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全然没有初次见面的礼貌和觉悟,对着云落一脸不耐的神情视若无睹,再次靠近时,他扬扬手里的汗巾,问道:“云少校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的?原以为是被汗水的味道盖了下去,可看上去,云少校并没出多少汗。”
云落愣了短短一瞬,而后开口:“刚来第一天,注意点分寸。”
这次没再礼貌地为身后的人让路,径自转身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对方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有礼之人,他懒得再客气。
面具是戴给懂面具的人看的。
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生出片刻的眩晕感。时间不长,甚至不需要特意恢复,就消失了。
而后他隐约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和他平时用来伪装身份的香水味很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
一个念头令他短暂地不安,停下脚步犹豫要不要再回头的迟疑间,那人已经重新蹬起两轮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我叫弥隅。回见,云少校。”
那股轻飘飘的味道隐隐变得具象化,钻入他的鼻腔,眼前化出被阳光照射的寺庙,焚香味干燥、刺鼻。
不怪他能辨别得如此精准,他每天不忘喷在身上的那款信息素香水,他特意叫人秘密做出来的味道,也是寺庙里的焚香味。
那时不知怎么一时兴起,一定就指明了要雨后的味道。调香师还特意为了他这个需求,找了一座寺庙蹲过了整个雨季。
而如今,这相似的味道让云落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他不该闻得到其他任何人信息素的味道——只因他是个beta。
在整个联邦里以alpha基因优质闻名的云家里,唯一一个beta。
他偏头望过去,那个人肩宽背阔,身形被贴身的军装勾勒得极其优越,骑着两轮的交通工具,无论怎么看都和s区格格不入。
破铜烂铁的声音渐行渐远了,那铃铛却响得清脆依旧。
一番耽搁,云落脚步沉重地回到宿舍,新兵晨训结束,冲完凉又陆续出门吃早饭,见了他尊敬地打招呼,“少校”、“少校”地叫了一路。
一个身影自军务楼逆着新兵小队朝他迎面跑来,急着声音唤他:“云少校!上将在办公室等您,催您快一些过去!”
云落抬腕看看通讯器,烦乱的情绪终于被锁回紧皱的眉间:“不是九点么?还早呢,急什么。”
不过是每个季度都例行吸纳新人的日子,这一天却搞得格外特殊。一周前云光启亲自传讯给他,要他这一日务必准时到上将办公室去。
云落旋开淋浴的开关,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无论是汗味还是所谓的雨后焚香味,都统统消失在蒸腾的热气里。
不久前递交上去的提衔申请又被驳回了。这一次甚至上中下将一齐出动,在队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来做他的工作,大致意思是年纪轻轻急不得,二十三岁到少校的位置已是前无古人,要塌下心来才能再往上爬。
说什么的都有,各怀鬼胎,但不过都是被派来做戏的而已。整个s区只有父母和祖父知道的身份,才是他不可能再晋升的根本原因。
少校的身份是联邦给予他最大的仁慈,再要往上,几无可能。
那些每个季度都送进来的新人就有多厉害吗,资质平平的alpha而已,根本没什么地方稀奇,苦训上一年两年,依旧没一个能上前线。
之前所谓的上校的儿子,入伍时被百般吹嘘,还是被他五成力就打得直不起身。
而几年过去,他照样要看着那样一个个几乎是废物草包的人在他面前被授以中校的军衔,而他自己,却近乎以一种得到施舍的状态,固守在少校的位置上,带着一届又一届的新人,再看着这些新人里的某几个,在未来冠上比自己更高的军衔。
如果是alpha就可以名正言顺拥有这一切。
可惜——他不过只是一个beta,是整个云家的耻辱。
所以他的身份成为了秘密,当初为他诊断分化结果的医生,后来也不知所踪。
他小心翼翼地活着,把这个秘密仔细地捧在手里,不让它落地。那些大姓的家族不会允许一个beta享受与他们平起平坐的权力,更不会因为这个beta姓云就为他破例。
这是撼动云家地位的好机会,没有人会放过。
而本该沦落到f区的身份如今却能苟活在s区,还拥有了一个少校的军衔,很多时候云落自己也分辨不清,是该感谢他那二位长辈的仁慈和垂怜,还是自己流过的如溪如河般的血和汗。
他被迫咽下所有的不甘,从无人的角落里走出来后,还要换上一副笑脸学会说感谢。
水流声停止,云落在糊满了雾气的镜面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一个“云”字。
是他自己运气不好,从出生那刻起就差人一等。若不是这个姓氏,有没有命活到二十三岁,都是个未知数。
年少时的那些不甘和怨恨始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随着年纪一日日增长,最后被岁月打磨得只剩下麻木和服从。
有这个姓氏的庇护,他可以假装璀璨;可没了这个姓氏,他只能成为污点。
苦一点怎么样,努力一些又怎么样,至少还活着。
至少,还能不停递交擢升申请。
云落双手撑在池边,如此静默了良久。再抬头时,不久前写下的字已经重新几乎消失在新覆上去的雾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