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客气,心里却直骂晦气,他今日出来,其实就是为了碰碰运气,万一遇着肥羊了呢?那些个从长安城来的郎君,手里头可是有钱得很,万一对了眼缘,随便拿出个十两八两的。如今这货源是越来越少了,价钱低了,他是一点都不想卖。
“我、我会做农活。”这时候,墙根下一个长得黑瘦矮小的男孩怯怯地出声道。
“你会什么?你长这么大都没有摸过农具,胆敢欺瞒郎君,当心我扒了你的皮!”那中年男子凶狠道。
“我也会做农活。”这时候,又有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秀丽的少女大声说道。
那中年男子转眼向她看过去,眼中尽是凶光,脑子里转过一圈,张口便道:“你这狐媚子,五岁便被卖去伺候人,会做个什么农活?莫非是瞧罗三郎年少心善,打的什么歪主意?”
“这二人作价几何?”罗用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听到他的那些话。
“三郎若是想要买人回去做农活,自然是要选那些身体精壮能做重活的,眼下这样的,买回去了怕也不合适。”那人的态度隐隐也变得有些强硬起来。
“你便说多少钱吧。”罗用面上不显,态度也是强硬的。
对方见这棺材板儿怎么说都说不通,板着一张棺材脸,竟是打发不走了,于是便狮子大开口道:“三郎实在要买,便算你十贯铜钱一个吧。”
“你是哪家人?”罗用皱了皱眉头,两眼直视对方面容,问道。
“……”那人被他问得一噎,这棺材板儿难道还打算找他秋后算账不成,考虑到如今这人在离石县的影响力,再想想那些与自己有所往来的商贾富户,自己今日若是得罪了这罗三郎,今后的买卖怕是不好做。
“我呸,一个人要卖十贯钱,你怎的不去抢?”这时候,旁边围观那些人里头,也有听不下去的。
“去年我见你在城里买小孩,一个人才给四百文钱。”又有人揭他的老底。
不少围观群众七言八语,这时候的人大多耿直,许多人还上过战场,很有几分血性,并不十分惧怕那些个恶势力,对于一些穷苦人家卖儿卖女一事,大伙儿也都觉得无奈,既然活不下去,卖了总比饿死强吧。
但今天这人实在不像话,往日里不到一贯钱就能买得的少年男女,他竟敢跟罗三郎要十贯钱,那少女也就算了,总归还算是长得不错,那少年黑黑瘦瘦那模样,他也敢要十贯钱?简直欺人太甚!
“三郎,这人我知,他便是那……”当场,便有人把那中年男人的来历给翻了个底朝天,连他家亲戚在城中开的商铺名字都给人报了出来。
“刚才是某一时昏了头,三郎莫要见怪,这些都是好货,我今日带他们出来,确实也是打算要卖十贯铜钱一个的,三郎既是要买,我便按五贯铜钱一个,卖与你,如何?”那中年男子倒是能屈能伸。
“这个两贯钱,那个一贯钱。”罗用先指了指那个高挑少女,然后又指了指那个黑瘦少年。
“三郎,你这着实叫某为难。”那人脸色十分难看。
“为难什么,我看这个价钱就很公道,三郎未曾欺你半分。”一个围观的粗壮汉子仗义执言道。
“若不是最近城中来了那许多贵人,根本也卖不得这许多铜钱。”他们城中为何能来这许多贵人?还不是因为罗三郎,要搁在往年,就那黑瘦少年,能卖得了一贯钱?做梦去吧。就是那长相还算不错的少女,那也得看运气看行情,能给他两贯钱,着实算是厚道的了。
“你若是实在为难,不卖亦可。”罗用说道。
今日若是不把这两个人买回去,叫他们再落到这卖人的手里头,怕就真的要被扒去一层皮。罗用刚刚也就是问问,若是无人应话,那也就罢了,既有人应话,这事又是他挑的头,那必然就是要管到底的。
这两个人,他今天必然就是要买得。你说不卖?那就不得不考虑一下后果了,以罗用如今在离石县的影响力,想要排挤几个人又有何难?他今天就是仗势欺人了又如何。
……
时至中午,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罗三郎赶着驴车出了城门,车后还跟着一矮一高一对少年男女,这两人最终就是按照罗用开出的三贯钱的价钱完成交易,一文钱也没有多给。
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对于那些已经彻底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罗用也没有任何办法,还有一些原本就想要通过与贵人接触来给自己谋得更好的生活的,他也无意去阻对方的路。
只这两个少年男女,当着那人贩子的面,敢说自己能做农活,愿意被他买走。罗用便不能丢下他二人不管。
管这许多闲事,日后定是又要生出许多麻烦……
罗用看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想做的事情越多,想管的事情越多,就会将自己置于越危险的境地,他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
第57章 后手
罗用三人回到西坡村的时候,天色已是擦黑。
“我还当你今晚又不回来了。”听到院子外头传来响动,二娘高高兴兴迎了出去,结果一句话刚说完,就看到罗用身后跟着的两个少年男女。
“肚子饿得紧,家中可有吃食?”罗用冲他阿姊笑了笑,问道。
“你且等等,我给你做去。”二娘说着,到灶房去给他们做吃食,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往那两人身上看。
“今日就在厅中用食吧。”罗用说道。
“哦。”二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罗用领着那二人进了厅中,烧上热炕,两头的木门一关,屋中渐渐也就暖和了起来。
观那两人衣着,许是因为打算着要把他们卖给那些外来的有钱人,这二人身上穿得都还算齐整,也比较干净,就是衣物单薄了些,在雪地里走了这大半天的路,又饿又冷又累的,这时候精神头看起来都不太好。
“都到炕上坐吧,一会儿就有吃食。”在外头跑了两天,罗用这时候也是有几分困顿了。
“奴婢不敢。”他二人俱是垂头,其中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小姑娘,两眼还直往门外瞄,让主家的小娘子给他们张罗饭食,着实叫她心中忐忑。
她是小小年纪就叫家里头给卖了的,家境贫寒,连饭都要吃不上了,她阿耶便说,帮她寻一个能吃饱饭的人家。
她在那个人家生活了七八年,从五六岁长到十三岁,前些时候主家手头不凑,又将她转卖,只因那陈七出价比别个牙人高出一百文,主家明知对方臭名昭著,依旧将自己卖与他。
那陈七手里头有不少少年男女,一心想将他们卖与那些长安有钱人,近些日子不仅给他们吃饱,还不知从哪里弄来好些半新不旧的衣物,整日里跟他们说去了长安城以后如何如何,说得不少少年人都很心动,真以为只要叫那些长安城的郎君买了去,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却是白日里做梦,像他们这种被人当牲口贩卖的,不是卖去给人干活,便去卖去给人做玩物,那陈七的心思显然是在后者。
“素琴、王绍,可是你二人本名?”见他二人拘谨,罗用也没有坚持让他们上炕。
“并非本名。”那少女说。
“王绍是我本名。”黑瘦少年答道。
罗用想了想,问他们说:“可是要改名?”
他知道很多人在经历过不好的事情以后,就会想着将过去的记忆掩埋,不想再用先前的名字。
那王绍的名字是父母给取的,并不想改名。
他是定胡县人氏,卖身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她母亲生病,没钱买药,刚好那几天,他们那里又有人在买小孩,说得特别好,主家特别靠谱,这小子到底年纪小,听信了对方的话,就把自己给卖了,结果没两天就被人给转手。
这阵子就在那陈七手底下,刚开始的时候,被那陈七连哄带吓的,也以为自己只要好好表现,被那些个长安城的郎君买回家去便好了,等他见过几回卖人的场景,渐渐就有些回过味儿来。
他也想过要跑,只是先前有人跑过,被那陈七抓回来,扒光了衣服吊起来打,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后来又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那陈七还说,他在城中有不少兄弟,牙门中也有关系,无论他们跑到哪里,最后都得被抓回来。
今天在街上,听到罗用问他们会不会做农活,他便壮着胆子答应了一声,后来被陈七那一顿吼,吓得腿都要软了,还当自己这一次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这罗三郎竟不惧那陈七分毫,硬是将他二人给买了回来。
与王绍不同,那素琴却是想要改名的,她这个名字原本就是主家附庸风雅给取的,一听这个名字,她便觉自己是个玩物,心中十分厌恶。
罗用问她想要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她便说:“我本姓彭,行二,郎君唤我彭二即可。”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她便要被人唤作彭二娘,但即已成了贱籍,便不能再称娘。郎与娘二字,原本便是尊称。
三人在这边说了许久,彭二王绍两人分别跟罗用说了自家身世,又说了一些这段时间在那陈七手底下的遭遇。
罗用也跟他们打探了一下那陈七的为人,他今天买这两个人,花了三贯钱,照理说这个价钱是很公道的,但那陈七想要的,显然不是什么公道价,这梁子怕是已经结下。
这时候,罗二娘也捧着一碗面片汤从隔壁灶房过来,罗用见她煮好了,连忙趿着鞋子下炕,到隔壁去把另外两碗也给端了过来,另外又拿了三双筷子。
“阿姊可要再吃一些。”罗用问二娘道。
“我不吃,方才吃过了。”二娘说道。
“你二人也过来吃吧,这是我阿姊,尔等唤她二娘便好。”罗用对彭二王绍两人说道。
“……”那二人相互看了看,依旧没有上前。
“过来吃吧,别扭捏了,吃过了早点睡,明日便叫我阿姊教你们煮猪食。”罗用又道。
“是。”一听明日就要叫他们煮猪食,这二人心里反而踏实了,虽还有些怯怯的,到底还是坐到了炕上,拿起筷子吃饭。原还想吃得斯文些,哪曾想这一开了头,就止也止不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碗里哪里还有半点汤汁。
“可要再煮一些?”二娘这时候也听罗用说了这二人的来历,心中很是同情,她家从前也是有过那困难日子的,若是三郎一直不醒,最后怕也要走了那条路。
“不用,都吃饱了。”那彭二连忙道。
“他二人要睡在何处?”二娘又问罗用。
“彭二睡灶房,王绍便睡在杂货铺那边吧。”罗用说道。
罗用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爬起来看一看,待到天色渐明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睡过去,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出屋子的时候,刚好就看到五郎和王绍一起,赶着五对从外面回来,驴车上装着好几个水桶,显然是去村里打水了。彭二和四娘正蹲在灶房外面的空地上洗菜,菜盆子里装的,是罗用昨天从城里带回来的两个芦菔,也就是萝卜。
“阿兄,这芦菔要怎么吃?”四娘见罗用起来了,便一脸兴奋地问他,这么白嫩嫩的大芦菔,他们这里可不常见,要不是彭二告诉她,她都不知道这个也是芦菔。
“可煮汤,可炖肉,亦可搁在米饭上面蒸熟以后沾酱油吃。”罗用打着哈欠说道。
“可好吃?”四娘咽口水。
“好吃。”罗用点头。
然后四娘就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计这两个芦菔要怎么煮了,最近家中饭食大多都是她在张罗,阿兄阿姊太忙了,五郎他们又笨手笨脚帮不上忙。
现在家里又来了两个帮手,四娘觉得可好了,阿姊以后可以不用喂猪了,她以后也可以不用拌鸡食了,只管捡鸡蛋就好。
“主人家,可有腐乳卖?”这时候,院门口那里走进来一个穿长袍的老汉。
“有啊。”四娘那丫头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就过去卖东西了。
“价钱几何?”对方问道。
“一罐子五文钱。”四娘见对方穿得好,就没报那散卖的价格。
“我要五罐子。”
“那就是二十五文钱了。”
四娘这丫头习字并不认真,学算数却是快得很,现在她在店里卖东西算钱已经很顺溜了,模样看起来虽还是有些毛毛躁躁,对数字却很敏感,少有出错的时候。
就在她二人对话的功夫,彭二将那两个洗好的芦菔放在旁边一个干净的木盆里,端起用过的洗菜水,倒到院子外面的水沟里,倒水的时候,还顺便看了看停在院外的那一辆牛车,还有那个赶车的汉子。
在前任主人家中,还有后来落在那陈七手里的时候,她都遇到过被人拐卖的小孩,那些小孩并不是被自家爹妈自己拉去卖,而是没提防被人给拐了去。
罗家这些小孩没经历过这种事,并不怎么知道防备,但是对于彭二这种被卖过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处处都充满了危险,所以就比较警惕。
罗用将那彭二的作为,还有她脸上的戒备都看在了眼里。心想家中有个这样的,应也是一件好事。
他虽是把这两人带回了家中,其实心里面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之后的日子里还要慢慢观察。同情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罗用原本就不是那种可以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这一日中午吃过饭,罗用难得没有到后院去干活,而是在前院看店,给四娘五郎他们放了个假,叫他们到村子里去玩,带上麦青豆粒儿还有五对,只准在村里人多的地方,不许出村口。
至于彭二和王绍,罗用就让他俩留在杂货铺中制作牙刷,有时候一些客人东西买得多,他们还能帮忙装一下车。
“我听闻,你昨日和那陈七起了龃龉?”有那常来罗用这里买腐乳的人,便问了。
“这事你竟也已得知?”罗用笑道。他知道这人拿了腐乳主要是到方山县那边去卖,虽是离石县人,却很少着家。
“昨日回城,便听那陈七到处跟人说,道是你欺侮了他,明明是十贯钱的货,硬是用三贯钱强买。”对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