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这话一出,现场的氛围顿时又紧绷了起来,那边有几个人像是已经快忍不住了,只等他们头领一声令下,便要提着大刀杀将过来。
常乐县这边的差役也都个个绷紧了神经,一个个俱都是咬紧了牙关,有些人头上更是冒出了汗水,这些人虽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与那些刀口上舔血的人贩子比起来,却那还是一等一的良民。
罗用这时候也是在赌,他赌这些大食人不敢把他这个常乐县令怎么样。
阿拉伯半岛那边眼下正在一步步实现统一,与那些弱国小国甚至是原始部落相比,大食自然也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但是与唐相比,那就还是有差距,只要这些大食商人还想在大唐的地界上经商赚钱,击杀大唐官员这种恶劣事件发生以后有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他们根本承受不起。
就在双方对峙的时候,不远处又出现一些火光,然后很快便有一行兵卒由远及近,向他们这边小跑过来。
“卑职见过明府,敢问明府,此处可是有事?”
领头的士官向罗用拱手,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再看这些兵卒,个个身形高壮,皮肤黝黑,平日里定是操练得颇为勤快。
罗用看了那大食商队的头领一眼,对那士官笑了笑,言道:“无事,不过是一场误会。”
那士官听闻此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自己手底下那些兵卒,站在罗用他们这拨人不远处,看向那些大食商人的目光中明显带了警告。
片刻之后,大食商队那边的头领对身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他们那些人便先撤了。
临走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向罗用他们这边投来恶毒的目光,他们十分确定自己商队中的两名少年昆仑奴,就是被那水泥作坊那个昆仑奴出身的管事给藏起来了,这常乐县的县令分明就是在包庇自己的属下,欺负他们这些外国人!
待他们那些人走远了之后,罗用向那士官拱手道:“今日多谢了!三更半夜惊动诸君,罗某心中着实羞愧,不若诸位与我等一同进城,用些热饭如何?”
“明府不必言谢,我等这便回去了。”那士官拱手道。
“罗某长到这么大年岁,何曾见过这般阵仗,今日着实有些受惊,这些个胡商回城之后,可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才好……”罗用叹气。
“如此,我等便随明府走一趟吧。”对方爽快道。
常乐县此地虽不是什么边关要塞,但到底还是靠近边界,当地亦有驻军,每个驿站都有兵卒守卫,还有烽火台。
罗用平时跟这些当兵的打交道不是很多,尤其之前县中那个驿站还把他的公文给扣了,后来瓜州那边的兵曹过来,带走了那个驿站里头不少人,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罗用的责任,但双方之间总归是有了些许间隙。
兵卒们很多都是当地屯田军户出身,罗用早前忙春耕的时候,也曾与他们有过一些接触。
他那段时间每天上山下乡的,给当地百姓解决了不少实际性的问题,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军户们的好感。
转眼罗用来到常乐县也有半年了,这段时间以来,农户家中的出产,无论是家里养的羊还是地里种的菜,还有夏收的粮食,都能卖到比较好的价钱,而盐价却比从前便宜了不少。
县里那个公办的卖菜铺子直接从敦煌那边的盐场买盐,那边的盐场主看在他们罗县令的面子上,给了一个相当优惠的价钱,着些盐在加上些许脚夫钱以后,便以成本价在那铺子里出售,常乐百姓现在大多都是在那里买盐。
因着罗用这些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与这些兵卒接触不多,之前甚至还生出过些许间隙,但是当地的兵卒士官对于这位新来的罗县令,普遍都还是比较有好感。
一行人回到城中,发生这样的事情,县衙里的县丞主簿等人这时候也都起来了。
因为那些大食人的关系,城中局势有些紧张,他们也不敢出县衙,只令人在衙门里到处插上火把,又把几个侧门后门都给堵得死死的,绝大多数人都守在正门这边。
待罗用等人回来,这些人连忙开了大门将人迎进来,见他们还带回来这么多兵卒,众人心中又安定了几分。
在眼下这年头,四处宦游为官,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算稀奇,若是去到一些穷山恶水之地,有些人稀里糊涂死在任上或者是赴任的过程中,官府甚至都查不出个究竟来,最后往往也就不了了之。
“令人去备些饭食上来。”
大半夜的走这一遭,方才的氛围又是那样的千钧一发,回到县衙之中,一口气松懈下来,罗用这才觉出有几分疲乏来了。
“喏。”县丞等人领了命令,连忙干活去了。
像今日这样的情况,罗用竟然真敢出去与那些大食人对峙,着实出乎他们这些人的意料,也让他们感到钦佩,离石罗三郎,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那些大食人,怕是不能善罢甘休。”那名士官对罗用说道。
“你看他们,敢不敢拆了我这县衙?”罗用喝了一口旁人递过来的热水,笑着说道。
“那倒不能。”那名士官说着也笑了起来。
只是那个名叫阿普的水泥作坊管事,这些大食人肯定不能轻易放过他。
按他们军方得到的消息,那些大食人确实是丢了两名昆仑奴少年,那两个少年很可能与那阿普有些渊源,这件事要说跟那阿普没有关系,怕是没几个人能信。
这罗县令显然是要护着那个阿普,只是他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现如今那水泥作坊已经被大食人盯上了,这些大食人向来又最是抱团,他们即便是不敢动常乐县令,难道还不敢动一个昆仑奴出身的小管事?
饭食很快就过来了,先是端上来一大盆拍黄瓜,一大盆拌三丝,接着又是一大锅卤水,之后又接连端了三锅馎饦上来,最后还有几大碟子熏肉。
要说这伙食待遇,那些当兵的就都很羡慕常乐县中这些个当差的,同在一个县里住着,很多人原本就是熟识,这时候三五成群坐的坐站的站,吃得其乐融融。
“你们县中竟还有熏肉,听闻铺子那边现如今已是买不着了。”
“没剩多少了,平日里也不肯拿出来与我们吃。”
“言是要留着招待贵宾之用。”
“那咱今儿就是贵宾了?”
“哈哈哈哈!”
“前些时候还有敦煌那边的亲戚找我,言是让帮忙买些熏肉,我说都这时节了哪里还有熏肉,叫他待天凉了再来,没想到还真有。”
“敦煌那边的商户,早前从咱这儿买了熏肉的,听闻近来卖得很贵。”
“……”
“哎我再打一碗馎饦。”
“馎饦没有了。”
“怎的这般快就没有了?”
“头儿,馎饦没有了,这些军户言是还未吃饱。”
“哎哎哎!你这人真是!”
“我令人再去摊些煎饼过来。”
“嗷!!!”
“一会儿叫你们尝尝拌三丝卷饼,再加上一两块熏肉,那味儿……”
“……”
这一夜,常乐县衙里头的火把点了一夜,谁也没能谁个囫囵觉。
县里的差役与那些兵卒在城中巡了几次,回来的时候与罗用等人说,那些大食人投宿的客舍之中,灯火亦是亮了一夜。
第285章 粮种
次日,昌乐县中的氛围比往常要凝重几分,县中百姓陆续也都听闻了那些大食人丢失了两名昆仑奴少年的事情。
对于这个事,大伙儿心中是如何想的暂且不说,面上肯定都是不承认的。
毕竟那阿普乃是罗用的属下,拐带他人奴婢乃是犯法,这事若是弄得不好,他们罗县令也得跟着吃挂落,万一把他的县令职位给撤了,叫他们上哪儿再寻一个这么好的县令去。
“那两名昆仑奴分明就是自己跑了,因何要去攀扯那阿普,莫非只因他也是昆仑奴出身?”常乐百姓多半都是这么个态度。
这话被那些大食人听到了,顿时就不干了:“他要不是拐带了我们的昆仑奴,现在因何要躲藏起来?”
“你们这些大食人这么凶,换我我也得躲起来了。”
“你说甚!”
“哎哎!你作甚!还要打人不成?”
“作甚作甚,莫要动手。”
“差役过来了!差役过来了!”
“哎呀散了散了。”
“……”
比起那些宦游到此地的官吏以及他们的家属,常乐县当地的百姓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就显得淡定许多,面对大食人的时候也不怎么犯怵。
就是各家各户都比往常提高了一些警惕,自家小孩也不让城里城外地到处瞎玩了,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四处瞎跑的,难免也要喝斥几句,叫他们赶紧回家,除此之外,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该挑担的挑担,该做买卖的做买卖,横竖不能叫这些个事情给耽误了营生。
天气渐凉,眼瞅着就要入秋了,交税的时节马上就要到了,秋后便是冬季,眼下多攒些米粮钱帛,到时候才好过冬。
那些大食人还在四处寻人,县中百姓各忙各的,只是说笑比往常少些,看到那些在大街上行走的大食人的时候,面上难免也会露出几分警惕。
当天下午,官府职田那边有几名佃农进城,在县衙门口吵闹不休,言是别人家的玉米早已结穗,怎的偏他家的玉米结得不好,定是因为官府给他们的玉米种子出了问题。
这些佃户从前并未种过玉米,今年是头一年,在种植的过程中遇到一些问题也是难免,罗用平日里没事也经常会过去看一看。
今日来的这两家,罗用也是认识的,开春那时候天气乍暖还寒的,这两家人为了保险起见,种玉米的日子比别人家定得晚,于是这会儿别人家的玉米都打苞了,他家还得再等些时日,今日因何会找上门来,罗用猜想这事八成跟阿普他们有关。
昨晚之后,阿普三人便躲藏起来了,罗用差人去水泥作坊,亦没能寻到人,那些水泥作坊的工人也都说不清他们去了何处。
只是有两个在那里干活的城里人,偷偷告诉一名他们认识的差役,言是昨晚确实有两个昆仑奴少年去水泥作坊找了阿普。
这时候罗用走到县衙门口一看,果然看到一个佃农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于是心中明了。
罗用三言两语打发了这几个闹事的佃农,言是时节尚早,叫他们继续精心伺候地里的玉米,待过些时日若还不能打苞,他再带人过去看看。
一面又偷偷安排了几个为人机警的差役,让他们暗中跟随这几名佃户出城,暗中保护。
当天夜里,城中差役巡夜的时候,阿普几人偷偷换上差役的服装,趁着夜色混在差役队伍之中,然后又跟他们一起进了县衙。
“你怎就能把自己弄到这番田地?”见到阿普的时候,罗用忍不住就要问他一句。
原本以阿普现在的情况,跟在罗用身边,将来的出路总是不愁的,他这个人聪明稳重,性格坚毅又有担当,罗用也希望他有一天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两名昆仑奴若是与阿普有渊源,只要他求到自己头上,多少钱罗用都肯帮他出,现如今他们县里的白酒卖得不错,每日里进项也有不少,何至于弄到眼下这般田地。
阿普却不言语,他只是弯下双膝跪在罗用面前的地面上,轻轻俯身将自己的面颊贴在他的膝头,豆大的泪珠滚落在罗用的衣袍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一刻他的心里悲伤又愧疚,他的族人像动物一样被人狩猎买卖,他侥幸获救,跟随在这个了不起的少年身边,还未及报恩,今日却又因为自己的行为让对方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益,你今后如何打算,可是要回长安城?”能让那些大食人不敢放肆的地方,大约也只剩下长安城了。
“不去长安城,我打算带他们回去,我们的故乡。”阿普说道。
不能去长安城,那些大食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大食人既不会允许拐走自己奴隶的人安然生活,也不会允许昆仑奴在大唐像一个普通百姓一样生活,他们只能是商品。
或许罗用有办法可以维护他,但是这件事,除了求助于那些大家族,怕是别无他法。
他也不想让事情这般发展,昨天下午他站在路边与几个前来买水泥的敦煌商贩说话的时候,刚好遇到那些驱赶着昆仑奴来到常乐县的大食商队,这些昆仑奴里面,有两个少年人,乃是阿普的族人。
他们认出了阿普,阿普也认出了他二人,只是双方都没有说话。
那几个买水泥的商贩还价还得很厉害,阿普一时行走不开,好不容易把这一单买卖敲定下来,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城里也开始宵禁,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再与罗用商议此事,毕竟这些人在常乐县投宿,没个一二日的,应也是不会走。
何曾想这两个黑人少年当天晚上自己就逃出来找他来了,双方方才说了没几句话,县城里就开始有了动静,那些大食人白日看到阿普的时候,就觉有些惊奇,怎的一个昆仑奴竟然还能这般与人谈论生意,哪里还有奴隶的样子,分明就是个管事,所以人丢了以后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往水泥作坊这边寻找。
此时,阿普再想将人悄悄送回去也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