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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部水师指挥佥事赵有年转动船舵,下达了减缓速度的指令。蒸汽机上的烟囱冒出了黑色的烟柱,又被东南风吹歪。
  监察御史刘本看向一旁的青年才俊林环,此人是建文八年科举状元,受皇命所托,以礼部主事的身份前往交趾慰问张紞、韩观、李文敏等人,肩负视察地方,了解民情之职。
  “林状元,前面可就是爱州港了,看到没有,那一座高高的建筑就是爱州港的灯塔,夜间焚烧柴木,火光冲天,照得西面军港与东面民港通亮。”
  赵有年走了过来,笑呵地说。
  林环早就看到了那高大的灯塔,听说有二十丈高,是混凝土浇筑所成,很难想象,这里的匠人是如何打造出如此壮观、高大的灯塔。
  “赵佥事,还是称我为林主事吧。听说一个月前,杜总兵已经带水师进驻了爱州港,可我看军港似没有多少战船,这是何故?”
  林环有些疑惑。
  赵有年指了指北面:“想来是杜禹总兵带船队前往了新安府,那里有一处区域适合打造大型港口与船坞。爱州港虽大,但船只维护能力有限,船坞更难支撑起多艘宝船与未来铁船的维护,打造新港、船坞,也是必然之事。”
  林环了然。
  此时船只缓缓接近爱州军港,爱州卫指挥王资带一干主事等迎接。
  赵有年、林环、刘本下船,顺着笔直的码头上岸。
  林环提出前往清化府,刘本随行,赵有年因有军务在身,脱身不得,便安排王资带两人随行护卫。
  爱州港距离清化城也就四十余里,赶马车半日便已抵达。
  林环看向清化城,不由地瞪大双眼。
  传闻清化城是一座栅栏城,没有城墙,类似于用木头围起来的篱笆城。可眼下的城哪里是什么栅栏城,明明就是一座混凝土坚城。
  城高一丈半,修有垛口,城墙之上军士威武,并不懈怠。每隔十丈,城墙上就有一座城楼。城楼密集的程度,令人咂舌。
  林环看向王资:“为何修有如此多的城楼?”
  王资笑了笑,解释道:“这里是交趾,不同于其他地方,夏日酷暑多雨,军士难以正常值守。考虑到防备不可疏忽,韩观都指挥史下令多置城楼,为军士遮暑、躲雨,里面有瞭望口和火器。”
  林环微微点头,询问:“自建文四年平定安南后,这里可有民变?”
  王资点了点头:“朝廷大军虽平定安南,后设交趾三司。然这里百姓多有抗拒,加之打多邦的时候,张辅杀得太狠了,导致许多百姓之家失去了顶梁柱,倒也闹腾了一段日子。尤其是胡氏、陈氏流寇之乱,影响不小。后来在都司弹压、侦察兵的清剿之下,交趾终恢复了平静。”
  “最近三年里,地方民乱只出现了四起,最多也只有三百余人闹事,还是因为农税而引起。后都司、布政使司处理及时,并没有多少麻烦。今年尚没有地方作乱,民心渐渐归顺。当然,这也与孔子七十二弟子后人的教化脱不了关系。”
  林环知晓教化的力量,嘴角升起笑意:“听闻颜宝就在清化府,主社学教育,可是为真?”
  “没错。”
  王资点头。
  林环对北面拱了拱手:“颜回后人,儒学大师,竟甘愿于待在社学,实在是令人钦佩。”
  王资笑了笑没说话,自己要是有学问也待在社学了。
  交趾与江西、南直隶等地方大不同,在大明主要省份里,训导地位与俸禄普遍低于县学、府学,但交趾、西疆省两个地方则恰恰相反,社学训导的地位与俸禄高于县学、府学。
  原因很简单,社学面对的是从未接受过汉化的孩子,有些人甚至连大明官话都不懂,从零开始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曾经是安南人,他们的家庭记得安南王室,知晓安南过去,如何让他们彻底忘记安南的印记,打上明朝的烙印,才是最考验先生智慧的。
  张紞等人曾与冉忠、颜宝、闵行等商议应对之策,布政使司的一些官员甚至提出了灭绝安南文化,焚烧所有安南典籍,坑杀安南耆老先生的主义,想要用焚书坑儒的方式来清扫安南遗存,加速安南人转化为大明人的进程。
  但这些主意被张紞、冉忠等人否决,颜宝等人也认为焚书坑儒虽有成效,却很容易带来更大的抵触与麻烦,不利于大明招抚民心与控制地方。
  后来,社学大兴。
  令人吃惊的是,整个大明中社学数量最密集的,还真不是南直隶,也不是教育大省江西,而是交趾郡。
  在张紞、冉忠、颜宝等人的努力下,在朝廷的支持下,交趾已实现了社学普及,张紞以强制的法令形式规定,儿女满六岁者,当入社学,修习课业,知书达理,掌握大明礼仪。
  为了确保法令得到执行,张紞将该条法令与归附官员的升迁直接挂钩,若以身作则,送自家孩子入社学,则加俸禄,考核增色,以便升迁。若治下百姓的孩子不参与社学,则视为失职,有罢黜之风险。
  归附官员正渴望向上爬,如何能不配合?
  林环听着王资讲述交趾文教之事,不由地对张紞敬佩不已。
  建文皇帝高度信任张紞,不仅给了张紞任免知府、知县的权力,还给了他诸多“便宜行事”的权力,如税率制定、土地丈量、分配与发卖等。
  张紞也没有辜负建文皇帝的重托,在交趾大展拳脚,励精图治,促成了交趾眼下的繁荣与安定局面。
  交趾安稳,最大功劳可能并不是韩观的卫所与军队,而是张紞的政策赢了民心。
  林环深入清化城,这里虽不如苏杭、京师繁华,但因这里是商贸重地,商人集聚,倒也显得热闹不凡,无论是行商走贩还是商队,都显得生机勃勃。
  清化社学第一学堂。
  林环等人经过勘验身份,进入社学之中,听到课堂中有声音,便凑到窗户边倾听起来。
  颜宝正在讲述《礼记》,声音洪亮,台下学子认真倾听,一脸肃然。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日后你等当行大道,与圣人看齐。《礼记·礼运》中有云,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
  颜宝侃侃而谈,声音抑扬顿挫。
  阮平举起手,怯生生地问:“先生,我听父亲说,这里原是安南,并非是大明一家。今听先生说以天下为一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理解,还请先生解惑。”
  窗外的林环听闻之后惊讶不已,如此大胆的提问也敢出现在课堂之上?刚想过去呵斥,就被王资拉了回去。
  颜宝听闻阮平问题,并没有感觉不适,而是笑着走向阮平,慈眉善目地教导:“没错,这里曾经是安南国,只不过安南国王为政时,不把百姓当人看,肆意欺辱,不把宗主当亲人,反而是拔刀相向。正所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胡氏无道昏庸,百姓生不如死。大明这才不得不吊民伐罪,拯救万民于水火。追溯四百年,这里尚没有安南,乃是中原一地,是为中原故土。大明天子执掌天下,收归故土,顺应天道。你回家之后可以问问你的父亲,问他是觉得成为大明人好,还是回到过去的胡氏王朝好。”
  阮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颜宝看着课堂中的学子,威严地说:“你们是大明的子民,生活在安稳的学堂之中,只有大明能才庇护你们,保护你们,让你们生活的更为美好。让我们起身向北,以尊君主,行我华夏之礼仪。”
  众学子起身,在颜宝的带领下向北方作揖,然后又对颜宝作揖。
  一堂课结束,学子散去。
  林环看着学子次第而出,便走入学堂,对颜宝行礼道:“颜先生有大才,林环有礼了。”
  颜宝还礼,平和地说:“早就收到消息,说皇上派了状元郎来交趾,不成想这么快就到了。怎么样,清化城可还好?”
  林环连连点头,见讲桌上有几本教材,说了声便拿起来翻看:“这里教材与京师主编教材多少有些不同,这里竟然直接写了安南历史,是否合适?”
  颜宝淡然一笑:“有什么不合适的,君子坦荡荡。这里的百姓与孩子,他们是知晓安南的,我们想避是避不开的。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接告诉他们,安南覆灭罪在何处,说明安南原本就归属中原,天下一家,引他们认同。”
  林环肃然起敬,致歉:“是我狭隘了。”
  颜宝摆了摆手,拿起黑板擦,擦去黑板上的字迹,对林环说:“你来交趾,可不只是为了查看交趾,慰问三司吧?”
  林环有些惊讶地看着颜宝,问:“你知道些什么?”
  颜宝瞥了一眼林环身后的王资,正色说:“渤泥国国王哈桑死了,黄森屏与特曼贡亲王开始明争暗斗。这个时候水师来了,你这个状元郎也来了,你该不会是奉命出使渤泥国吧?”
  第一千零八十章 粮食太多了
  颜宝似乎看穿一切。
  林环很是惊讶,难以相信一个教书先生竟能洞察朝廷动向。
  王资走了过来,对发呆的林环说:“前几日张紞布政使来过,告诉了他朝廷即将派遣使臣出使渤泥国的事。”
  颜宝哈哈大笑,看人震惊的表情很是有趣。
  林环无语。
  张紞也真是,这种事你到处说啥,害自己还以为颜宝成了神棍。
  颜宝拉着林环,走出课堂,一边朝后院走去,一边说:“说说京师的趣闻,我们也好解解闷。你是不知道,待在这里,连个建文报都没有,上次收到建文报,一看日期,五个月之前的……”
  林环知道交趾距离京师遥远,想要得知京师动态并不容易,欣然答应,讲述着建文八年以来的事,当听闻西疆省遇到不少困难时,颜宝不由地有些担忧。
  “可有郭三省的消息?”
  颜宝询问。
  林环知颜宝等人与郭三省是故交,便笑着说:“听说郭先生在乌鲁-木齐搭建了府学,还编写了一套简单的、入门的教材,尤适合回回人,西疆省的教化如火如荼,可期可待。”
  颜宝看着林环,摇了摇头:“郭老先生那里有伊斯-兰教的伊玛目等人支持,想来在招揽百姓子弟上更容易。只不过伊斯-兰教的影响不可小觑,当地回回人、蒙古人居多,还有更西面的商人,想要推行王道教化,恐怕并不顺利。如火如荼,应是安慰之言。”
  林环见颜宝看得透彻,只好说:“西疆省有不少国子监人才,有他们从中帮助郭先生,想来不会有太大问题。”
  颜宝点了点头,国子监结业的监生被带去西域的可不少,他们有真才实学,善于应变与解决问题,而不是坐以待毙,坐以待援。
  接风酒宴上,林环见过诸位先生,询问困难之处,并一一记录下来。
  在清化三日后,林环起身前往升龙城,一路之上察访民情,见识到了百姓安泰,人心稳定,甚至有些地方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民风朴善。
  张紞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处理政务的效率依旧很高,是非明断,果决干脆。受张紞特性影响,布政使司、府、县上也不喜拖沓,雷厉风行。
  林环进入布政使司衙署的时候,见到的办事之人都是小跑着办差的,虽然也有几个慵懒的,那是因为没他们的事做,可一旦有人传呼,定会匆匆来去。
  韩观、李文敏等人都到了,张紞命人摆上香案,行大礼接圣旨。
  林环宣读圣旨,多是客套抚慰之言,但朱允炆毕竟是一个懂得激励手段的君主,也没打算只给他们精神上的鼓励,在圣旨的最后,准许布政使司自府库中,抽解送京师钱钞十万,作为大小官员嘉奖,一次性发放到位。
  这些官员们兴奋了,三司欢腾。
  张紞无所谓,反正这些钱是要送往京师的,既然朱允炆打算抽分一部分,那就分掉吧。交趾的商税收入、农税收入可不再少数。
  接圣旨后,张紞等人看着圣旨,免不了再一次向北而拜。
  一番寒暄之后是酒宴,林环询问:“张布政使,皇上着我前来,一是抚慰三司,二是想明察三司困难之事,朝廷可想办法解决。”
  张紞沉思了下,有些忧愁地说:“倒还真有一件难事。”
  “哦,请说。”
  林环有了精神。
  张紞命人打了一碗米饭,然后指给林环说:“这就是交趾最大的麻烦。”
  “何意?”
  林环疑惑不已。
  张紞叹了一口气,说:“林主事,你可知洪武年间,一年税收多少石?”
  林环直言:“三千万石余。”
  张紞重重点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没错,洪武年间,年税收不过三千万石。但你恐怕不知道,交趾存有多少粮食吧。陶容,你来告诉他。”
  陶容最早归附的安南人,因为其忠诚与能力,被张紞一再提拔,现任职布政使司参议。陶容起身,对林环拱了拱手:“交趾目下储存粮食有一千三百六十万石,且夏税尚未全部入库。”
  “多少?”
  林环瞪大眼睛,一千三百六十万石?
  洪武年间,全年粮食税收不过三千万石,你们这一个小小的地方,竟然有如此海量的粮食?一千三百六十万石,几乎等同于洪武年间大明南直隶、浙江、江西等主产量区的税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