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当前,自然是要起早。”杜惜笑道。
“此次七郎回去长安,可否带上我的几名弟子,他们先前就有去长安城替人盘炕的想法,如若能得七郎照拂一二,我便也不需担心什么。”罗用顺势说道。
“那刚好,我到时候可以从马氏商行再租几辆牛车,从你们这里多采买一些物什回去,到时候还要劳烦你家弟子帮我赶一赶牛车。”杜惜还真是很会物尽其用。
“那是自然。”罗用说着,又问他道:“你还要买些什么?”
“长安城虽也有能做燕儿飞的木匠,却没有那么多石竹子,同样也没有那么多会做竹链之人。”
杜惜甩了甩衣袖,伸手从矮桌上端起自己面前的粗陶碗,喝了一口清水。一举一动,皆是一副翩翩贵公子姿态,只是口里说的,尽是一些生意经。
“你要从我们这里买竹链?”罗用倒是没想到,那竹链竟然还能单独成为一个产业。
“怎么样,没想到吧?”杜惜脸色颇有几分得意:“一看你这样子,就是个没出过远门的,那货物上了官道,可是要按车缴纳费用,那燕儿飞太占地方,一辆牛车也放不了几辆燕儿飞,若是换成竹链,那就放得多了。”
罗用还真没想过过路费这一茬,于是便问道:“此去长安,需得多少费用?”
“这个不好说。”杜七郎一脸地意味深长:“这个价钱,还得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从这杜七郎的三言两语之中,罗用大约也能想象到,商人在外面行走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不仅要提防山贼水匪,还要受到层层盘剥。
像他们离石县的马王两家,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应该也是打通了其中一些关卡的,若是一些没有根基的小商贩,在经过这番盘剥之后,又能剩下几个利润。
“三郎无需太过忧心,离石县那马王两家,也都有些本事,想来应是有能力将你们这里的东西卖出去。”杜惜最后又宽慰了罗用两句。
罗用知道自己不能把所有赌注都压在那马王两家身上,在运输不便费用又十分高昂的情况下,他很自然就想到了要在长安城那边搞个分部。
不过这事可以先不跟杜惜说那么清楚。刚好这次有一批弟子要去长安,顺便就可以让他们多多了解一下长安城那边的情况。
之后,杜惜又给罗用提了个醒:“前些日子,圣人找我问话,说的就是你们离石县的事,听我伯父说,石州刺史亦有表书,言及火炕土粪以及燕儿飞诸事,若是不出意外,圣人应是要有赏赐。”
“可会宣我去长安?”罗用问道。
“三郎欲往长安?”杜惜反问。
“不欲。”罗用很干脆地摇了头。
“想来应是不会。”杜惜猜想,圣人应该不会让罗用进京,除非是有意想要授他官位,不过罗用这会儿还在孝中,也当不得官。
再说,这几年天下太平,商路畅通,许多天南海北的新奇物都往长安城聚集,罗用的这几样东西不止新鲜,还比较实用,但是在长安城中,却也只能掀起一时的波澜,那一时的波澜过后,长安人很快又会被别的新奇物吸引,原先那些让他们感到新奇的东西,很快也会被视为平常。
在这种大环境下,杜惜猜想,罗用倒腾出来的这几样东西,应该还没到能让皇帝陛下千里迢迢把他召去长安城面圣的程度,赏赐应该还是会有的,当然,也不是没有口头表扬的可能性。
之后几天,那杜惜果然开始在离石县中收购竹链。
那衡氏造车行,一条完整的竹链的收购价大约在二十五文钱上下,杜惜这边却开价三十文,很自然的,这几天手头上有链条的,基本上都拿去他那里卖了。
事实上,这多少也让衡玉父子三人松了一口气,自从陶制模具做出来以后,现在大伙儿做链条的速度那真是快多了,衡氏造车行的仓库里已经屯了不少,再这么收下去,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消耗得完。
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一个收购竹链的,衡怀还跟他老子商量,要不然他们也从自家库房弄点链条出来卖给那长安城来的郎君?不仅能折现,还能小赚一笔。
衡玉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没让他这么干,因为担心以后上他们这里收链条的人万一多起来,到时候竹链就会供不应求,价格也会居高不下。
杜惜离开的那一日,罗用赶着驴车去送他,顺便也送送自家那些弟子,从这里去长安,一千多里路,虽然有杜惜同行,应是不用受人为难,只到底路途遥远,行路不易。
有杜惜在,路引也办得容易,他就说杜府要请这些人去长安城修火炕,然后罗用这几个弟子很顺利就拿到了路引。
车队一路出了城门,又走出去挺远,罗用终于还是开口对杜惜说道:“七郎此次回长安,可否帮我带一件礼物送人?”
“送与何人?”杜惜奇道,这罗三郎年纪小小,也不像是出过远门的样子,在那长安城之中竟然也有能让他挂怀的人儿?
罗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去过那种地方,这回这个请求,不知道会不会让对方感觉唐突。
他挥手让两个弟子将他们之前做好的牡丹坐垫拿了过来,两人就那么将它拿在手里,铺展开来,现出里面的花样。
杜惜一看这垫子,眼睛登时就亮了:“此物,三郎意欲送与何人?”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干脆还是卖给他吧,他想拿去送人,顺便显摆出风头。
“我听闻长安城中有那能歌善舞的女子,七郎若是知晓何人能与这垫子相得益彰,便帮我把此物赠与她吧。”少年人面上略显腼腆。
他这话说得虽含蓄,只那杜惜年纪轻轻,却也是风场老手了,这还有什么听不懂的。当即便拍这罗用的肩膀对他说道:“此事我最是知晓,三郎尽管放心,此物我定会帮你交到合适的人手中。”
这可是好事啊,你好我好大家好,杜惜也乐得帮忙,顺便自己也能跟着出个风头,这年头可是越来越不好混了,那些竞争对手的段数也是一个更比一个高,想要一直当个不过时的风流人物也是很不容易。
之后罗用便没再送,停下驴车,在原地看着那车队越走越远,走出去不多久,前面那辆杜惜乘坐的马车便跑了起来,只余下一行牛车在路上缓缓前行。
罗用知道杜惜还留了自己的手下在队伍当中,再加上又有他在前面开路,只要提前打过招呼,后面这一群人应也不会受什么为难。
“师父,你可是要将那垫子送到那风尘之地?”这时候,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许二郎说话了。
“可是有什么不妥?”罗用问他的意见。
“倒也不能说是不妥,只怕一些古板之人,自此便要将这垫子看轻。”许二郎说道。
“无妨。”罗用笑了笑,赶着驴子开始往回走,从这里到西坡村,也有挺远的一段路要走。
“做人也罢,做买卖亦然,哪能讨得人人欢心,十个人里面只要能有那一两个喜欢的,便也足够了。”
就算讨得了人人欢心又有什么用,自家也没有那么多垫子可以卖给他们的。罗用这回这些坐垫,就是瞄准了那些爱鲜艳爱绚烂爱风骚的客户群,至于那些老古板,就让他们继续坐草席去吧。
第46章 赏赐
郝刺史和涂县令来西坡村的时候,罗用正领着几个小孩在自家杂货铺焖柿子,他们自家也没有柿子树,最近见别人家的柿子熟了,就拿粮食去换一些回来吃。
“师父,郝刺史和涂县令来了,刚刚我见他们从村口那里进来。”罗用的几个弟子这一天正在给猪圈换稻草,一见这两人来了,立马就有人跑罗家院子来给罗用报信。
“哎,来了。”罗用连忙从炕头上下来,趿上他那双灰扑扑的麻布鞋子,一边走一边拉脚后跟,等他走到院门口,郝刺史和涂县令二人也到了。
罗用向这二人鞠躬作揖,郝刺史让他不必多礼,然后他二人便随罗用去往厅中。
入座之后,郝刺史先向罗用传达了一下皇帝陛下的口头表扬,然后又说圣人怜惜他的遭遇,赐他良田五顷,叫他以后好好种地,抚养家中幼小。罗用行礼谢恩。
正事办完了,罗用留他二位在自家吃饭,他二人俱是没应,又闲谈几句燕儿飞火炕土粪这些东西,便起身要走,在经过罗家那个猪圈的时候,倒是停留了好一会儿。
罗家这一头头半大猪豚都长得圆滚滚的,甚是喜人,猪圈刚刚才被打扫过一遍,并不十分脏臭。
“劁猪一法,看来着实是不错。”郝刺史在仔细观察过那几头猪豚的长势之后,赞道。
“除了劁猪,这养猪之法,可还有什么需要讲究的地方?”涂县令问罗用道。
“也无甚讲究,就是猪食要煮过再喂,野菜与麦麸豆渣等物同煮。”罗用回答道。
“甚好。”郝刺史听了,点点头,又赞了一句。
这二位走了之后,另有两名小吏留了下来,等邹里正过来以后,一起给罗用丈量土地。
一顷地就是一百亩,这五顷土地,可就是五百亩,罗用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成为一个坐拥五百亩良田的大地主,虽然这时候地广人稀,普通老百姓家里也都有那百来亩地。
唐初推行均田制,每丁户授田一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八十亩为口分田,永业田可以被子孙继承,口分田则不同,主人离世以后,那田就会被官府收回。
罗用这回得的这五百亩,全部都是永业田,是可以福泽子孙的资产。不过虽说是五百亩良田,但这两年,他们这里的人丁基本上是有增无减,也没什么多余的好田可以划分给他,最后划出来的,除了几十亩是比较好的农田,其余均为坡地,还得罗用自己开荒。
划好了田地,天色也是比较晚了,罗用留了邹里正和那二位县中小吏吃饭。一锅黄焖鸡,一锅粟米粥,一盆煎饼,几样小菜,吃得几人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饭饱之后,罗用留这三人过夜,三人俱是推辞,眼下正是秋收时节,不管是邹里正还是县中官吏,谁也不得闲,今晚回去睡一觉,明儿还得接着忙。
“邹里正,你先不忙走,近来小河村那边每日都有人推着猪粪过来换豆渣,我帮你看看这时候还有谁没回去的没有。”
罗用的一个弟子见邹里正说要独自一人回去小河村,连忙出言道,这会儿天色都要黑透了,邹里正年纪这么大,谁能放心叫他一个人走这么远的夜路回去。
“邹里正你便是在这里住上一晚也是无妨,我二人先走了,县中还有许多公务。”另二人说着就要告辞。
罗用等人将他二人送到村口,又嘱咐他们路上小心,毕竟是这么远的路,大晚上的,这一路过去甚为荒芜,路上也没什么行人。
“诸位何需担心,这条路我二人可比你们走得多。”那二位小吏说着抬起手臂摆了摆,结伴便往县城方向去了。
眼下正是丰收时节,县中官吏都要下乡去收缴税费,哪一年这个季节,他们这些人不是起早贪黑,恨不能将双腿跑折,他们这穷地方,县衙里也没有那么多的马车牛车可用,摸黑走个夜路什么的,对他们这些小吏来说实在太平常了。
“林二,你说我俩是不是也应该整两辆燕儿飞来骑一骑?”这哥俩并肩走弯弯曲曲的土路上,路两边野草丛生,偶尔也会经过一片农田,这会儿天色暗了,也看不清田里种的是什么,只依稀能闻着味儿。
“那燕儿飞可不便宜。”另一人袖着手缩着脖子,他们这儿,进了九月份就开始降温,等再过今日,夜里怕就要开始下霜。
“光靠两条腿走路,也是遭罪。”刚刚那人说道。
“可不就是遭罪嘛。”这一走就是几个时辰,一天到晚都在外头跑,哪能不遭罪。
这二人好歹还能结伴回去,邹里正那边却是连个伴都没有,也不敢叫他一个人走夜路,最后还是罗用的两个弟子赶着驴车把他给送了回去。
送走这两拨人,天色也已经黑透了,罗用回到自家院子,见杂货铺那里还点着油灯。
“阿兄,这柿子还没焖上呢。”四娘五郎他们还在那儿等着呢。
“可都摆进去了?”罗用笑了笑,进了自家杂货铺。
“都摆好了。”几个小孩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位置来。
“我看看。”罗用探头往坛子里看了看,见里面果然齐齐整整摆了小半坛橘红色的圆柿子,于是便道:“我们这便点火焖上吧。”
兄妹几人抱着这个坛子去了灶房,先是取了一把干草点着,然后又将烧着的草把丢到缸内,快速在缸口蒙上一块油纸,麻利地把那张油纸用细绳紧紧扎在缸口上,另外又蒙上几块旧布。
如此,这柿子就算是焖上了,缸口封住了,缸内没有新鲜空气,那把火很快就熄了,光留下大半缸子浓烟,罗用他们就是用的这些浓烟催熟柿子,西坡村的村人大多都是这么催熟柿子,也有用浊酒催熟的,但毕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酒。
罗家倒是有酒,因为要做腐乳,浊酒这个东西他家就没有断过货,之所以要这么做,不过也就是给这几个小孩儿添个新鲜。
孵柿子这种事罗用还是比较熟悉的,从前罗奶奶在的时候,每年新柿子下来,她都要买好多放在家里,存放得好的,能放大半个冬天,要吃的时候,就拿几个出来孵一孵。
那个时代水果也是比较多,香蕉苹果都很常见,罗奶奶不舍得直接放香蕉或者苹果进去,每回要孵柿子之前,先去水果摊买几个香蕉回来,祖孙俩先把香蕉给吃了,留下香蕉皮,用塑料袋装好,跟柿子放一起,随便再找个纸盒装一下,丢床底下,十来天以后再拿出来,那些柿子就都熟软了。
这会儿到了七世纪,香蕉苹果这些个,别说用来孵柿子,家里这几个小的,根本连它们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苹果这个东西,这会儿大约还在皇家园林里种着呢,名字好像是叫频婆果,至于香蕉,想来南方地区应该是有的,只是这时候的交通实在不便,从他们这里到长安,步行就得小一个月,从长安城去往南方热带地区,又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再生的香蕉砍下来,运到他们这边也该坏了。
“三郎,你说那五百亩地,我们用来种点什么?”相对于这一坛柿子,二娘显然还是更关心自家新得的那五百亩地,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户人家的女儿,她也是把土地看得极重,再加上之前又有过一段不得不卖地换粮的艰难日子,对于土地又更添几分执着。
“是啊,你说种点什么好呢。”罗用笑道。
说到这五百亩地,罗用就想到郝刺史之前说的话,圣上赐他良田五顷,让他好好种地,这个话里头,到底有没有什么暗意呢?
或许,在长安城搞分部这件事,还是往后延一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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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杜七郎这时候还未归来,罗用的那一个牡丹坐垫,也还没来得风靡全城。
先前被人从离石县带来的燕儿飞,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入到长安人的生活当中。
这日一早,晨钟已过,晨鼓未歇。城中各坊也都到了开门解禁的时间,除了那些早起做生意的商贩,在这座城市,还有另外一群人也要起得特别早,那就是上朝的官员。
为了上朝方便,许多官员都选择居住在距离太极殿比较近的地方,相应的,那一带的的房价自然也就很高了,那些个官位不够高薪水不多、家底又不够厚实的,就只好往远了去,这一远,早晨上朝的时候路程自然也就远了。
“真巧啊,卢太史。”
清晨,天色未明,空气中已经透出秋天的气息。在距离宫门颇远的一个巷口,一辆燕儿飞轻巧地拐了出来,骑车的人见另一面也有人穿官服骑着燕儿飞往这边过来的,借着灯火定睛一看,发现是个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