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客栈上下的规矩都严谨的很,连后头打扫牲口棚的都得先跟着作甚么叫培训的,学着问好、待人接物之流,她来了之后先就紧张了。
且这厨房并不似旁的地方那样又脏又乱,东西多却有章程的很,十分齐整,又日日打扫的干干净净。再者,她们做的就是靠火的活儿,很是暖和,吃的也好,每月也有几百个钱,高氏满意的了不得,哪里还敢再私底下吃东西?
只要下头的人用心做活,展鸰很愿意时不时给她们点儿小福利,就笑,“不为旁的,这个也是我来了这儿后头一回做,到底没个谱儿,你们只当替我尝尝味儿。”
见自家师父发话了,李慧也跟着说了一回。高氏这才别别扭扭的应了,忙去拿了个小勺儿,小心翼翼的舀了一点儿。
真是,真是好喝啊!
若非才刚她一直在旁边,真不敢信这就是一锅菠菜豆腐熬出来的!
一点儿也不寡淡,汤汁儿也稠稠的,又咸又鲜,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喝过这样好的汤。
瞧着高氏这般小心的模样,李慧不由得心中泛酸,只觉得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她能拜掌柜的为师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
稍后她们帮着展鸰将早饭端出去,李慧就安慰高氏道:“掌柜的和其他在此地做活的都是厚道人,你不必害怕。”
一个女人孤身在此,看见的听见的又都是迄今为止从未接触过的,难免胆怯。
高氏不大好意思的笑笑,搓着手道:“我瞧着这地儿严谨的很,怪怕的。”
“不必怕,”李慧笑道,“我才来的时候还不如你,多亏师父开导,如今客栈的买卖日渐多了,不几日又要在城里开个分店哩!咱们日后只会更好。眼下人多时忙,掌柜的许是不能跟从前似的细致了,可她还是先前那个热心厚道人哩!”
高氏抿嘴笑了笑,还是有些放不开。
李慧也不急,一边麻利的给他们这些员工做饭,一边以过来人的身份道:“这几日你们都忙着学规矩,旁的倒是顾不上,等过几日学的差不多了,大家一同识字,慢慢的就熟了。”
“什么,还识字?”高氏失声道,“难不成这里也有学堂?”
“什么学堂!”李慧笑道,很自然的用那种与有荣焉的语气道,“咱们两个掌柜的怕不比镇上的先生知道的都多呢!大凡在客栈做活的,每日晚间盘完了账,都要跟着外头的账房先生学识字。”
“不成,不成,俺不成!”高氏拼命摇头,吓得什么似的,“俺蠢笨得很,哪里能当了读书人!”
在她有限的记忆和见识里,读书识字这种事情,尤其是对女人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或许只有那些吃喝不愁、穿金戴银的大家小姐才有这个福分。她不过是出来找活儿贴补家用的农妇,如何能成?传出去叫人笑话。
“有什么不成的?”李慧劝道,“再说了,如今你在客栈做活,那是不成也得成了。你没见着外头翻地的大宝大树他们?便是他们如今也识得几十个字哩!他们也不比咱们多几个脑袋几只手,总不能叫他们瞧不起!”
说到这里,李慧不免骄傲的挺起胸脯,十分得意的道:“俺也学了一百一十多个哩!便是这名字,也是师父替俺取的!她还说,天下就没有蠢笨的人,单看能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事儿。”
她可是师父的徒弟,哪怕就是累死了,也不能给师父丢脸!
开始李慧确实是怕的,可只要想开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过去几十天她每日早起晚睡,豁出命去识字、练写,一遍记不住就十遍二十遍,木棍儿都磨秃了不知多少根。如今除了铁柱和二狗子这两个最早跟着展鸰的元老,已经没人能与她相提并论了。
家里人知道后也是惊骇不已,她还能趁家去的时候教导一双儿女哩!还省了上私塾的钱呢!故而现下公婆、男人越发敬重她,日子也更和睦了。
高氏听得出了神,十分艳羡,胆怯和本能的逃避中却又忍不住有些向往。
她舔了舔嘴唇,怯怯的道:“果然么?俺,俺也能成?”
谁家没有孩子呢?谁也知道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可上学堂也是要银子的,便是朝廷拨款,不要什么束脩的,可每日所需的笔墨纸砚,也不是等闲人家能负担的起的。
若果然自己也会了,岂不又省了一大笔开支?便是家里的丫头,略识得几个字,来日说婆家时人家也不敢轻看了,还能有余地使劲挑一挑选一选呢!
李慧用力点头,“你跟俺才来时那是一模一样!你只瞧俺不就知道了?师父说了,叫什么,哎,叫咱们别老那什么,啊,妄自菲薄!潜力大着哩!原先俺也不信,可如今名字也有了,字也会写了,可不就信了?你只记着吧,但凡是师父她老人家说的,一准儿错不了!”
高氏听她一口一个“师父说”,越发羡慕。她将李慧方才说的话暗自回味一番,不觉发自内心的称赞道:“你真厉害啊,才刚是不是还说了个读书老爷才会说的四个字的词儿?”
她不说,李慧还真没发现,当下一回想,也美得不行,一拍巴掌,“可不是怎的!师父说了,那叫成语!可厉害了,短短几个字,就能说出咱们一大篇才能说得意思哩!”
她越说越兴奋,喜得抓耳挠腮的,“可惜师父不在,没听见,俺回头得跟她说说,俺也会说成语了!”
第54章
吃过早饭, 展鸰又去烤炉那儿看了一眼, 见饭前挂上去的一炉烤鸭已然通体红棕油亮, 浓香袭人,显然火候已到。
李慧照例跟在后头,见状笑道:“师父, 您的手艺越发好了, 如今光闻着味儿俺就香的不行了。”
“无他, 唯手熟尔!”展鸰欣然接受了徒弟的夸赞,又顺手挂上去几只, “等会儿我同你们二掌柜要进城一趟,晌午约莫是赶不回来了。我把火弄小些,你且好生瞧着这几只, 顺利的话差不多就在午饭之前烤好了, 到时你片了,请来做客的肖先生吃, 你们也分一只。”
李慧一一应下,麻利的动作着,“最近好些人城门刚开就往这里赶了, 如今排了老长的队!”
烤鸭横空出世才不过短短几日,可已经光明正大的跟卤味、凉皮呈现鼎足之势, 吸引了许多不差钱儿的富贵人家前排抢购。且因滋味儿惊艳、别无分号, 故而势头十分良好, 假以时日独占鳌头也绝非不可能。
展鸰每天只在早上烤一炉,空闲时也不过两炉, 顶了天三十只罢了,虽然烤鸭套盘昂贵,可基本上日日都能卖光,好些时候还供不应求,令不少晚到的客人抱憾而归。
现在李慧早上也是忙碌的很,被师父拖着狂练技术之后,早饭后便去前头帮忙片鸭子,再叫新来的打下手的帮忙将薄饼、葱丝、胡瓜丝、面酱等分别打包,很是红火。
“对了师父,这些日子着实攒了好些鸭绒,您说的量俺估摸着差不多了,是不是去瞧瞧?”
“你不说我还真把这事忘了!”展鸰一拍脑袋,“最近事多烦乱,感觉记性也不好使了!”
她笑了一回,想了想才说:“这么着吧,你先叫才来的那几个给收拾一回,洗干净之后,仔细挑拣,将那些绒毛再看几遍,一定要把里面的渣子和羽毛的硬叉都挑出来,务必细腻柔软。等我回来之后就要用的。”
现在春寒料峭,穿衣上倒是有些麻烦,穿厚了晌午出汗,穿的薄了,早晚又冷容易感冒,若是弄一件轻薄的羽绒马甲就方便了……
李慧满口答应,转头就吩咐去了。
展鸰亲自片了两只包好,又叫了展鹤及其乳娘秦嫂子来嘱咐一回,这才喊上等候已久的席桐出门去。
客栈外头专门搭建的棚子下头果然已经有好些人等候,有正主亲自来的,还有打发小厮过来的,此刻听见动静,都呼啦啦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拼命往前凑。
如今不年不节的,也没个消遣,众人正乏味,骤然听闻城外最爱折腾花样的一家客栈又有了新式吃食,便都来了。远超其他的价格自然是吓退了一大部分人,可照样有留下来的。
贵怎么了?我们买得起!
回头出去别人问起,就说买的一家客栈的烤鸭套盒,谁不艳羡?
故而现下好些人每每买了烤鸭,到了人多的地方都不肯坐车或是骑马,非要自己下来走,又故意将席桐亲自画了图样找人印刷的烤鸭油纸包使劲晾出去,瞧见周围人或是羡慕或是眼馋的眼神后便神清气爽了。
当然,最好还是有人问起,这样他们便可以借机将思索良久的说辞滔滔不绝的说几遍……
这几日黄泉州、福园州两地的百姓茶余饭后说的热门话题之一便是这一家客栈的烤鸭套盘了,吃过的自然是口水横飞的吹了又吹,将味道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没吃过的也跟着流口水,在脑海中将那味道美化了一回又一回。
许多年轻后生做起活儿来越发卖力,时常在心中想着,且好生劳作,回头也咬牙狠心攒银子给家中老爹老娘或是妻儿的买上半只尝尝,也不枉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
铁柱带着大宝大树维持秩序,又拿着茶壶分发热腾腾的茶水,伺候的很是周到热心,众人十分受用,倒也没那么焦躁了。所以哪怕排队的人多,一家客栈门口也从未出现过推搡的现象。
倒不是没遇到过那些特别不讲理的,可铁柱等人如今越发魁梧了,结实的肌肉将衣裳撑得鼓鼓的,再略将脸皮子往下一拉,抱着粗壮的胳膊往人前一站,谁不害怕?
见展鸰出来,有几个熟客便大声同她套近乎,“掌柜的今儿做了多少?我们这大老远披星戴月的过来,好几回没排到就没了哩!”
这话简直引发共鸣,众人纷纷点头,当下又有好几个人出言附和:
“是呢,老娘在家念叨了许久,这次再买不到,俺头都抬不起来了!”
“儿子读书累得很,得补补!”
不过其中也有些欠揍的,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抱怨道:“每人最多买一只实在不美,一家七八张嘴,区区一只鸭子,没尝出味儿的就没了!好不痛快!”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四面八方火辣辣的视线便如利刃般恶狠狠插过来,众人都七嘴八舌谴责起来:
“后生好不要脸!”
“掌柜的,这般厚颜无耻之辈还留着作甚?合该拖到对面去填了茅房!”
说的众人都笑了。
展鸰也跟着乐了一回,又道:“对不住得很,近来忙得很,着实抽不出空来多做。不过也不必担忧,十日后城内一家客栈的铺面就开了,但凡这里有的零嘴儿小吃,那里也都有,都是这里做了之后快马加鞭即刻送回去的,大家伙儿出门略走几步就到了,也不必遭这个罪。”
好些人就喜形于色,开始畅想起来,但有一部分人却愈发哭丧了脸。
“我说掌柜的,咱不好这样厚此薄彼吧?他们黄泉州的是亲娘养的,我们福园州的便是后娘的不成?”
“是了是了!忒也不公!”
“这回黄泉州的家伙们越发得意了!”
这要是都没有门脸也就罢了,大家都一样的,该跋山涉水就跋山涉水,谁也不笑话谁。可如今为何那黄泉州忽然有了门面,不必折腾,他们福园州却还要千里迢迢?
展鸰只好又笑着安慰一回,并许诺若是有合适的铺面,也一并开了就是,众人这才渐渐歇了。
等说完了这些话,她才瞧见等候的人群中竟还有个熟人:潘掌柜之子潘圆。
她忙上前寒暄,“您怎的来了?”
潘圆还了一礼,笑道:“父亲前儿吹了风,如今正吃药呢,只嫌嘴里没味儿,听说展掌柜这里的鸭子做得好,我便来买只家去。”
如今讲究孝道,潘圆这样亲自过来,众人只有夸的份儿。
这爷俩也是个实诚人,分明是个开酒楼的,却巴巴儿跑到旁人家去买吃食,丝毫不在意外人说什么。
展鸰笑道:“这不值甚么,说来我也有日子没见令尊了,合该前去探望的。”
潘圆忙道:“父亲说您如今事忙,倒不好打扰。”
他是个守规矩的,分明与展鸰相熟,却不打算叫她破例,反而也这样帮着维持秩序。
展鸰简单算了算人数,潘圆的位置很靠前,想必是开城门头一批过来的,必然买的上,倒也放了心,又道:“我倒是听说你们家又出了一道红焖鹿筋,好吃得不得了,有意去吃,却没得空闲!”
见她夸奖自家,潘圆脸上越发喜气洋洋,瞧着整个人都神采飞扬了,倒是没再继续谦虚,“都是父亲的功劳,相邻的赏光罢了,不敢当夸,不敢不敢。”
话虽如此,只面上终究是欢愉的。
两人大大方方说了一回,在场众人越发知道这两家要好了,没瞧见两边的掌柜的还当众相互捧场么?
这时铁柱也帮他们牵了马来,展鸰便与席桐进城去了。
展鸰和席桐一走,肖鑫就有些无所事事。
可巧见展鹤这小子像模像样的站在院子里打拳,那软绵绵的小拳头倒也像模像样的。他觉得有趣,便过去瞧。
展鹤也不分心,抿着嘴儿眼神坚定,老老实实将席桐教的一套入门炼体拳照葫芦画瓢的打了一遍,这才乖乖去洗手洗脸。
小小的娃娃,却把自己照顾的挺好,除了乳娘帮他调和热水之外,一应的挽衣袖、涂胰子、擦手、抹面脂都是自己来,十分的有条不紊。
做完这些之后,展鹤才去正经玩耍,拿着席桐和展鸰帮他弄的积木、木马等物摆弄起来。
他玩玩具,殊不知肖鑫看他的眼神也跟看个活动玩偶似的,前前后后跟着看得起兴。
肖鑫老大一个人,为了配合小家伙的身高,也使劲蹲下去,远远望去小山包似的老大一团,把展鹤比的越发小巧了。
看展鹤玩儿了一会儿,竟开始慢慢收拾起来,肖鑫心道,果然是孩童没个定性,想来是玩腻了。
他挠着头往外瞧了瞧,见阳光明媚又有风,便笑道:“叔叔与你扎个纸鸢如何?”
本以为小孩儿会欢呼雀跃,没准儿自己还能顺便哄着他改口叫个哥哥啥的,谁知就见小孩儿竟朝自己投来复杂的目光,片刻之后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肖鑫:“……”
我,我又说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