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已悄然逝去,夜更凄清。
浓雾愈发迷离。
湿冷,阴森。
洛怀珠似有所感,翻身往被子里拱了拱。
第44章 苏幕遮
立夏。
万物生长, 长赢繁茂。
洛怀珠早起推窗,让潮湿的雨汽随着熹微天光一股脑冒进室内。
窗外绿叶厚肥,红花垂首, 不胜娇羞。
整座后院都被淡绿色的雾霭, 团团围住,连屋瓦都逃不过。
阿浮替她梳了一个方便戴纱笠的发式, 好躲躲雨汽。
“娘子今日要上哪儿去?”
洛怀珠自己将金丝掐线镶绿松石耳环1戴上, 再把绿手镯套腕间,对着铜镜藏好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的红绳。
阿浮说话时, 她捻着红绳转了一圈:“云舒郡主已经替我们找到了那位写治水论的人, 我们一道前去白矾楼,见见此人。”
他们出得门去, 只留书童一人坐在院内,托着下巴眼巴巴瞧着他们出去的背影。
白矾楼内,云舒郡主已一身玄色圆领窄袖袍衫, 坐在雅间静候。
近窗一侧松木长案上,有一青衫短须男子垂首点茶,整个人浸在香案飘来的迷蒙烟雾中, 难辨真面目。
叩叩——
洛怀珠寻来,一身牡丹绣襦裙,静立门外。
青衫男子抬起头来, 预备放下手中茶筅, 前去开门。
云舒郡主握着横刀起身,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对方不必动弹, 继续点茶便是。
她大步前去开门,入眼便是一朵朝她福身的富贵牡丹花。
“郡主万福金安。”
“洛娘子今日怎的这般素净, 头上只一条坠珍珠的丝带就算打扮妥当了?”她抱着横刀,正立门中,并不将人放进去,“莫非我们已熟悉到这等地步了?”
洛怀珠脸上挂出嫣然浅笑,额间花钿被笑意显得越发红艳。
“郡主说笑了。三娘一介平民女子,怎能与郡主千金之躯言熟。”
云舒郡主冷哼一声:“我看你倒是没什么不敢做的事情。”她瞧了一眼对方裙摆下微微润湿的一小片,转身往里走,“进来罢。”
洛怀珠抬脚踏进去,身后齐光、既明关门,守在雅间内两边。
云舒郡主坐回点茶的松木长案前:“坐。”
洛怀珠也不客气,坐到她旁边的松木墩子上。
青衫男子点完两杯茶,将千里江山图那杯双手送到云舒郡主面前。
云舒郡主垂眸瞧了一眼,伸手接过:“你这一手茶艺,倒也算得上不错。”
第二杯夏日消暑图,亦被双手送到洛怀珠面前。
洛怀珠接过道谢,寒暄客套,交换过姓名后,言道:“徐先生是营州人?”
徐长勃挺腰垂眸回道:“是。”
“先生《营州水利论》写得极好,诗社却不能如实付梓,你可知为何?”
徐长勃:“知之。徐某所言虽有用处,可水利论篇章所涉,不仅仅只是治水,还有许多关乎国政弊病问题的根除,并非我一介书吏可非议之事。”
当今圣上好面子,无人不知,没有人会赶在这种时候,前去在他脸上打一巴掌。
这篇文章无异于在说:瞧瞧你任命的官员都是些什么秽物、废物,连一个小小书吏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你手下的能臣却不懂。这到底是多瞎,才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任命。
简单来说,便是——你这个皇帝,不识贤人。
“不错。”洛怀珠从怀中掏出那篇文章的草稿,又从云舒郡主那里接过先前给她那张,放回原位,“先生的文章,与其说是水利论,不如说是上北平原抗敌稳治富强论。”
倘若先帝在位,见此文章,定当大喜,非要破格提拨任用不可。
然则。
当今圣上只思衡权而不思苍生,绝无这等觉悟。
徐长勃苦笑摇头:“酒后所书,未能尽然详实,展,羞愧。”
展,乃徐长勃之名。
他连年落榜,不得已参加吏试混口饭吃,在军营当文书近十载,如今年已四十有五,无家无业,空有一腔论调,身边小吏亦无法理解。
家中阿妹频频来信鼓励,更是令他无地自容。
闻得诗社收策论一事,他借酒壮胆,提笔写下《营州水利论》投去。
不留名姓,不过是觉得此番并无星点希望,借此宣泄而已。
只是不曾料到,云舒郡主竟会私下寻他。
他至今不知,云舒郡主将他找来,到底何意。
“酒后一笔而成,尚且如此。”洛怀珠喝了两口热茶,放下杯盏,“倘若细细推敲,先生文章,定为治理一方之良策。”
徐长勃笑意更苦,觉得两个年轻娘子,到底想得太少了些。
“多谢洛娘子谬赞。”即便如此,能有人欣赏他的文章,他心底还是高兴的,心中一股意气涌到眼前,湿了眼眶,“展,这厢谢过。”
他撑住膝盖站起,躬身行礼。
洛怀珠赶紧起身虚虚抬手扶住他:“先生毋庸多礼。”
“展这一生,身是燕雀,纵有鸿图之志而未能找到一二知己,今有洛娘子此言——”徐长勃哽咽难语,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继续说话,“足矣。”
他含泪长揖,重复道:“足矣。”
“欸——”洛怀珠赶忙还他长揖。
阿浮泪浅,看得双眼模糊,鼓着脸憋住不哭。
云舒郡主别过脸去,眨了一下眼,又转回来正色道:“徐先生可知,我们找你到来,所为何事?”
徐长勃缓缓摇头,平复情绪:“下官愚钝,请郡主赐教。”
不过瞧着,倒不像是问罪。
此事最坏也不过是因此问罪,丢官归乡,半道被人截杀罢了。
圣上要立贤明之相,不会亲手处置,他若是斡旋得好,还能留下命来。
“你可愿改改这《营州水利论》,将其改成《营州治水论》。”云舒郡主用下巴指了指洛怀珠,“我们洛娘子财大气粗,改完能有润笔费两贯。”
洛怀珠:“?”
润笔费不都一贯而已么。
对上徐长勃略带期盼的眼神,她唯有点头:“不错。水利论的文章,我们稿费照给,治水论另算两贯。不过,这篇稿子你对外得说,没有卖给我,已经卖给了一个穿黑斗篷的人。”
囊中羞涩的徐长勃犹豫道:“黑斗篷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洛怀珠眨了眨眼,“听墨德馨香的掌柜说,惠民书坊那边印的无名小报,都是一个黑斗篷人吩咐的,我寻人替你放到他们收稿的篮子上,保管他们敢发出来。”
徐长勃皱了下眉头:“惠民书坊……不一定敢印,他们头上可还挂着陛下御赐的匾额呢。”
这等极有可能惹来天子震怒的事情,他们为何要办。
洛怀珠轻轻摇头:“你可追过无名小报?”
“倒是看过几张。”
“先生觉得,此报为何无名?其他小报都恨不得将自己大名广而告之,为何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怕别人发现他。”
“不错,这样一家小报存在,就注定了他所发内容,定有冒险之处,才会躲躲藏藏,不敢示人。所以,先生的治水论只要写得好,他们一定会挑上。”
徐长勃垂眸思索:“可这样一来,展唯恐殃及郡主和洛娘子。”
洛怀珠重新捧起茶盏,眨巴眼睛看他:“先生说的什么话,哪怕你不将稿子卖我,也不必如此愧疚。只要劳烦你再写一篇《积贮论》,歌颂我大乾盛世。”
徐长勃立马明白过来,随即笑道:“多谢郡主和洛娘子体谅。”
——他的确没有将稿子卖给洛娘子,也没有写任何稿子投给小报。
至于所得钱财,那都是《积贮论》的稿费!
雅间不高声阔谈,便能隔音,他们拿着水利论低声议讨,话投机,直聊到酉时才罢。
若非如今身在沈宅,而非自由居,洛怀珠定要秉烛继续不可。
难得光明正大相聚一处,云舒郡主蹙眉:“要不我遣人告知沈昌,你就不必回去了,我晚些送你便好。”
洛怀珠起身告罪:“已为人妇,怎好任性妄为。”
这样的事情,林韫会干,但洛怀珠与云舒郡主相识尚浅,暂时不会如此这般。
云舒郡主一脸被扫兴的不虞,好似下一刻就能提刀砍沈昌。
“好啦。”洛怀珠软下语气哄她,“郡主好意,三娘心领了,改日徐先生《积贮论》完稿,便由我做东,请二位再次在此畅谈如何?”
云舒郡主眉头稍稍舒展,跟着起身,拿起一旁横刀:“我同你一道回去。”
以免沈昌唧唧歪歪,盘问半日,平白耗人心神。
“那便多谢郡主。”洛怀珠福身道谢,朝她一笑。
白矾楼门前与徐长勃别过后,二人携手回到沈宅,踩着下值的沈昌车驾之后抵达,与他直接碰上。
云舒郡主先下车,用横刀撩开顶上垂下的遮阳遮风车衣,眼神往高处瞥了一眼,一副并不想瞧见沈昌又不得不搭理的不耐烦模样。
“哟,还真是不巧。”她跳下马车,转头扶洛怀珠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