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远的路也有走到的时候,韶雅阁堪堪到了眼前。
杜晚晴待说什么,裴钰轩却一把推开院门,回头杜晚晴道:“进来说话。”
杜晚晴惊道:“三公子,这么晚了,您……再入闺阁……怕有损您的清誉吧!”到底有些心虚,她后面几个字简直像是蚊子哼哼。
“杜姑娘还真是临危不惧”,裴钰轩似笑非笑,嘲讽地说:“你现在最好想清楚怎么和我解释今天的事情,要担心清誉,也应该担心你自己的清誉,不是我的。”
杜晚晴撞了一鼻子灰,心下恨恨想:“你倒是会逢场作戏,刚才在雨里多么深情款款,差点连我也骗了,现在又这般冷酷无情,你是戏精吗?”
面上却谦卑地笑着说:“公子说得是,您请。”
二人进了黑漆漆的室内,晚晴待要点灯,想了一下,并未燃烛,而是借着月光搬过案几前一个绣墩,请裴钰轩坐下,低声道:
“三公子大驾光临,请恕晚晴招待不周。先请您在此小坐,晚晴去烧点热水。”
“你平时都是自己烧热水?”裴钰轩见她没有点灯,心内暗自赞她心细,又听她说还要自己烧水,心里倒有点同情她的处境,忍不住问道。
“是,早上我烧的水已经凉透了,幸好火炉还未熄灭,您稍等我烧壶热水,您先喝一盏,压压寒气。”晚晴恭恭敬敬回话。
语毕,便摸黑去找茶炉,钰轩在她身后道:“这黑黢黢的,还烧什么热水?你先去换一下衣服吧,我到客堂等你。”
听着这语气没那么冷峻了,晚晴心内稍安,忙答道:“没事,没事,我先去……”
话还未说完,便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喷嚏,回来的路上,虽然一直戴着裴钰轩的斗笠,但身上也早已湿的透心凉,她身子一向不大好,显然是受了寒。
裴钰轩欲言又止,不再说话。看着她在漆黑一片中用火折将茶炉点着,一点点火焰将这夜劈开了一道亮光,虽然这亮光如此微弱,二人却不用再在黑夜中相对。
炉火的微光中,裴钰轩见她手脚麻利,似乎做熟了这些粗活,不由暗暗思忖道:这女孩子到底什么来路?
看她一会绝顶聪明,一会娇憨装傻,陷阱敢跳,祠堂敢闯,礼法敢轻视,荣辱似也不惊,倒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自己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以前只当她是故家旧交,攀援富贵才到府上来,料想她和往常那些庸脂俗粉无异,谁料她初来便得父亲欢心,父亲是何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却和她相谈甚欢,甚至枉顾礼法,带她出门,此后也多次对她赞不绝口。
而她呢,却始终安然自得,没有借故托大。纵身处网罟之中,不辩不言,淡然自处,还能在他生日会中,以琴音相赠,又与他谈古论今,暗合他的心事,这些,她到底是无意为之,还是别有用心?
夜闯祠堂,就是大男人也难免打颤,她一个弱女子,却能孤身犯险,全身而退,这样的谋略胆识,可真是令人讶异。
裴钰轩正想得出神,却见晚晴已将茶盏端至自己面前,柔声道:“公子见谅,晚晴这里没有茶叶,只能以清水一杯相奉。您暖暖身子吧!”
那水热气腾腾,袅袅而起的水雾让这间冰凉黑暗的屋子有了点温度。
裴钰轩见她面容憔悴,衣衫湿透,鬓发上还有雨水未落,不由心软了些,他用手接过茶盏,轻声说:“你去换换衣衫吧,冷了会生病的。”
说完,便拿着那盏清水走到客堂去了。
晚晴愣了愣,用手抚了抚鬓发,便摸黑走到衣橱旁,刚要换衣,忽然“哐啷”一声,吓了她一跳。
钰轩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扶住她的臂膀,焦急问道:“怎么了?”
晚晴低低道:“不知是什么掉在了地上。”
钰轩点起火折一看,地上赫然横躺着一把铮亮的银剪刀——原来是从晚晴衣服内掉出来的。
钰轩拿起这把剪刀,看到刀刃尽开,利刃在火光下发出寒光。
晚晴一脸歉意对她道:“是我身上带的,刚才不小心掉出来了!”
钰轩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心里疑虑又起。
晚晴到底是女孩子家,见他这般盯着自己,不由羞赧地低下头,哀求道:“要不公子先暂避一下?一会儿,晚晴绝不隐瞒,将所有事给公子一个交代。”
钰轩这才注意道,晚晴身上仅穿着贴身的小衣,小衣早已湿透,她的身体虽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凹凸有致,颇为曼妙,钰轩见此,一时竟有些呆了,半晌未动。
晚晴轻咳了一声,钰轩惊觉,不由脸上一红,忙拱手道:“失礼了。”
便急急往前走,一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他扶了一下靠近自己的妆台,借着火折的微光,却见铜镜里,影影绰绰是晚晴浅颦低笑的模样,那如凝脂般秀美的脸蛋浮上了一层淡淡红晕,说不出的风情嫣然。
他的心一动,绷紧的弦似乎略松了松。
不一会,晚晴换了一身白色衣衫,又拿出一件薄披风,恭敬递给裴钰轩道:
“三公子,今夜叨扰您了,您的衣衫也湿透了,这是我爹爹的披风,上次我到贵府,恰逢刮大风,娘亲让我带了来,您若不嫌弃,暂时先披一披吧。”
裴钰轩见她这般,也不好再拒绝,便道:“好,多谢你了。”说完,便将披风接过来。
晚晴见他接受了自己的衣衫,心内略安,垂手站立在侧。
裴钰轩见她并不坐下,叹了口气,将心头那股火压了压,说道:“到茶炉边坐吧,这里有风。”
晚晴垂手道:“谨听公子吩咐。”
二人坐定,裴钰轩低声问道:“现在你说说吧,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们裴氏祠堂去做什么?”
“公子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心中有点疑虑,想去求证一下。”晚晴一脸诚恳,那脸上看不出半丝遮掩的痕迹。
裴钰轩听这话,楞了一下,用手抚着茶杯,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裴某愿闻其详。”
“不管公子信或不信,晚晴是将公子当做……朋友的。”晚晴没头没脑的一句,见裴钰轩一味看着她,眼中尚存狐疑,又解释道:
“那日,在您生日会上献上了一曲《高山流水》,自是寻觅知音之意,您没有拒绝,我以为公子是接受了晚晴的示好。”
裴钰轩半抬起下颌,上下打量着她,并不打算回话。
她只好继续解释道:“裴府处处都是眼睛,我为公子弹的那首曲子保证一个时辰不到就会传到有心人耳朵里。”
“哼,你若说那是你示好,倒也罢了,可是之前遗簪的事情出来,我派人去找你,你拒不开门,不是态度很果决么?”
裴钰轩用手握着茶杯,眉一挑,不以为然道:“我当杜姑娘是看淡世事的高人哪。”
杜晚晴叹了口气,敛眉低首道:“我那时并不想拖累其他人。因事出突然,我当时尚未厘清事实。”
“怎么,现在你厘清了?”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去祠堂。我去了祠堂,便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晚晴倒是毫不隐瞒,言语之间爽利至极,并不藏着掖着。
裴钰轩的好奇心再一次被激发起来,眼前这个看起来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女孩子,此时却像一个足智多谋的政客,一时让人琢磨不透。
他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对她说:“你说说吧,……最好能自圆其说。”
晚晴笑一笑,望着裴钰轩缓缓道:“我家里每到中秋,便会空出一个位子,那位子上不坐人,只放一盏清茶,茶杯是一个汝窑杯盏。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白色的描着金丝线的汝窑盏。”
“喔,那是在纪念什么人吗?”裴钰轩忍不住问道。
“应该是吧,不过我爹爹从来没说过。人家中秋赏月,一大家子安享团圆,我家一到中秋,无论我娘做了多少好菜,我爹就只对着那个汝窑的杯盏发呆。
小时候,我不懂事,老觉得就是那个杯盏害得我家不能好好过中秋,有一次,我就偷偷去把它打碎了……,”
看着裴钰轩眼中的同情和惊讶,晚晴苦笑一下,垂下眼帘,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可那微蹙的眉头却出卖了她的心:
“结果为这事,我爹差点打死我……,真的是发疯一般打我,要不是我娘拿着刀对着自己的脖颈,我爹可能会打死我……”
“杜大人身为读书人,怎么会……这般残暴?”裴钰轩惊讶地问。
“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后来我娘带着我去了我姨母家,整整住了三个月,住得我姨爹的脸都不好看了,我爹爹也没来接我们。
直到那天,下起了大雪。漫天的雪花把道路都封了,人人都要开始准备过年了,我爹才带着一大捧梅花来接我们。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动爹爹心爱的东西,但也不乐意单独和他相处。我只是假装特别爱读书的样子,天天坐在书房读书,还好,书也不是那么难读,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晚晴自嘲道,“这也是我讨好我爹的法子吧!果然,我爹就很欢喜,自此后,便很宝贝我了,还时常感慨我不是男儿。
你看,长辈们就是这么奇怪,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爱你,却从来不问,你到底喜欢不喜欢这个方方……”。
说到这里,晚晴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
裴钰轩听了她这番话后,心中似乎被什么轻轻拨动了心弦,他有一刹那的愣神,眸子中闪出温柔的光,望向晚晴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犀利。
不过也就那么一刹那,他便立刻恢复了清醒,冷言道:“你可别感怀,咱们今天还没切入正题呢。”
“可不是嘛”,晚晴假装抚了抚鬓发,其实偷偷擦了一下眼睛:
“我还没给公子交代呢。其实还是那个汝窑杯,可笑的是,我将它摔碎了,我爹又弄来一个,还是汝窑杯,不过这次却是个青色的杯子,描着同样的图案,中秋时那杯子照例冷冰冰地坐一个位子,斟满了酒,我爹虽不再发呆,却也时常愣神。”
“那杯子上描的花色”,晚晴忽而抬头盯着钰轩,轻声问:“三公子猜猜,会和什么地方的相似?”
“和什么地方的相似?”裴钰轩饶有兴趣地问道。
“和你裴家祠堂供奉的一块无名牌位背后的花纹相似。”杜晚晴感慨万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