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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了她,休了她!”
  陈婆子又害怕又心疼,放过了大妮儿,追着黄嫂子双手乱摇乱喊。
  “哎哟,娘子饶命,娘子饶命啊!”
  张婶子年纪大一些,多歇息了一会,才走了过来,听到屋内的哐当砸锁声,左右瞧了瞧,抓了根捣衣棒进了屋。
  “哎哟,哎哟!”
  李成材与媳妇一起嚎丧,痛得眼泪鼻涕直流,抱头跑了出来。
  “阿娘别打了,阿娘饶命啊!”
  金掌柜望着院子里的鸡飞狗跳,脸色很不好看。
  大齐律规定,卖良为贱,拐卖判流放,和卖则罪减一等。
  除非双方自愿,经官牙或者去官府过契,民不举官不究。
  律令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强行卖儿卖女卖妻,达官贵人买卖仆从,厨娘姬歌伎舞姬姬妾等等,随处可见。
  秦王府休说拿真金白银买人,就是强行抢走,也没人敢多言。
  只周王齐重渊现今在江南道,秦王妃经常叮嘱他们,秦王府不缺人,不缺钱,无需为了蝇头小利闹出风波。
  金管事想到秦王妃,后背不禁发寒,他知道今天的差使办砸了,沉声道:“走!”
  第三十九章
  金掌柜回到锦绣布庄, 太阳已经西下。
  后院一片寂静,原本他住在这里,徐七娘子来之后, 他便搬了出去。
  金掌柜喜欢养鸟, 以前廊檐下挂着鸟笼,画眉叽叽喳喳, 总是热闹得很。
  徐七娘子喜静, 除此之外, 金掌柜不甚清楚她的喜好。他在徐氏做事多年,起初只是不起眼的伙计,被秦王妃看重, 做了铺子的管事。
  随着锦绣布庄做大,遍布大齐,他到了茂苑的锦绣布庄做掌柜。
  茂苑县的锦绣布庄, 在江南道平平无奇,应当是整个江南道的锦绣布庄,皆平平无奇,买卖远比不上其他地方。
  金掌柜表面恭敬,心底着实憋着满腔的不甘不平。徐七娘子在娘家不显山露水, 后宅妇人而已,一间小打小闹的绣坊赚了钱,就取代了他这个跟了徐氏多年的老人。
  秦王妃的本事,金掌柜不敢置喙, 毕竟她是秦王妃。至于徐七娘子,金掌柜到底城府深, 就先忍辱负重,待她折戟在江南道, 秦王妃也能知晓,并非是他能力不足,是江南道这块骨头太难啃!
  万嬷嬷出来将金掌柜迎了进屋,道:“娘子在算账,金掌柜要是不急,且坐着吃茶稍等。”
  金掌柜道:“劳烦嬷嬷去回禀一声,事关织娘的事情,我得赶紧同娘子回话。”
  万嬷嬷一听忙道:“娘子早先吩咐了,织娘的事情要即可回话,金掌柜请进。”
  金掌柜走进熟悉的书房,屋里的冰鉴吐着凉意,徐七娘子正坐在他惯常坐的红木圈椅里,一手翻着账册,一手飞快拨动着算盘珠子,再提笔记录。
  那张红木圈椅,是金掌柜特意买了木料,请木匠特意做成,心底又酸水直冒。
  徐七娘子抬起头来,对拱手见礼的金掌柜道:“金掌柜请坐,无需多礼。织娘的事情如何了,你且说就是,我这边算账,你无需管我。”
  万嬷嬷送了茶水进来,退到门口去守着了。金掌柜不自在地坐在圈椅里,心道既然你让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端要瞧着你真有那般大的本事,能一心二用。
  金掌柜抿了一口茶,茶太香,他很快放下了茶盏,从进了大杂院说起。
  徐七娘子双手不停忙碌,继续算着账,算盘珠子声音,莫名惹得金掌柜烦躁不已。
  他自认为账目清楚,且锦绣布庄的账房,是秦王妃钦点的几年老账房,徐七娘子却要亲自算!
  金掌柜不由自主端起茶盏,再吃了口茶。茶香气在唇齿间萦绕,茉莉蔷薇还是桂花,金掌柜分辨不清,认为香得过了头,失去了茶本身的雅致。
  再次放下茶盏,手难免重了些,茶盖与茶盏碰撞,清脆的声音盖过了算盘珠子的响动,徐七娘子头都没抬,巍然不动。
  金掌柜吸了口气,道:“大杂院里人比上次去少,我便问了一句......”
  徐七娘子终于抬起头,朝金掌柜看了过来,她神情肃然,令金掌柜莫名地感到了一阵慌张,“院子里的人回答说,织坊复了工,织娘们大多都回了作坊......”
  “何时通知了复工?”徐七娘子打断了金掌柜的话,问道。
  金掌柜话语一滞,他当时真没关注这个,含糊着道:“应当不是昨夜,就是今早一大早。”
  徐七娘子声音更冷了几分,厉声道:“签了多少人?”
  金掌柜赶忙道:“几间大杂院加起来,一共签了二十三户人家。”
  徐七娘子飞快问道:“织娘二十三人,其余家人一共几何?”
  屋里凉爽,金掌柜的脑门上却冒出了汗。香茶在嘴里,变成了无尽的苦涩。
  二十三户人家,二十三个织娘,他们的家人连老带少,足足有一百零七人。每人五两身契银,加上织娘的工钱,购入织机的支出。
  这笔买卖,大亏特亏!
  金掌柜支支吾吾,脸色发白,徐七娘子没继续追问,深吸了口气,眼神一片冰冷,向来温和的声音,变成了如冰雪般寒浸浸。
  “金掌柜,你是徐氏的老人,王妃一向善待老人,我也尊着你,想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掌柜,你前去大杂院之时,就未多提醒。”
  金掌柜坐立难安起来,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想要辩解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
  徐七娘子道:“你在得知织坊复工时,就该差人来跟我回话。你却拖到了现在!”
  金掌柜呐呐道:“不过大半日辰光而已,我想着先将留下的织娘过了契,夜长梦多,以防他们又变了挂。”
  徐七娘子紧紧盯着他,道:“如果我是徐氏儿郎,金掌柜便会以为,我只是徐氏不成器的子孙。我是妇人。因为我姓徐,金掌柜对我的轻视,就多了一层,不成器上,加了无知妇人。”
  金掌柜冷汗淋漓,他没曾想到徐七娘子这般直接,直感到口干舌燥,呐呐解释:“我没有,我没......”
  徐七娘子靠在椅背里,她只是在陈述,并非疑问。
  “你看到我在算账,以为我怀疑你账目不清楚。金掌柜,王妃曾言,哪怕折一两银子,也是折本。哪怕赚十个大钱,也是赚钱。不计投入,不计本钱,只要赚钱!”
  徐七娘子突然拔高了声音,俯身过来,将账目朝金掌柜面前一扔,“王妃不缺银子,王妃的银子,不怕花出去,却怕折本!”
  账目摊在金掌柜面前,他下意识看去,眼珠不由得逐渐瞪大。
  账目上的数额,直令他脑子嗡嗡,心跳飞快。
  秦王妃如此大的手笔,意在整个江南道的纺织行当。
  徐氏由秦王妃当家做主之后,她曾立过一条家规:忌捞偏门。
  当年秦王妃父亲徐志徵当家时,挪用过纺织作坊的银子去放印子钱,倒并非为了中饱私囊,是因着织坊亏损厉害,银子挪不开。
  印子钱得利高,徐志徵便试图赚些银子回来填补亏空。可怜徐志徵才疏学浅,又刚愎自用,身边不怀好意之人奉承着他,最后连本带利都折了进去。
  秦王妃所言的捞偏门,便是指印子钱这种买卖。绢帛在大齐能当做钱使,与金子,粮食同等重要。
  纺织才是徐氏绵延百年,千年的根本。
  如今,他们却在茂苑县就摔了个大跟头!
  金掌柜抹了把汗,不安地道:“七娘子,接下来该如何办?”
  徐七娘子沉默片刻,唤了万嬷嬷进屋,吩咐道:“你去请文娘子来。”
  万嬷嬷领命走了出去,徐七娘子继续吩咐金掌柜:“你领着人,去村里面寻织娘,收丝线。织娘照样按照现在的价钱,丝线的价钱,提高两成。”
  金掌柜犯了错,不敢多问,连忙起身告辞,带着账房伙计出了城。
  文素素同郭老三坐在廊檐下,听他说着织娘的事情。
  “照着娘子的吩咐,先了锦绣布庄一步,姓金的后一脚去,扑了个空。”
  郭老三高兴得嘿嘿笑,见文素素伸手去提壶倒茶,赶紧道:“我来我来,娘子辛苦了。”
  文素素见郭老三肥硕的身子快将案几盖住,不由得瞥开眼,随了他去。
  “纺线收了多少?”
  郭老三将文素素的茶盏斟得八分满,嘿嘿笑道:“麻线多,丝线少。麻线的价钱给得高了些,他们自己留着织布,还不如卖掉去买粗布,家中有麻的,都拿出来卖了。别的不敢说,在茂苑县咱们人手足,以前常到村里去收蚕茧,轻车熟路,全茂苑县哪个村种桑麻多,都了若指掌。我照着娘子的吩咐,让他们轮流歇息,连夜赶往临近的县购入麻线。娘子放心。”
  文素素嗯了声,“你回去吧,准备明日推举行首。”
  郭老三说是,他对行首念念不忘,想到明日就激动不已。
  文素素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无论成败,你都不要太过在意。成,以后你身上的责任会更大。败,肯定有你的不足之处,正好借此能看清自己,看清他人。”
  郭老三已经是布行的行老,又在她的安排下,领着其他织坊东家一起做了这么多事。要是他还做不了行首,只能是强中还有强中手。
  文素素会毫不犹豫另择强者合作。看在熟悉的份上,她便多说了几句。
  郭老三愣住,当年姜行首自从做了行首之后,半年就生生老了好几岁。姜管事以前也不算太蠢,人也算听话。行里的琐事缠身,对姜管事就疏忽了些,结果姜管事闯了大祸,姜氏一族由此烟消云散。
  福兮祸所依,天底下的好事,哪能尽让人全部占了去。
  半晌后,郭老三呼出口气,心里的那团旺火,逐渐低了,变凉。
  郭老三抬手,恭恭敬敬一礼:“娘子的话,如醍醐灌顶,在下感激不尽。”
  文素素见他挤成菊花样的脸,渐渐舒展,颔首回礼,未再多言。
  郭老三犹豫了下,问道:“瘦猴子他们可是被娘子派了出去?”
  文素素点头,“大杂院被你们抢占了先机,还有村里的织娘。我让瘦猴子她们去了,先提点几句。”
  郭老三神色紧张起来,道:“那可是秦王府......”
  文素素道:“还是那句话,听天命之前,先尽人事。你别多想,去吧。”
  她并不怕徐七娘子会有后手,这一步并不复杂,她想得到,徐七娘子肯定也想得到。
  只是这一步,是个大坑。徐七娘子跳不跳这个坑,端看她自己。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文素素已尽到提点之义,要是他们不听,她就管不着了。
  郭老三见文素素始终处变不惊,跟着也轻松下来,告辞离开。
  文素素继续练字,她如今的小楷颇有进步。书法在大齐很重要,她便见缝插针练习。
  天黑后,文素素收起了笔墨,正准备出门去买些吃食,万嬷嬷来请:“娘子可得空,七娘子请娘子走一趟。”
  比起初次见面,万嬷嬷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称徐七娘子为“太太”,换成了按照徐氏的称呼。她身上那股傲气,都掩在了笑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