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在行宫中那一夜最绝望的时刻,也只将情绪放在心里,不曾说出、做出什么。
但此时此刻,一直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情绪几乎全部涌上心头。他攥着拳定在原地,只觉得胸中的怒火烈烈地烧上心头,于寸草不生的荒原中嘶吼叫嚣,尽数朝身后纠缠的少年烧去。
“朔月。”
这是他自那一夜之后,第一次叫出朔月的名字。
朔月或许在看他,或许没有。他不在意。
往事涌上心头,他客观而冷静地叙述事实,像是局外人在点评戏台上的拙劣表演:“严文卿或许与你说过,我不怪你——但这不代表我会重新和你在一起。”
身后久久无声,只是那温热的触觉一下消失了。
秘道里狭小逼仄,像是世界上所有黑暗都沉落到了这里,密密麻麻堵住了每一个有可能透进光亮来的孔隙。
谢昀凝望着远方满目浓黑,没有回头。
“以前……是我会错了意。我现在知道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愿意为了他们做什么,都与我没有关系。今日也只是偶遇,你不必多想。”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像是怕朔月听不懂自己的话、继续恼人地纠缠,又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作为自己日后奉行终生的法则。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过后,朔月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我刚才绊了一下,对不起。”
如果这里有一点亮光,如果谢昀在此时回一下头,或许他就会发现,此刻朔月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他没有回头。
一刀两断的话说完,却没有想象中的半分痛快。他忍不住刻意停了片刻,等着朔月说些什么,等到的却只有沉默。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看看朔月这时候的表情。那张秀如朗月、丽若芳菲的面庞,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是沉默的,落寞的,睫毛低低地垂着,要滚出眼泪了吗?
但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向前走去。
他一直不曾回头,落在他面前的只有看不见的夜色和走不完的长道。
谢昀好像离开了……
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刺痛从心脏到四肢蔓延,一瞬间攫取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一身皮囊撑着寸寸骨骼。
朔月死死咬着唇,竭力放缓呼吸,察觉到身前那人似乎不见了,他来不及等待新近的一波疼痛消失,仓皇抬头,望向前方。
那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痛楚潮水般缓慢落下,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焦。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啼叫,唤醒了他的神思。朔月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身体中残留的刺痛,仓促地追赶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闪烁出微弱亮光。
朔月被那似有若无的光亮晃了下神。
前面……会有什么?——一扇门。
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虽然微若萤火,却因处在黑暗之中而显得格外明亮,宣告着这里或许存在着什么。
目光一晃,他看见了谢昀。
谢昀站在光亮的前面,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不知他透过门缝看见了什么,身形迟迟未动。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朔月被他严严实实堵在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不禁有些心焦。
“陛……”第一个字还没出口,朔月被自己骇了一惊,匆忙止住声音——这声“陛下”叫了一年多,实在太过顺口,以至于总是不分场合地脱口而出。
方才他虽然痛的厉害,但谢昀那一字一句却像烙铁般印在心里。
他有些伤心,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伤心。
只好默默等着。
谢昀透过狭窄的门缝,依稀可见门外景象。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一应摆设简单朴素,仿佛是新近布置的,主人并没在其中花费多少心思。
在床榻旁的圆凳上,坐着一个素色衣裳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容貌颇为熟悉的女人。
眼睛、鼻子、嘴巴……整张面庞正与他认识的某人无限重合在一起,只是添了些岁月风霜和柔婉绰约。
谢昀一时愣住,久久难以回神。
直到他想起,身后还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那条尾巴甩不掉扔不走,不知轻重深浅,分外恼人。此刻他正老老实实蹲在离自己三两步的地方,看得出在竭力保持距离,和他头顶那只红嘴山雀一般缩成一大一小黑黢黢的两团。
刚刚在痛楚尚未消退时便仓促奔跑,呼吸自是急促。朔月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呼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般平静,没注意到谢昀望向自己的目光分外复杂。
只是,最终谢昀什么也没有说。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侧身让开。
门缝透出细弱的亮光,散落在朔月有些湿润的睫毛上,给浓黑的眼珠染上一点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朔月眨眨眼,发现是身前的人让开了位置。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昀。谢昀却别过脸去,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谢昀刚才所站的位置上,眼睛贴近门缝,朝外望去。
桌椅,床榻,垂地的帷幔,烛台闪烁着的光……他看到的景象与谢昀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