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诸清怀手边的点心盘子已然是空了。
小丫头颇有眼力界,赶紧又添上,诸清怀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在小辈面前失了体统,老脸微红,忙借着吃茶的动作垂头遮掩。他虽不再动,可唇齿留香,难免不断回忆方才的甜香……
活了一大把年纪,他竟从未尝过那般美味……
诸锦倒没那么多忌讳,同展鹤两人结结实实吃了一大盘,这才意犹未尽的问道:“好姐姐,这是什么点心?略略有些像发糕,口味新奇的很,倒是不大像咱们平时吃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名堂。”
蛋糕是西式点心,自然与中式糕点大不同,诸锦这么形容倒贴切的很。
展鸰也不贪功,只是道:“原本是师父从旁人那儿得的方子,如今虽然缺了不少东西,多亏客栈众人陪我研究许久,倒也好歹得了。”
“这叫鸡蛋糕,原料是不稀罕的,只是手法难得,若是胃口不佳了,涂些果酱吃吃倒好。如今时节限制,只有山楂酱,回头等杏子、杨梅、蜜桃等下来,自然也能做旁的果酱,抹上都很好吃。对了,赶明儿你再去我那儿,我与你做冷饮,对着火炉吃锅子,完了之后吃点浇了酸甜果酱的冰淇淋,实在是痛快!”
冰淇淋什么的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在座除了展鸰和席桐二人都不知是个甚,更难以想象滋味。可只是听她这么说,诸锦脑海中便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这些水果的香甜爽口,忍不住口水泛滥,空前迫切的期待起来。
众人吃了蛋糕,这便起身前去公审黄大仙。
诸清怀先行一步,换了官服便带着衙役去了,诸锦带着展鸰和席桐他们坐了屏风后头的官员家属席。
除了他们之外,在座的还有黄泉州其他官员的家眷,展鸰略扫了眼,就看见好几张熟面孔,打头两个赫然是灯会那日带人找诸锦和她麻烦的几位小姐。
只是与上回的针锋相对不同的是,今儿对方才刚对上她的视线,就立刻回了个近乎讨好的微笑,还有点儿想过来套近乎的意思。
展鸰不耐烦应付这些,索性装没看见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凡之前做事留一线,不那样嚣张跋扈,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尴尬境地。
早前她们追捧奉承王同知的女儿,一味挤兑诸锦、联合父兄一同试图排挤诸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现在王同知倒了,她们却又飞快的扭过头来,试图重新攀扯诸锦,没了自尊不说,也看轻了旁人!诸锦又不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瞧着大咧咧,实则心里有数的很哩,似这般墙头草的,便是送上门她也不会稀罕。
她虽不至于同几个小姑娘记仇,可也不是什么任人编排的圣母,又懒得敷衍,索性丢开手罢了。
那几个姑娘迅速涨红了脸,十分别扭的坐回去,可到底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诸锦看见了,当即嗤笑一声,“瞧瞧,这就是原先王小姐的好姐妹们!早前儿何等嚣张?哪回见了我不是绵里藏针!这回倒好,老实了!”
展鸰接了丫头低的热茶,略吹了吹,很有些感慨的道:“诸大人雷厉风行,一口气便端了王丙的老窝,又连带着下了好些党羽,这般大的动作,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只怕吓得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他们,哪里还敢有旁的心思?这些少爷小姐的不过是他们态度的缩影罢了……”
“缩影?”诸锦微怔,将这个词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忽然心生感慨,“这词儿着实精妙,我竟找不出能替换的来了!”
两人又说些八卦闲谈,就着黄大仙的事儿吃零嘴儿,下头一群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就呼天抢地的哭嚎上了,当着众人的面儿将黄大仙的伪装狠狠撕下来摔到地上。
“……俺是个傻的,公婆男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可怜俺那两岁的闺女,生了病也不给抓药吃,这杀千刀的只说喝了符水睡一觉就好了,谁知俺闺女上吐下泻,又打摆子,第三天一大早就不成了!”
说到这里,那女人干脆趴在地上泪流满面,浑身瘫软,任谁都搀扶不起来,“俺恨啊,俺悔啊,俺想报官,可公婆不乐意,只说女娃家家的,死了就死了吧……”
旁听的百姓们一片哗然,好些人都红着眼眶,目眦欲裂道:“简直混账!”
“女娃就不是条命了吗?”
“好狠的心,虎毒不食子,好歹也是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自家骨血,竟还比不上一个骗子?!”
“这是什么窝囊男人,自己的娃娃给人害死了,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吗!”
“就是,若是换了俺,非同他们拼了这条命不可!”
又有人说黄大仙与同伙里应外合,借着替妇女治病的当儿行那禽兽不如的肮脏事,事后女人一个想不开就投了井,家中老人知道后也先后气死了,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儿没人管……
又有人被黄大仙假借看风水之名,先后数次行骗,几乎叫他们倾家荡产……
一桩桩一件件,光是直接或间接死在黄大仙一党手中的人命便有六条之多!
这还是短短几天之内,单从黄泉州辖下挖出来的,可想而知,在那依旧被迷雾掩盖的黑暗下,还会有多少数不清的罪恶!
群情激奋之下,不必诸清怀说什么,愤怒不已的百姓们就齐声喊着要将此等贼子凌迟处死!
因有孩子在场,展鸰和席桐没看到底就带展鹤走了,只是后来听说黄大仙等人被判了斩立决,流的血将行刑场的地都染红了。
除此之外,另有几个胆小怕事,只管政绩好看而专门和稀泥的知县、同知等也被一撸到底,永世不得录用。
黄大仙一案,至此便告一段落,而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好些百姓开始对所谓的鬼神妖魔之说产生怀疑,警惕心也跟着提高了。后来再有诸如此类的“大仙”“神棍”来到黄泉州,往往还没开张的,就先被百姓们集体打出去了。
诸清怀是个说到做到的君子,砍了黄大仙之后就立刻叫人奉上赏银,展鸰和席桐转头就用这些银子买了一整头牛!
如今年也过完了,元宵也没了,购买牛肉的人急剧减少,本来那卖肉的还预备少带些,谁知这几日地上的雪水反复冻了化、化了冻,十分滑溜,而他们养的肉牛又格外肥壮、笨拙,竟有一头牛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腿摔折了!
断了腿的肉牛恢复起来分外麻烦,尤其是这种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宰了吃的成年壮牛,养病的成本还不够卖肉的,那人一合计,索性直接杀了吧!
且瞧瞧黄泉州能卖多少,若是卖不完,趁着天气还冷,能保几天,便是打发小伙计去旁的州镇上走街串巷,想来不出几日也就卖完了。
谁知白合计了,城外一家客栈的女掌柜竟豪爽的很,抬手就甩了两锭大银出来,直接将一整头牛包圆了!
嗨,这样干脆果决的客人最招人待见,若是日日都有就好了!
展鸰笑的合不拢嘴,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跟席桐和展鹤念叨:“太好了,能吃牛油火锅了!”
才刚到家,李慧就满脸慌张地道:“掌柜的,不好了,咱们厨房里进贼了!”
第51章
“你说哪儿招贼了?!”
展鸰脑海中空了几秒钟, 这才瞪圆了眼睛问道。
头可断血可流, 厨房的位置不能丢!
不管那贼摸到哪儿去偷了什么, 展鸰都能接受,反正她自认也没什么贵重东西,金银财宝藏得除了自己没人找得到, 唯独一个厨房, 那是圣地!
她都恨不得立一块“私闯禁地者死”的牌子在厨房外头了, 哪里来的小毛贼,竟然敢擅闯厨房?!
活的不耐烦了吗?
“是不是之前那家黑店的人来捣乱了?”席桐提出自己的猜想。
展鸰一怔, 还别说,倒也有这个可能。
同行是冤家,自己到底是后起之秀, 忽然立起来就等于断了人家的生路, 且又“顺水推舟”的把那一伙人送进去吃牢饭了,对方怀恨在心也不是不可能。
“不大像, ”李慧却又摇摇头,伸出手来摊开掌心,里头赫然是一块亮闪闪的碎银, “虽丢了一只风干鸡,还有一些个鸭掌、鸭脖、鸭翅等的卤味, 今儿早上掌柜的您特意留着说晚上要吃的鸡蛋糕也没了, 可灶上却凭空多了一块银子, 少说二两多重。”
这么些银子,都够买好几份了。若是贼, 偷着就跑了,哪里有白花冤枉钱的道理?
“鸡蛋糕没了!”正在后头努力试图跟上谈话内容的展鹤听了,登时有些崩溃,眼睛里迅速溢满泪水,又扯着嗓子喊了句,“鸡蛋糕没了!”
眼下他最喜欢吃的香喷喷软乎乎的点心,没了!
“不哭不哭,姐姐晚上再给你做!”展鸰忙先去安慰了小朋友一回,到底见他红着眼睛怪可怜见的,索性一咬牙,“今儿许你吃两块糖瓜。”
展鹤抽泣的动作果然顿了顿,憋着一大包眼泪仰头看他,小手揪了揪衣角,小声哼哼道:“也要鸡蛋糕。”
展鸰:“……行!”
嘿这小东西,还学会讨价还价了!
她正忙着安慰小孩儿,那头席桐却在听了李慧的话之后沉默下来,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他高高扬起眉毛,一声不吭的转身往外走去,先围着客栈周围查看一番,然后忽然退开几步,冲看似空无一人的房顶喊道:“刚下完雪,不冷吗?”
展鸰一见他的动作就顺手将展鹤推给李慧,又示意他们往里去,也跟着席桐出去了。
就见席桐话音刚落,尚有积雪的屋顶上突然拱起来一个人形,一条大汉猛地显了出来。
他穿一身灰色皮袄,扎着绑腿,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狂野生长,只是随意一束,依旧在脑后炸着,远远看去几乎跟脸周围的胡子融为一体。
嗯,活像一颗巨大的……猕猴桃。
那人站在房顶放声大笑,三下两下将方才作伪装的白布卷起来,“没想到吧?哈哈哈,席兄弟,数月不见,我也不必问你,瞧着就好的很啦!”
席桐的笑容里透出几分无奈,转头对展鸰介绍道:“肖鑫。”
展鸰恍然大悟,感情这就是席桐的那个游侠朋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果然不是一般的乖张。
此时天色已晚,西北风大作,肖鑫又是趴在房顶,便是有些动静也被遮掩过去了,若不留心还真不容易发现。
展鸰仰头冲他抱了抱拳,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不如屋里去,围炉夜话的好。”
下头一个小小女子,穿一身讲究的绸缎衣裳,打扮的大户小姐也似,可眉宇间满是勃勃英气,嘴角含笑,眼神戏谑,不像是他吓着了人家,反像是人家守株待兔一般了。
肖鑫定定的瞧了她几眼,复又大笑几声,往前两步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边走边说:“我本想着,若是你一眼识破,想必还没忘了我这个兄弟,少不得出来一见。可若是认不出来,你我缘分已尽,我也不必自讨没趣,就此去了也就是了!”
席桐笑得有些无奈,不过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大哥此时可以放心了?”
肖鑫重重点头,又瞧瞧展鸰,再瞧瞧慢一步跑出来搂着她的腰的展鹤,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便笑着拍着席桐的肩膀喊道:“好小子,怪道你一去几百里杳无音讯,原来不光藏着美娇娘,儿子都这么大了,瞧瞧这小子长得真像你!”
混迹江湖听着爽快,其实也艰难的很,便如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三不五时的,谁不幻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若是他家中也有娇妻佳儿,那是死都不会出门的!
冷不丁喜当爹、喜当娘的席桐&展鸰:“……”
旁的也就罢了,后面这两句可真是睁着眼胡说八道,光说席桐是单眼皮,展鹤却是双眼皮,脸型五官也没一处相像的……
展鸰轻笑一声,对肖鑫的第一印象却不大坏,只侧开身往里让,“席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大哥来这里便如回家一样,且进来坐吧。”
说着,便在前头引路。
肖鑫又捏了捏席桐的肩膀,笑道:“贤弟,这小弟妹的性子果然有趣,跟你倒是天生一对。”
小弟妹?天生一对?
席桐的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他飞快的看了看展鸰的背影,却发现对方没一点儿反常,可也没一点儿反应。
按理说,她该是听见了的。可既然听见了,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是觉得与肖鑫头回见面,不方便解释澄清么?不,她不是那样瞻前顾后的性子。
那么,是觉得没必要解释吗?
为什么没必要,是完全不在意,还是……另一种?另一种他忍了许多年,等了许多年,却始终不敢宣之于口的原因?
席桐心中忽然乱作一团,好似有百八十个小人儿拼了命的敲锣打鼓,连肖鑫破锣似的大嗓门在耳边炸起都听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一座天平,一会儿往“是”那边倾斜,一会儿却又落到“否”上。
到底……是不是呢?
直到一股熟悉的浓香窜至鼻端,席桐才如梦方醒的回了神,耳边肖鑫还在嗡嗡说着什么:“……这客栈果然要的,你这手艺当真是十二万分的出色,我走南闯北这些年,竟没尝过今日这般好吃的鸡,啃过今日这样好的鸭掌!素日吃的竟不及一个零头!”
此时他跟席桐坐在厨房后面的里屋炕上,中间隔着一扇窗户和一道门帘儿,阻隔了油烟却挡不住声响。
展鸰一边麻利的炒着锅底,一边笑道:“不过瞎弄罢了,大哥可吃得辣子?”
大铁锅足有她的脑袋好几个大,里头明晃晃的滚着热油,热腾腾的气息呼啸而至,烫的肖鑫整个人都软了。
有多久没听人问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了?虽没有什么奉承的话,可待着就是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