到现在。
“那他最近总往外看,”席桐想了下,问,“是在盼女儿么?”
总不至于还念着那个儿子吧?
“谁知道呢,”纪大夫叹气,“估计娘儿仨都挺想的吧。他的两个女儿我都见过,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真是好姑娘!可惜老天爷不开眼啊,早早的就叫了一个回天上去了。另一个早年就远嫁了,听说如今孩子都好几岁了,日子么,倒是过得不错。可惜隔得太远,又经常跟着天南海北的赴任,自从出嫁之后,老郭也应该足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既然这么想,”展鸰就问,“左右如今他也告老还乡了,有的是时间,便是去看看又如何?”
“不敢啊!”纪大夫就叹,“我也劝过好几回,他虽没明着说,可我都知道,还是怕连累呗!如今他所在的那一派正处在劣势,儿子不帮忙落井下石就罢了,也不敢指望什么。他生怕自己跟女儿往来太过密切,一旦给有心人抓住把柄,再连累了自家姑爷和孙子就坏了。”
这,唉,这人一辈子过得,太克制,也太苦了些。
可即便见不着人,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