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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园是萧北冥平常的安寝之处,平日除了梅园和书房,他几乎足不出户。
  邬喜来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北境归来后,殿下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有些痛苦,对殿下这样的人来说,是时间无法消弭的,可是殿下却愿意为了薛三姑娘暂时抛却那些痛苦。
  但在离开薛三姑娘之后,痛苦会更加浓重,更加压垮他的心志。
  萧北冥回了梅园,由邬喜来服侍上了床榻,他冷峻的面容到了此时极其苍白,行动之时难免触碰到伤腿,他不用去看,便知道伤口浸血。
  就在此时,外头通传的声音入了内殿,接着,穿着明黄便服的隆昌皇帝阔步朝内室走来,章皇后在他侧后方,着正红大袖衣,妆容精致。靖王萧北捷则跟在二人身后。
  燕王府的一屋子下人便立刻跪下请安。
  隆昌皇帝四十多岁,精神头却依然极好,一身龙袍衬得他愈发威严,不苟言笑,他道了一声平身,便在床榻前的檀木椅上坐下。
  隆昌帝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眼他的庶长子,目光在他的残肢处落下,“这几日可好些?”
  萧北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一切都好。”
  话题到了此处便有些冷场。
  章皇后却忽然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抽噎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就……”
  话罢,她状似失态,径直到了床榻前,道:“冥儿,快给母后瞧瞧,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有隆昌皇帝在场,邬喜来和骆宝一行人自然都不好阻拦。
  萧北冥一路奔波,没有什么力气,任由她掀了被褥,被血浸透的中裤下隐约能看见那残肢的惨状,章皇后屏气,忍住腹中的翻腾。
  萧北冥没有错过章皇后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他心底嘲讽笑了笑。
  有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在那一瞬崩塌地更加彻底。
  若是刚从北境归来时,他仍对自己所谓的母后有什么期待,那么到了此刻,他已经全部都明白了。
  章皇后放下锦被,眼泪竟真的滴了下来,抽泣声时断时续。
  隆昌皇帝皱了眉头,看了一眼章皇后,也有些心烦,“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朕发布告广寻良医,就不信找不到医治的法子。”
  邬喜来眼皮一跳,想起那日薛三姑娘提醒的话,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萧北捷站在章皇后身后,想到那淋漓的血肉,立刻心惊肉跳地移开了目光。
  母后一直阻拦他去带领兵士镇守北境,也曾对他说,这一次,皇兄注定是活不成了。
  眼下皇兄依旧活着,但恐怕比死了还要难受。
  一个战将失去了双腿,无异于雄鹰折翼,壮士断腕。
  萧北捷心中一时有怜悯,也有一种罪恶的如释重负。
  一直以来,他活在皇兄的光芒之下,像是皇兄的影子。直到今天,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个废人,再也无法和他争夺了。
  他不敢去看皇兄的眼睛,只是附和道:“大燕疆域辽阔,能人辈出,父皇重金悬赏,不信找不到能替皇兄治腿的神医,母后请宽心。”
  隆昌皇帝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庶出的儿子,良久,他道:“你好好修养。朝政之事,暂由你弟弟接管。不管怎样,你是皇家的子嗣,朕的儿子,没有人能对你不敬。”
  话罢,隆昌皇帝起身,内侍总管邹善德命底下的小内侍们将赏赐的东西摆放好。
  隆昌皇帝缓缓走出正门,快到门槛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之上虚弱的人,嘱咐道:“好好养伤。”
  他踏出寝室,邹善德紧随其后。
  章皇后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道:“冥儿,你别怪母后今日才来看你,实在是母后脱不开身,从明日起,母后派人过来照料你,可好?”
  萧北冥的眼神冷淡至极,他抿了抿苍白的唇,“多谢母后关心,燕王府的人手还够用,不劳母后费心。”
  章皇后便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你啊,还是这么倔。本来你这次回京,母后便打算替捷儿和你在燕京名门闺秀中挑选王妃,可谁想到……”
  萧北冥冷了脸色,他握紧袖笼下的手,几乎不能再想起那个姑娘,他垂眼道:“儿臣谢过母后,但儿臣已然如此,不愿再拖累别的女子,母后替二弟相看就好。”
  章皇后假模假样收了眼泪,安抚道:“你是皇家的子嗣,纵使……,你若想,母后一定为你找个名门闺秀,只是你……”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既然你不愿,母后就不提了。你好好休养,我会让捷儿时常过来探望。”
  萧北冥没有再说话,疼痛让他的意识越来越薄弱,也让他越来越没有耐心与眼前之人周璇,他没有再说话。
  章皇后并不介意他的怠慢,起了身,又严厉叮嘱邬喜来骆宝等人好好照料,便带着萧北捷走出了内室。
  出了内室,她脸上再无一丝悲意,只是沉着脸,“也算是便宜了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萧北捷看着自己的母后,尚且年轻的脸庞上仍带着少年人的纯真与不忍,“母后,皇兄已经这样了,日后儿子会给他寻个清净之地外放,母后停手吧。”
  章皇后瞪了他一眼,瞧着还在园中等待的圣上辇舆,边朝那边走去,边道:“等什么时候你坐上了那个位置,再与本宫说这件事。”
  萧北捷有些挫败,却无可奈何。
  隆昌皇帝背着手站在燕王府梅园内,梅园肿了一大片梅花,只是这个季节,梅花并未盛开,显得春庭寂寥。
  隆昌皇帝对这个庶长子的情绪极为复杂。
  一方面,庶长子的出身并不光彩,几乎见证了他的失控与被人算计。
  另一方面,除了性子,长子确实比皇后嫡出的二子更为优秀,甚至在民望上,长子一度超过自己。
  他对长子,忌惮多过疼爱,如今燕王伤了腿,他心底虽松了口气,但深深的担忧也逐渐滋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北境战事依靠燕王指挥,燕王用兵如神,在北境百姓心中无异于战神转世,忽兰王族也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局势却大为不同。
  隆昌帝看着简朴的燕王府,开始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庶长子。
  长子几乎对一切事情都不关心,也没有欲望,赏赐的府邸这么多年依旧是原样。
  帝王之道上,从不怕身怀贪欲之人,最可怕的,是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的人。
  萧北冥,就属此例。
  一直等到章皇后出来,隆昌帝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后。
  皇后与后宫那些嫔妃都不同,他们年少夫妻,一起走到今日,从情分上来说,早已超过了夫妻之情。
  当初皇后设计张氏爬上他的龙榻,他不是不生气,不是不愤怒,可后来,他渐渐能够理解她。
  那时他登基日久,却迟迟没有子嗣,根基不稳,她这个皇后首当其冲,承担了巨大的压力。
  朝堂,民间,后宫其余嫔妃给她的压力,远远超过了正常人能接受的范围,所以她才会将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
  他原谅了她。也知道这么多年来,庶长子也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隆昌皇帝看着皇后的脸,道:“此次军需案就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追查。但皇后,有些事情,该适可而止。”
  章皇后怔然楞在原地,她面上不显,心底却泛起惊涛骇浪。
  圣上也许什么都知道,只是未曾发作。
  隆昌帝叹了口气,“你若是仍不放心,便挑个人守在他身边吧。这月底宫中的春宴,你既替捷儿相看,不如两桩事一起办了。”
  章皇后垂首,忙低声应下。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邬喜来看着那些人参鹿茸的赏赐,只觉得刺眼,他让骆宝一并收下去,问道:“奴才给殿下烧了热水,殿下擦洗后早些休息。”
  萧北冥没有说话。
  他几乎是有些厌恶地看着自己那双腿,翻涌的情绪令他的心绪罕见地焦躁。
  她见了自己的未婚夫婿,或许相谈甚欢,或许……
  或许她再也不会想起自己了。
  他凝视着放在小几上的那袋,伸手将纸袋撕开,想要尝尝梅子,最终却停住了。
  他的指尖颤了颤,终究没舍得拆那袋梅子。
  他叫邬喜来拿了墨案与纸笔,狼毫浓墨之下,一个女子的身影很快跃然纸上,她言笑晏晏,神色那样温柔,眼尾一颗淡淡的泪痣,更添姝色。
  *
  长信侯府前厅宾客已经尽数离席,薛珩为了招待谢清则,便吩咐后厨上一桌新菜,取了陈年的女儿红。
  谢清则于饮酒上并不在行,两杯下肚,便觉得轻飘飘如在云端,但他向来克制守礼,因此也并未出洋相。
  “我看珩弟这些日子休养的不错,气色也好了许多。听仁和堂的大夫说,你换了药方,我回来时看过那方子,却是精妙。”
  薛珩道:“那是阿姐替我寻来的方子,这些年,她为我操心太多了。”
  谢清则微微一笑,“血亲之间,理当如此。”
  话方到此处,门口芰荷便通报,说是三姑娘来了。
  谢清则几乎在那一瞬间便站起身来,他怔愣地看着门口那些女子,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薛珩福至心灵,知道阿姐和谢家有婚约,况且阿姐许久没见谢兄,如今在前厅,内外皆有仆役,相见也并非私下。
  他道了声失陪,便将此处留给两人。
  宜锦见了谢清则,公子人如玉,莫若眼前人,她按照礼节行了个平辈礼,道:“兄长回京,一路上可还顺利?”
  谢清则听见她的称呼,饮了酒有些绯红的面庞淡去了几分颜色,他默然道:“知知,你从前不这样叫我的。”
  宜锦愣了一瞬,旋即笑道:“兄长,我和阿珩都大了,总不能还同从前一样唤你清则哥哥。”
  谢清则却紧接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他眼底有几分醉意,趁着这醉意,他道:“知知,你还记得那药方,也必然记得过往的种种。我这一次拼了命地从北境赶回来,就是想再争取一次。”
  “上一次,是我回来晚了。这一次,若你愿意,我明日便请母亲为我们操办婚事,你也知道,宫中要为靖王选妃了……”
  宜锦神思一震,忽然间,一切都变得明了。
  为何谢清则会提前回京,也都有了答案。
  那药方,是七年之后他才制出的,如今他却识得。
  宜锦嗓音有些涩然,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谢清则默了默,“你走之后不久,我上山采药,不慎跌落深渊,醒来后便回到了昌平四十二年。”
  宜锦陷入沉默,她白嫩的脸蛋上,一双杏眼光泽浅淡,话到了嘴边,她终究还是道:“兄长,倘若我没有重来这一遭,或许会很高兴嫁你为妇,谢家清流,老夫人往日亦对我照顾良多,可是兄长……”
  谢清则听到这里,便道:“别说了。”
  他垂下眼睛,面如冠玉的男子神色暗淡,“我明白你的心意了。知知,不要那么残忍。”
  至少不要让他亲耳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