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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铉感觉后槽牙有些疼,滁州,“环滁皆山”的一个地方,田地本就有限,被太仆寺这么一侵占,还能有多少地能种庄稼?
  庄稼打不打得上来,地方上都需要按照黄册征税,没有粮食,那就给钱钞,没有钱钞,那不管,自个想办法。
  这样下去,百姓迟早成为流民。
  为了保住官位,铁铉派卢渊、王坦等去滁州彻查此事。
  大明的太仆寺并不设在京师,而是设在滁州。
  在山丹苑马寺之前,滁州太仆寺统管全国马政。而在山丹苑马寺设置之后,祁连山马政与西疆省马政划归山丹苑马寺管理,但滁州的太仆寺依旧负责着大明其他各地的马政。
  在夏允忠、张永修、王栋、廖恩等人被御史弹劾之后,关于太仆寺的各种弹劾开始满天飞,各部给事中、都察院御史纷纷要求整顿太仆寺,倒查十年,看看是谁在贪污枉法,是谁在贻害大明马政。
  在小教场里的袁岳,竟也被弹劾风波卷入其中。
  给事中吴翟弹劾袁岳自山丹马场解送战马至京师,沿途扰民,尤其是战马不听话,吃了老百姓的庄稼,啃了老百姓的草。
  宣青书看着脸色精彩的袁岳,笑呵呵地说:“这次太仆寺事很大,山丹苑马寺估计也会被整顿,你可要小心点。”
  袁岳呸了一口唾沫,站起来就骂道:“吴翟这个老匹夫,战马送京,沿途县府提供马粮这是朝廷规制,至于跑出去十几匹马啃了百姓半亩庄稼,我们已经照价赔偿了,百姓都没话说,吴翟他嚷嚷个球!”
  宣青书耸了耸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滁州太仆寺出了如此大的问题,谁知山丹苑马寺那里有没有问题,不把事情闹大,拉下一批人,怎么安排新人进去。别看眼下朝廷平静,底下的水深着呢。”
  袁岳感觉宣青书话里有话,不由地低声询问:“可是朝中有什么大变故?”
  宣青书笑了笑,摆了摆手说:“并不是什么大变故,但自建文朝以来,都察院派遣御史巡视地方错漏百出,诸多问题都是由安全局率先揭发,以致于朝中官员称呼都察院为肚子圆。”
  “何为肚子圆?”
  袁岳不解。
  宣青书拍了拍肚子:“有人编排说,都察院肚子圆,跑不动,一身肥膘眼成缝。当然,这也与一些御史勾结地方,贪污不法有关。”
  袁岳恍然。
  都察院在这些年里虽然办了不少实事,为整顿吏治作出了很大贡献,但能拿出得出手,有影响力的案件,可谓是少之又少。
  现在监察御史张子真弹劾太仆寺,都察院上下认为这是一次大好机会,一扫“肚子圆”的称号,自然要将这件事闹大。
  马政之大,事关大明安危,牵连大明所有行政区域,关联无数百姓切身利益。
  这件事,足够大。
  都察院要立威,要正名,天下就要抖一抖。
  正如宣青书所言,都察院确实将马政之事作为第一大事,都察院都事、经历上书,左右副都御史上书,发展到后面,左都御史戴德彝、右都御史练子宁更是亲自下场,要求对整个马政作全面审查,并追究兵部的失职之罪。
  铁铉承压,苦涩又无法反驳。
  事实查明,太仆寺卿夏允忠、少卿张永修、寺丞王栋等确实如御史张子真所言,罪行累累,十宗罪里面,没一条是冤枉他们的。
  都察院这一把火烧的很旺,准备借此机会拉下一批人,证明言官不是吃素的。可就在戴德彝、练子宁撸袖子的时候,国子监监生顾靖海上了一封奏疏,激起巨浪。
  顾靖海,开封府人氏,第一批自府学直升国子监的监生,在此之前,他不是举人,只是一个生员,即秀才。
  年仅二十九岁的顾靖海,以河南府学第一,国子监统考第五的成绩进入国子监,选修农学院、兵学院。
  顾靖海的奏折内容很简单,也很犀利。
  在他眼里,都察院大肆上书闹腾,那是为了遮羞,所谓“竭力盖掩无能,彰有为于四海”,兵部沉默不敢说话,那是怕担责任,所谓“不敢发一言于天子,恐官帽易首耳”,太仆寺贪污枉法,欺民扰民,那是找死,所谓“手握钱钞过,脖颈试刀锋”。
  锋芒毕露的奏折,引起众官员不安,如此能骂人的家伙可不多见。
  都察院恨,兵部也头疼,都想要收拾这个愣头青。可偏偏内阁支持顾靖海,确切地说,是杨士奇支持了顾靖海。
  杨士奇与都察院、兵部并没有仇,也不是一个看热闹、落井下石的人,只是因为顾靖海在骂完人之后,写了一条解决之策。
  顾靖海认为,洪武时期的马政太过伤民,尤其是以田亩、户数直接摊派百姓养马,给百姓带来了极大压力。太仆寺能钻空子,不就是马政漏洞的结果,是时候废除洪武时期马政,改变强行摊派百姓养马的政策,转行官牧为主、民牧为辅的政策了。
  杨士奇深思熟虑之后,站出来支持顾靖海,并写了一封奏折,进言革新马政。
  早朝。
  朱允炆坐在奉天殿,拿出了杨士奇的奏折,询问百官:“杨阁提议民政收归朝廷,不牵涉百姓,不摊派养马。你们认为如何?”
  不等徐辉祖站出来,铁铉先一步出班:“臣反对。”
  朱允炆看着铁铉,平和地说:“即是反对,就说说吧。”
  铁铉严肃地说:“皇上,战马关系卫所战力,关系大明边防与江山安危,只能加强,不宜减弱。一旦取消民牧之策,百姓压力是减了,可边防压力就重了。瓦剌虽是臣服,却仍有狼子野心。鞑靼并不老实,出没于河套一带,随时可能寇边。各地边关战马缺口巨大,现在远不是取消民牧的时候。”
  徐辉祖站出来附议铁铉:“鞑靼、瓦剌内部依旧有不少主张恢复元朝,南下攻取大明之人。臣以为卫所与边关,应枕戈待旦,做好防备的同时,还应积极筹划北伐事宜。一旦朝廷需要北伐,就必须动用大量的战马,没有战马,军士们如何与瓦剌、鞑靼作战?”
  “须知,瓦剌与鞑靼不是帖木儿。帖木儿进攻时,没有战略纵深,没有后退可能,只能选择与大明主力决战。瓦剌与鞑靼可以随时撤退,随时转移,若没有足够的战马,凭借着两条腿,如何能追得上敌人?我进敌退,我退敌扰,又如何取得战果?”
  朱允炆知道百姓的压力大,也知道民牧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可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动这一块,并不是遗忘,而是不能动。
  战马关系着大明的边防、军队战力。
  在建文初期,整个大明军队里,战马还不到五万,京军还不到五千战马,可怜的数字让人心酸。如果取消民牧,只靠着官牧,那大明战马的数量什么时候能增长起来?
  昌都剌之战,京军出了一万骑兵,其中过半战马自于民牧。若没有这些承压的百姓,大明想要打造一支像样的骑兵都难!
  委屈了百姓,换来的是战马数量的增长,军事实力的增强。现在是建文九年,朝廷还要继续委屈这些百姓吗?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革马政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虽有文武之别,但在涉及到军队战斗力的问题时,其立场是一致的。
  铁铉与徐辉祖的观点很明确:战马就是战斗力。
  朱允炆看向杨士奇,平和地说:“说说你的理由吧,说服不了他们,又如何说服朕。”
  杨士奇听出了朱允炆的弦外之音,皇上是支持自己的,可想要改变眼下的马政,需要充分的理由。
  理由,有很多。
  杨士奇出班,以洪亮的声音喊道:“皇上,臣之考虑有三点。其一,自洪武六年设置太仆寺,强行摊派民间百姓牧马至今已三十余年。江南十一户人家养一匹马,江北五户人家养一匹马。若养护不当,马驹病死,需百姓赔偿。”
  “一匹马一年耗用,少说也要六两至八两钱钞,寻常百姓之家,忙碌一年剩余又有多少?拿出仅存钱钞去养马,百姓困顿,稍有疾病困难,便难以为继。民牧战马俨然成为苛政,百姓苦其久。”
  徐辉祖皱眉。
  苛政,这话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
  以江北论,五户人家分摊八两,一家一年也就合一两六钱,老百姓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吗?
  杨士奇抬了抬笏板,继续说:“第二,民牧三十余年,虽有成效,然成效甚微。据臣所知,洪武三十年,民牧上缴战马合八千,然能充入军营,适合作骑兵的尚不足九百。”
  “以民养马,如养牛羊,不善奔跑,无以行远,且马瘦膘少,难适严寒边关之地。洪武三十一年,边关中奏报战马累冻病死七百余,大部出自民牧战马。臣不禁自问,行苛政,损人心,劳无数百姓之力,尤不能得充裕战马,当真还要继续下去?”
  铁铉看向徐辉祖,徐辉祖沉默不言。
  没错,百姓养马,养出来的往往只是马,不是战马,用来拉东西,走走短程还行,想要长途奔袭,辗转千里作战,难。
  百姓谁会精通养马,他们的逻辑就是喂马草,伺候好吃喝,溜达溜达就行了。可这种养马方式,只能将好马养废!
  战马战马,需要从小打基础,时不时奔跑、锻炼。
  你让一个平日只跑一里路的短跑马,突然改跑三五十里路,战马受不了,也跑不动。加上民牧养出来的战马多数营养不良,个子不够,按照骑兵的标准遴选,确实许多马不能用,只能沦为拉马车、驮载货物的马。
  这个现象的长期存在,也是大明养了三十年马,始终无法支撑朝廷战马需求的一个原因。毕竟一次战役折损一万多战马,民间需要七八年才能补充上来。
  朱允炆凝眸,看着杨士奇,有些震惊地问:“八千民牧之马,能入军营的不到九百?”
  杨士奇肃然回道:“此事是否属实可问兵部。”
  铁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杨阁所言不虚,然每年能有九百战马,也好过全无一匹战马。”
  朱允炆摆了摆手,挥退铁铉:“八千只得九百,朕要得一万战马,就需百姓养马十万不成?如此数目可谓触目惊心!”
  杨士奇重重点头,再次说:“第三,祁连山马场已运作多年,每年可向朝廷输送战马不下四千。
  在打败帖木儿之后,西疆天山马场随之建立起来,自建文七年初至今已两年多,明年开始便可向朝廷输送战马,预期每年不低于战马五千,加之太仆寺其他地方养育战马,每年朝廷可增战马一万三千余。”
  “臣以为,年增一万三千战马,五年之后,朝廷战马保有量将突破二十五万,十年之后,战马数量将在四十万至五十万之间。臣以为,官牧有祁连山、天山两大马场,又有朵颜卫进贡,茶马古道、瓦拉鞑靼互市,朝廷已无强制摊派百姓牧马的必要。”
  朱允炆盘算着,打下哈密,打下亦力把里,占据天山南北,特别是与帖木儿的战役让大明一次获得了大量战马,给大明马政带来了极大改观,也带来了大量的优良马种,为天山马场打下了基础。
  杨士奇的估计是靠得住的,大明现在也没有大型的战事要打,对战马的迫切已不如洪武年间。虽然大明与瓦剌、鞑靼迟早会几次,但朱允炆喜欢一劳永逸,要打,就彻底打服了,彻底控制住,而不会像历史上的洪武、永乐一样几次北伐。
  洪武、永乐都是牛人,洪武一直想要消灭北元,可惜打了几次,折损不少,后来连马都没多少了,没有了深入的本钱。
  永乐倒是本钱不少,出去一趟就是几十万兵力,但这些兵马以步兵为主,骑兵数量不多,难以深入追击,加上人多后勤太重,拖延了行军速度,别人搬家了,他还在后面晃悠。
  归根到底,他们不是没有能力打败甚至是消灭北元或瓦剌鞑靼,而是因为缺乏战马,缺乏一次深入、长期驻扎、持续作战、穷追到底的资本。
  朱允炆相信,自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发动一次真正具备决胜性意义的战争,让草原彻底臣服。
  既然官牧战马的数量已经上来了,继续摊派百姓养马就不应该再进行下去了。
  朱允炆思虑再三,终下定决心:“内阁拟旨吧,昭告民牧之地,百姓之家,朝廷摊派牧马一律交还官府,由官府造册之后,发卖给百姓或商人,日后再无民牧之事。为补偿百姓牧马辛劳,洪武年间准给免一人徭役的,照例准许五年。”
  铁铉、徐辉祖想要反对,却难以找出合适的理由。
  杨士奇赢得了百官的敬重,他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胆略,移开了压在江南、江北数十万户百姓头上的一座大山,让许多“牧场”重新回归农田。
  马政虽然革新了,但太仆寺的事并没有结束,夏允忠、张永修、王栋等人被押解京师,查实之后下狱待斩,而太仆寺的整顿也随之展开。
  都察院并没有放过这一次整顿官场的机会,抓到就咬,咬住就不放,短短十日,就有三十余太仆寺官员被处置。
  在这个过程中,监察御史张子真、夏洵、陈文儒立下大功,成为了言官中的佼佼者。那一位骂人不吐脏字,文笔犀利的顾靖海,更是领了一纸调令,从国子监直接进入都察院,成为了一名言官。
  戴德彝与练子宁并不在意顾靖海骂过都察院,这个家伙敢骂人,不怕得罪人,是最好的言官苗子。
  事实证明,顾靖海并不是一个投机政客,在进入都察院的第二天,领导、同僚还没认熟,就写了一封奏折,直接弹劾都察院。
  这家伙,狠起来连自己也弹劾……
  戴德彝苦涩不已,练子宁有些无奈,但顾靖海弹劾并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风闻奏事,而是实事求是,一针见血,直指都察院办事效率低下,御史不办事,尤其是地方御史,一年到头连两篇弹劾文书都写不了,要你们干嘛去了,应该强制规定,监察御史下至地方,一年不得低于十二封弹劾奏疏。
  至于弹劾的是主簿,还是知县,亦或是知府,布政使司,随你们,即要真实,负责到底,又要有数量。
  戴德彝有些惊恐,你顾靖海一个月能写五篇弹劾奏章,难道其他人也能?强制数量,你就不怕冤枉好人?
  难道说地方上就没有好的了,没有事也得胡乱弹劾?
  考虑到顾靖海的战斗力实在是旺盛,加上六亲不认,戴德彝也担心落他手里,索性委以重任,安排顾靖海去了江西巡视。
  在马政案进行的同时,五军都督府与兵部联名上奏,请求在京军中设置骑炮兵营,先行摸索与试验骑兵、炮兵结合的战术,研究适配骑兵的火器与战法。
  朱允炆欣然同意,将躲在燕王府里抱孙子的朱棣给拉了出来,让他负责骑炮兵营的组建、训练。
  自从昌都剌大捷回京之后,朱棣就“消失”了,谁上门都是闭门谢客,一律不见。一年也就露面一两次,还是躲不过去的那一种,比如给老朱上陵。
  朱棣知晓,虽然朱允炆不害怕自己功高震主,但自己害怕,害怕沾沾自喜之后得意忘形,最后走上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