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也来买几个。”
“给我拿五个。”
“我要三个。”
“……”
待罗大娘再次挑起担子往光德坊去的时候,那两个木桶里的卤串已经卖掉了大半,她身上也多出来一百多枚铜钱。
这些钱扣除成本,也尽够她给一个雇工发一个月工钱的,每天只需走这一遭便能挣得这些钱来,一个月下来,给所有的雇工发完工钱以后还有多的。
所以她最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走这一趟,这些店铺里的人,早上的时候可能也没想着要吃卤串,下午的时候自己又忙得不行,等到了晚上,闭门鼓一敲,他们这边又够不着了,所以每次看到罗大娘挑担从这边走过,都会有人找她买卤串。
罗大娘怀里揣着铜钱,肩上挑着担子,步履轻快地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听人说罗二娘在凉州城办起了羊绒作坊,又听人说她在凉州城买了好多房产,罗大娘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羡慕的,知道她现在过得顺遂,时常可以从别人那里听闻她的消息,心中也觉得很高兴。
不知道罗二娘将来是不是就打算把重心放在经营羊绒作坊这件事上面了,而对于罗大娘来说,这阿姊食铺便是她唯一的事业。
从最初那时候,罗用让她到许家客舍做工开始,她的命运之轮就开始运转了,这间食铺就是她的宿命,而她也十分喜爱这一份宿命,并将它视作自己最终的归处。
罗用并不偏心,他给了罗二娘巨额的钱财,甚至还要修路去往凉州城,他同样也给了大娘阿姊食铺,还有许多她从前闻所未闻的食方。
大娘还记得那一日,三郎将一个小本郑重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那两只眼睛里面遍布的血丝。他说,这些方子阿姊可以慢慢琢磨试验,也可自行处置,长安城那边形势复杂多变,万事都要以自身安全为重,钱财和食方皆乃身外之物,当舍则舍。
……
待到夜幕降临,帮工的妇人们将那边院子里做好的东西全都搬到铺子这边,有些家里住得近的,也有回家去的,还有一些住得远的,或者是明日一早便要起来干活的,就住在崇化坊那个院子里。
阿姊食铺这边最忙的便是每日下午和晚上这两个时段,下午主要由许家那两个小年轻负责,晚上大娘和郑氏长女一般也会过来帮忙,除非她们另有别的事要忙,比如突然接到一个大单要在那边院子里加班加点干活之类。
“走,去阿姊食铺。”
“你这都连着去了半个月,还没吃腻呢?”
“你们竟是不知?阿姊食铺又要推出一个新鲜吃食,今日是头一天,有优惠,买两个送一个。”
“你竟还差那几个钱不成?”
“莫要磨蹭,赶紧的,去晚了又要排好长的队。”
结果等他们这几个年轻人慢慢悠悠走过去一看,队伍都排得老长了。
几个人跑到窗口那里看了看,只见那柜台后边其他也没啥变化,就是新添了一个敞口的大号陶釜,那里边煮着一串一串的丸子,有些丸子颜色略深,有些丸子颜色略浅,那煮丸子的汤汁看起来清澈透亮,飘出来的香味却是十分地鲜美。
“这陶釜里煮的是甚?”有个年轻人问店里那许小郎。
许小郎转头一看,见是一个熟客,便与他说:“这个白一点的是鱼肉丸,黑一点的是羊肉丸,吃起来又弹又脆,滋味鲜美。”
“你们这个汤水是用什么东西煮出来?”那人又问。
“便是用鱼骨与羊骨同煮。”这个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刚刚有客人问起,罗大娘自己都说了。
“多少钱一串。”又一阵香味飘出,只见那圆溜溜的丸子在清亮的热汤中滚啊滚啊,窗口外边的小年轻忍不住咕嘟吞咽了一口口水。
“两文钱,今日四文钱能买三串,明日便没有了。”许小郎那小媳妇这时候也说话了,这姑娘当初刚嫁到许家就跟着他们千里迢迢跑来了长安城,初来乍到还有几分拘谨,跟着大娘她们做了大半年买卖以后,现在也已经基本放开了手脚。
“给我来三串。”那小郎君当即便道。
“喂!”队伍后面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人不干了,就知道这几个家伙不老实,先装作随便看看的样子,看着看着就想插队了。
“诸位莫怪,我这朋友一时说得兴起,忘记了,莫怪莫怪……”他那几个朋友连忙把人往队伍后边扯,为了这一口吃的,可莫要把名节都给搭进去了才好。
这几个人正排着队呢,只见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坊墙那里,刺溜刺溜爬进来几个人,拍拍身后的泥土,若无其事地排到队伍后面。
话说这些人为了一口吃的也是拼了,虽然说眼下并不是什么敏感时期,就算是被外面大街上巡逻的执金吾给捉了,也不会丢性命那么严重,但是挨一顿板子肯定是少不了的。
少年人们目不斜视,只当自己没看见。
然后第二天他们就听说,书学那边有几个学生因为私自翻越坊墙,被罚给他们学院食堂挑水一个月。
要不怎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不过那许家客舍的丸子可真好吃啊,又脆又弹,滋味鲜美,越是细嚼,越是觉得美味。
然而就是这又弹又脆,越嚼越美味的鱼丸子肉丸子,差点将罗大娘卷进一场危险的风波之中。
原因是这几个学生翻墙买丸子吃的事情被人拿到朝堂之上去做文章,说这长安城中的商贾现在越来越没规矩了,也不知使得什么手段,竟勾得学生们犯了夜禁。
刚好赶上皇帝这一天心情不太好,懒得听他扯皮,不待别人说话,当场就把那个官员给怼了:“不若不然,爱卿便去阿姊食铺与那罗大娘商量商量,让他莫要把吃食做得那般美味。”
那个官员被皇帝堵了个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朝堂之上不少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又有人大声说道:“美味又有何罪。”
“那阿姊食铺的吃食,老夫也吃过几回,滋味颇佳。你要说那罗大娘品行不端,勾那几个学子犯夜禁,那是万万不能的。”一个头发胡子都白透了的老臣如此说道。
“她做的吃食好吃,与她的人品又有何相干?”那边的人还想挣扎一下。
“诶,此言谬矣。”老头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说道:“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对那做吃食的人来说,从她做出来的吃食如何,便可观其德行。”
“这又是什么歪理?”就因为她做的东西好吃,然后她这个人就一定是个好人了?
“我倒以为此言甚是在理。”偏偏这时候又有人站出来与他唱反调。
“在理在理。”旁边不少大臣纷纷复议。
“能做出那般吃食的人,如何能是个品行不端的?”众人言之凿凿。
“荒谬!简直荒谬至极!”那家伙简直都要跳脚了,这是什么破朝廷,这些人还讲道理不讲!
“荒谬个甚,这点道理都参不透,着实是愚不可及。”一个挺着将军肚的武官哈哈大笑。就这点智商还当文官呢,连他们这些武将都要笑死了。
在他们军队里面,真正武功高强的,人品通常也都不会太差,那些整日一肚子歪心思的人,又有几个能够静下心来勤炼武艺。
再说这家伙就因为几个学生翻墙,就想攀扯那阿姊食铺,这么低劣的手段,大半个朝廷的人都看他不顺眼了,不就故意拿话气他呗。
“那几个学子着实应该严加管教。”一场闹剧过后,终于也有人提到了那几个私自翻越坊墙的学生。
这点事情就不需要再上纲上线了,管教管教就行了,若是果真把事情闹大,那几个年轻人的前程也是堪忧。
朝堂之上的这些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没几天这件事就在长安城中传开了,然后那些犯了错误的学生,除了担水之外,又被加罚了一个月去扫厕所。
光德坊那些街坊这几日见着罗大娘,便要与她玩笑:“大娘,你做的吃食这般好吃,我也不信你是坏人。”
罗大娘又是好笑,又是庆幸,还好有人愿意帮她说几句公道话,大唐朝的朝堂也并非是那样的是非不分,如若不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沦落到哪一番境地。
对于那些为她说话的人,罗大娘也是很感激的,但是以她目前这般微薄的力量,却是不能为那些人做些什么的,唯一能做的,大约也只有尽量把吃食做得好吃一些而已。
经过这一件事情之后,罗大娘在对待吃食上更加尽心,也许那些大臣们在朝堂之上只是说了几句玩笑话,但是罗大娘却相信,即便只是一些寻常吃食,只要认真对待,只要精心烹饪,食物也可以拥有属于它自己的德行。
自从罗大娘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之后,阿姊食铺仿佛一下子也有了自己的精神气,就好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终于学会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好吃就是德行。”
这一句看似有几分搞笑又不靠谱的话,其实很有它的一番道理,在那简简单单的好吃两个字背后,他所包含的是认真细致的精神,以及从一而终的坚持,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德行一样对待自己手下的食物,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第204章 是非
西坡村这边。
罗用他们那些人走了之后没多久,许二郎便按照罗用先前交代的,雇佣了一些帮工,到坡上去采摘杜仲树叶。
不知是他们这里气温比较低还是怎么回事,去年春天播种下去的那些杜仲树苗,长到现在这时候都还是很小的一棵,估计在之后的两三年才会真正进入生长旺季,这时候直接收割幼苗提取杜仲胶,并不划算。
所以他们这一回依旧是采集杜仲树叶,也不是每棵树都全部给他捋光,夏季这时候只采摘一部分老叶,每棵树摘个几十片,在不伤及树木的前提下采叶。
夏日气温高,发酵时间短,制取杜仲胶的速度也比较快,这批杜仲胶提取出来以后,其中一部分给了王金怀,因为他今年依旧没有找到其他杜仲胶货源,另一部分则是让马氏商行帮忙带去了长安城。
这些杜仲胶全部都已经制成圆形胶片,罗大娘那边收到货以后,只要在长安城当地找一家陶瓷坊定制一批罐头瓶子就行了,当年的水果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在长安城中收购时令水果制作罐头,待到没有水果的季节再把这些罐头拿出来出售,因为几乎没有运输方面的费用,所以这个利润肯定是比较高的。
待这一年秋风渐起的时候,罗家院子前面种着的那一大片辣椒,也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
“阿姊,你看我摘的辣椒。”这一日上午,四娘正坐在院中剁辣椒,七娘提着一个小篮子从外面进来,献宝似得把自己摘来的那半篮子辣椒递到四娘跟前。
“放那儿吧。”四娘这时候正在剁辣椒,被空气中飘扬这的那股子辣味熏得直吸鼻涕。
“要洗嘛?”七娘蹲边上问她。
“你会洗啊?”四娘抬头看了她一眼。
“嗯。”小丫头认真点头。
“那你当心着些,摸过辣椒的手别再往脸上抹了。”四娘说道。
七娘应了一声,然后便蹲在旁边认真摘起了辣椒蒂,摘完了提着篮子到羊皮管子下面冲洗,洗完了再把它们倒在一个笸箩上晾着,这辣椒一定要晾得干干的才能剁了做酱,那酱缸子里头可进不得生水。
一会儿六郎也提着一小篮子辣椒进来,把它们往一个箩筐里面一倒,就又出去了。
这小子虽然比七娘早几分钟出生,又是男儿身,如今长着长着,竟比七娘那小娘子还要细皮嫩肉几分,让他吃点麻辣豆腐没问题,让他摘辣椒蒂剁辣椒那就绝对不行,他那手上一旦沾上了辣椒汁,就是火辣辣地疼,这两天摘辣椒他还戴手套呢,就是从前二娘给他织的羊绒手套,这个时节戴起来热是热了点,但是保险。
“阿姊,阿兄他们何时回来?”这一边,七娘又蹲在大木盆边上看自家阿姊剁辣椒,她倒是不怕辣,上回用沾了辣椒汁的手抹在脸上,当时辣得嗷嗷叫,过后又不怎么害怕了。
“我怎知。”罗四娘哼哼道。
“……”七娘那丫头抿抿嘴,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罗四娘看了她一眼,心道我还委屈呢,要不是因为你们两个,阿兄说不定就肯带她出去了,她又不跟五郎似的还要上学。
不过再想想大娘二娘她们从前也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她就觉得这种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等她长到了十八岁,阿兄就肯叫她出门了,到时候她也要跟大娘二娘那般,出去外面干一番大事业。
“你中午想吃什么?”四娘问她。
“煎饼。”七娘想也不想就回答了,像是一早就寻思好了一般。
虽然没有阿兄做的馃子,但是他们家现在有辣酱啊,豆瓣酱黄豆酱都有带辣味的,抹了辣酱的煎饼可好吃了。
“行,中午便吃煎饼吧。”四娘答应道。
“嘻嘻……”七娘这小丫头这就又高兴起来了。
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四娘便放下那些辣椒,到院门边上原本用来开杂货铺那个屋子里,开始调面糊做煎饼。
结果还没等她把面糊调出来,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
罗家几个小孩放下面糊,跑到外头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究竟,就知道这吵闹的声音是从村子里传来。
“村子里这是怎的了?”四娘问坡下正在劈柴的郑氏道。
“方才来了一对夫妇,言是来找冯狗儿,还与我问路呢,这时候定是他们家闹将起来。”郑氏放下斧子,将刚刚劈好的几块柴禾捡起来丢到墙边上,言道。
她现如今在罗家做工也有挺长时间了,因为每日里吃得都不错,也不像从前那般整日忧心,身子骨瞅着也是强健了不少。
“可是冯狗儿的阿娘回来了?”四娘猜测。
“应是差不离。”郑氏叹了一口气,依旧挥着斧子继续劈柴,听闻那冯狗儿的娘亲很早以前就改嫁了,既是改嫁了,如今又回来做甚,只可惜她就是一个给人帮工的,像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有心,也是插不上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