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这间内室已经充满了桂花的香气,一大瓶开得正艳的嫩黄的桂花插在金色琉璃甁里,与古朴的原木条案相得益彰。
长几上放置的镂空飞鸟银香炉里笼上了晚晴荷包里的栴檀香,卧榻上换了洁净的被褥,连床帏也换上了浅碧色的绣着各色飞鸟的轻纱。
晚晴静静坐在书案旁,怔怔看着那一大捧桂花,不知何时陷入了沉思。
钰轩站在门口,看她这般眉头紧锁,心中好生心疼,又看到她帮着收拾的屋子,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恍惚,仿佛这一刻他们已经成亲,她是他的妻,在家里收拾好屋子等待他回家。
他的唇边浮现了一丝微笑,这么微茫的希望,此生,还能实现吗?若能实现,即使让他付出生命与之交换,他也心甘情愿。
“轩郎回来了?还是这般才神清气朗对吗?那我们坐下谈吧!”
晚晴恍然间,忽见钰轩怔怔站在,呆呆望着自己,忙收回思绪,起身相迎,像迎接一位熟稔的友人,带着体面的微笑,话语客气而疏远。
钰轩似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定定望着她,沙哑着嗓子问道:
“晴儿,你咳的这般厉害,怎得不找大夫看看?
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厨房里也已经炖上了汤盅,你等一等,一会儿他们就会端上来给你喝。”
晚晴望着他,苦笑着说:“轩郎必是会错了意,我不是来做客的,我是来……”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钰轩打断,他微怒道:“我不管你来做什么,也不管你把我想得多么不堪,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在我面前受苦!”
晚晴见他依然如往昔般对自己关怀体贴,心中不禁暗暗叹息,只好息事宁人的说道:
“好好,那大夫就不要找了,我停留的时间不长,你厨房炖了什么汤?我喝一盏罢了,你何必发起火来?”
她自以为掩饰过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然而二人早已相识多年,钰轩又怎会不知她的脾气,她越这般顺从,他的心就越痛。
因为他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若她这般柔顺,必是已经和他生分了。
一时婢女端了两盏炖盅进来,一盏燕窝川贝盅,一盏红参野鸭盅。
晚晴只道他裴家厨房是常备这些汤饮的,便也没在意,只是笑道:
“看来,轩郎还如从前那般体贴人心,那多谢了,我喝这盏燕窝川贝盅吧。”
说着,便要用手去端那汤盅。
却被钰轩拦住,自己亲手从托盘上取下那两盏炖盅,放在晚晴身前的梨花案上,轻声道:
“这两盏全是你的。你都喝了,咱们再开始谈,不然,一个字我都不会说。”
“我……我一个人喝两盅?怎喝得下?”晚晴惊讶地望着钰轩瘦削而苍白的面庞,问道。
“那是喂鸟雀的盅,你都喝不下?你是在惩罚我是吗?你以为你死了,我会活得痛快吗?”
钰轩眼睛通红,声音带了一丝颤音,眼见她这般纤瘦柔弱、弱不禁风的模样,他恨不得立刻便将这天下的珍羞美味悉数罗列在她面前,看她吃下咽下才放心。
他可没见自己其实也是骨瘦如柴的模样,平日里三餐饭只有一餐能正常食得便是幸事。
“好,好,我都喝了便是”,晚晴不愿和他过多纠结,只是自嘲道:“这真是,逼着要钱的见过,逼着吃喝的,也就是轩郎一人罢了!”
她用和平常无二的语气调侃他,见他只是痴痴望着自己,并无半个字回应。她只好收起笑意,问他道:“怎么了,你不喝吗? ”
“我刚才洗澡前喝了一盏参汤了,怕你不能喝那么烈的补品,特意让厨房给你炖的这两盏汤。”
钰轩还是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低了低头,口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好,那我多承你盛情了”,晚晴客气道,说完便呷了一口汤,没想到又呛咳起来,钰轩忙过来给她拍背,她却忙不迭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摆摆手道:
“没事,没关系的……!”
钰轩见她这般避着自己,既羞且愧,他不管不顾夺过她手中的碗盏,自己拿银羹舀了一勺,放到她唇边,她毅然将脸转到一边,摇摇头道:
“轩郎,不必如此,我自己能喝。”
那语气虽温和,却带有一种凛然相拒的寒意,她极少对他用这般语气,是以钰轩的手一抖,那汤差点晃出来了。
他放下碗盏,猛地一把搂住她瘦削的肩,哑着嗓子道:“晴儿,对不起……”
晚晴身子一滞,旋即异常果决地推开他,面上沉静如水,和言道:
“轩郎,千万莫要如此,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都是造化弄人。你再这般,咱们便说不得话了,我也就不喝那两盅汤了。”
“好,你喝,你先喝完,我不打扰你。”不知为何,裴钰轩心慌得厉害,他早已觉出晚晴的话语里那丝丝冰冷。
他少时结识她,极怕她吵闹;而如今,不知为何,她竟然再也不和他吵闹了,转而对他用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他最怕她这种态度,每当她要远离他时,便用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待他。
难道他们的关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当初的陌生?
此时他宁愿她来大吵大闹一番,哪怕和自己撕破脸痛快吵一场,痛斥自己一番呢?
可是她什么也不做,她不悲不喜,沉着冷静地对他,让他难以揣测出到底她在想什么。
他这般想着,又不禁偷偷打量她,见她一派安然地喝那盏汤水,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例行的微笑。
晚晴默默地喝完了汤水,果然咳嗽压下了不少。
钰轩见此,稍稍松了口气,欣慰地说:
“既然喝了有用,那明天我让人送一包川贝和燕窝去宫里,你日日喝。”
晚晴微笑着对他说:“不劳费心了,我近期不准备回宫,会一直住在道观里。轩郎,我今日是为你和安乐郡主之事而来。”
钰轩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冷道:“这事你还是知道了是吗?背叛我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无非就是背后被戳戳脊梁骨,无妨。”
他说得轻松,实际那话语吐出来,却带着苦涩。
晚晴见状,有几分不忍,再想想自己职责所在,也只好叹口气,主动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劝慰道:
“轩郎,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要想开点。”
晚晴的手带着微凉的寒意,纤细的手指轻轻触到他手上又旋即离开,那手指似乎没有一丝温度,可钰轩心中那缕希望之火却又腾地燃烧起来。
他反手一把攥住她的手,眼里含着泪花,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问题:
“晴儿,一百个安乐郡主背叛我都无妨,我只问你,你对我,可是……可曾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会问及此。也罢,这是你的心病,我今天替你解了这桩心病吧。”
晚晴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叹息道:“我带了这个,你看看。”
说着,从道袍内取出一封信笺,从内抽出一页略有些泛黄的纸张递于钰轩。
钰轩狐疑道:“这是什么?”再仔细一看,纸上赫然写着 “退婚书”三个字,原来这正是晚晴和柳泰成的退婚书。
晚晴感慨道:“这封退婚书是三年前,在柳郎去江南之时,我写下的。当时委托惠宁仙师交给他,但是他未收,后来仙师返还我手。
去年他来京城,我又交予他,他还是不肯收下,我,我真是好生难过。
当日我因走投无路才连累他与我缔结下此婚约,后来却又因命运捉弄,背弃他入了宫。要说我对柳郎,真是不仁不义之至了。”
钰轩听了晚晴的解释,只觉心一下释然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既亲手写了退婚书,必和柳泰成无染,那么,一切都是柳泰成的一厢情愿吧。
果然,果然,如方回所说,他错怪她了,他错怪她了,她爱的仍是自己。
他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起来。
只是他又看晚晴时,却愕然发现她眼中饱含着热泪,似是好生歉疚地样子,她还是忘不了那人吗?他的心略沉了沉,低低道:
“晴儿,你莫难过……过去的事情便不提了吧……”
“怎么过得去?欠人家的情,我心里实在难安。
更何况这些年我父母在江南多亏他帮忙照顾,我和他非亲非故,只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而他到现在还在那里苦守,明知道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说到这里,晚晴看了一眼钰轩,似乎触情生情般,唏嘘道:
“有时,我甚至想,他若是像你一样通达,姬妾满室,美酒满觞,也算享受过一番人生的乐趣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自责;
可他一味苦守,为了一纸废弃的婚约坚守承诺,倒弄得我好生为难……不知我这辈子欠他的,到底如何才能偿还还呢?如有来世……”
说到这里,她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微微抬头,瞧向室内屏风上绣着的那只只展翅翱翔的飞鸟,任凭那眼泪在眼眶里盘旋着,似落未落,哀伤的神情写满了世事无常的无奈与辛酸。
钰轩见她这般模样,又听她这番话,犹如隆冬里兜头被泼下了一瓢凉水,一下浇了个透心凉,那几分刚刚升起的喜气被生生压下去了。
此时他又是尴尬又是嫉妒,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良久方讪讪道:
“晴儿,我……以前是我荒唐,是我一时糊涂……不过我发誓,今后我一定会痛改前非,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绝对不会再做那些蠢事了……”
说着,他又鼓起勇气望着她,郑重许诺道:“柳泰成的事,你别急,我会帮你还他人情的……”
晚晴没搭理他,只是自顾自道:“何必麻烦你帮我还人情?各人的人情还是各人自己还吧。”
她想起当日泰成背她下山,给她采玫瑰花做香囊的往事,又想起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密道回来救她的场景,不禁心痛起来。
那么温润朴厚的一个人,自己竟辜负了他半生,这份深情厚谊今生还能报答吗?
她的泪还是落了下来,用手帕揩了揩泪,看了一眼对面已经面色如土的钰轩,她叹了口气,对他道:
“对了,我还有件事要托付你。我历年积了大约千金,准备寄给柳郎,银票已经放入这信函中了。
我那儿还有一些簪环首饰,因为今年元夕夜回宫可能还要用,暂时不能变卖,日后也变卖了,一起给他吧。这一世,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报答他了。”
说着,又取出一把钥匙放在案几上,继续道:
“还要劳烦你帮我做一件事,我知道我的府邸周围尽是你的产业,你必是熟悉那里的宅邸买卖,那麻烦你帮我把梁国夫人府邸也卖了吧,我不会去住了。
彩姐一家子,要么就请你再安排他们到你庄子上去,或者你不乐意就遣散了也罢。
其余剩下的下人你也帮我打发了,回头打发的钱,从卖房款里扣除就行。房款和我刚才提及的钱财,统统寄到江南这个地址。”
说着,她对他凄然一笑道:“这是柳郎的地址。你不是千方百计的想要吗?”
你道晚晴为何竟将泰城地址交予钰轩?
原来自从上次柳泰成仓皇逃离京师后,裴时那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晚晴知道他当日答应的庇护柳氏性命及产业的诺言只怕也随之作废,而且既然让裴钰轩知道了此事,他定是不会轻饶了泰成。
虽然前段时间他纵情声色,一时还想不起来去招惹泰成,又或是他畏惧自己未敢明目张胆去灭口,抑或是裴时暂时压着他,让他不至于下狠手。
但是这人的性子她太清楚,他对猎物就像一只凶猛的猎豹一般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找到机会,他定会要了泰成的命。
还不如现在索性将泰成地址和盘托出,他反倒顾忌自己而不敢动手了。
到时自己名下的积蓄也能经由他的手光明正大的寄到泰成处;
日后自己若还有命到了江南,那自然是另一番光景;若是没命去了,也不至于让泰成人财两空。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她才将柳泰成的地址交给了裴钰轩。
不料裴钰轩听了却是另一番况味,他见晚晴对柳泰成的万般愧疚,一副情深义重模样,不由妒火万丈,恨不得立刻便将柳泰成千刀万剐;
可是又见晚晴这般坦然地将柳泰成的地址交由自己,自是和姓柳的清清白白,不怕他去深入调查。
既然她和柳泰成之间清白无事,那和自己必有破镜重圆之时。
想及此,他心中不由一振,但又一想,怎得晚晴说得这番话又有些不祥的意味呢?仿佛在嘱托后事一般。
他冒出一头冷汗,紧紧握住晚晴的手道:“晴儿,你待怎样?你……你不可乱了主意。”
晚晴再次抽出自己的手,自嘲道:“放心,我还不至于像那些市井妇人一般,自己投缳跳井寻短见。
只是柳郎的事情,之所以委托你做,就是让你放心,我和他光明磊落,半点私情也没有,免得你再起疑心。
我们三人,这辈子纠缠的够了,希望到此为止,大家各自保平安吧!”
说到这里,晚晴有些心灰意冷,微微阖上了双目。
钰轩听闻她的话,疑虑更重,他的心忽上忽下,怎得,她不但准备和自己划清界限,和柳泰成也准备要彻底断了联系了吗?
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他的心中涌出无线疑虑,却不敢问,只好说:“好,我不再疑你们便是了,可是,你为何想要卖了府邸? ”
“我要那府邸做什么呢?”晚晴笑一笑,轻描淡写道:“无非多惹是非罢了!”
钰轩一下急了,冲口而出道:“你要多少银子从我这里拿,不许你卖府邸;
柳泰成,看来是我误会他了,你的人情我会替你还的;你放心,咱们不欠他的。只是不许你再动簪环首饰,听到了吗?”
晚晴沉吟半晌,方道:
“好。随你吧,不过那些东西早晚要发卖。我估计所有筹集的银两应有二千金左右,到时还请你全部寄给他。”
她抬头望着钰轩,长叹一口气道:“如果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不在了,还请你帮我转告柳郎,此生深恩难报,来世我定结草衔环……”
“你不在了要去哪里?不许你胡说。”钰轩横了她一眼,忙忙喝止。
不知为何他听了晚晴刚才这番话,忽而精神大振,仿若食用了起死回生丹一般活转了过来,一时竟忘了前尘往事,还像从前那般理直气壮对晚晴道:
“柳泰成的事情,不用来世,这一世我就把咱们欠他的人情还了。不就是银子么,这个咱们不缺。只希望来世他再不要来掺和我俩的事情了!”
说着,他将退婚书掖到自己袖子里,心里打定了主意,冷哼一声道:“你和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晚晴听闻此语,不觉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坐直身子对裴钰轩道:“轩郎,闲话莫提了,我们不要误了说正事。
你府中养着的那些姬妾,娘娘有令,命我此次来替你集中处置安排她们。
其中你最宠幸的那三位女子,好像叫什么忆奴、念奴和思思的,娘娘令我今夜便要将她们带出重新安置。对此,你可有异议?”
钰轩万料不到她竟然忽地说起这个,一下被拉回冷冰冰的现实中。
如同被一万只手齐齐掌掴,他的脸再一次火辣辣地烧起来。狼狈不堪的他再不敢抬头看晚晴一眼,只心虚气短的说道:
“你们想要怎生处理,不用问我。晴儿,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只有你……”
说着,又试探着想去握晚晴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颤抖不止。
晚晴却如古井无波般,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不待他靠近,已将自己的手拢起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淡淡道:
“你无需同我解释,我只是奉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