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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京师。
  朱允炆背负双手,盯着舆图上福建的方向,对解缙、杨士奇、铁铉、徐辉祖等人说:“郁新此时应该抵达延平府了吧?”
  解缙脸色有些凝重:“按照日期来算,此时应该已在延平府立下大帐,统筹三府防治疫灾之事。”
  朱允炆指了指桌案上的文书:“接安全局密报,福建的问题怕是不小,布政使司、都指挥史司都可能有问题。你们认为,朝廷是否需要出动京军,抵福建来处置这些问题?”
  徐辉祖、铁铉对视一眼,暗自心惊。
  布政使司出了问题,怪罪不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可都指挥史司出了问题,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跑不掉。
  杨士奇思索一番,谨慎地说:“福建安全局能将消息奏报至京师,想来郁阁也会得知消息。郁阁若感觉到危险,定会送急报求援。臣以为,在郁阁没有动作之前,我们不妨耐心等待,冒然调动京军,反而容易让事态恶化,让郁阁与福建百姓陷入危险境地。”
  铁铉附议:“福建问题尚未查明,还应耐心等待。”
  徐辉祖也不建议直接动用京军,但考虑到事态发展,还是进言道:“皇上,京军不可妄动,然水师本就有巡弋东南的使命,臣建议调部分水师进入福建外海域,一旦需要,可以快速增援。”
  朱允炆深深看了一眼徐辉祖,自己当然知道福建的事不需要京军参与,但把福建的事弄大一点,调水师进入东南,却符合战略部署。
  有些事可以拖延,但总需要一个了结,绳索已经开始缠绕,就剩下用力勒紧了,是这里的力,就是水师!
  朱允炆传召水师副总兵陈挥,密谈一个多时辰,陈挥才匆匆出宫,当天夜里,就开始调动水师船队。
  无数朝臣都在盯着东南福建,但朱允炆的目光却没有只停在福建之上。
  鼠-疫是个麻烦,但绝不是不可控制的。
  只要严密封锁在一个区域内,疫灾不会波及太大范围,加上福建那地方本就山多路少,扼守一些要道,足以实现大范围封控。
  福建的问题,交给医官和郁新去解决,大明的东南问题,也不能一拖再拖了。
  七月的东南沿海,是海商最后繁忙的时刻,无数海商赶着船奔赴大明,满载的货物,将会带来可观的收益,这些商人,即有大明人,也有南洋诸国人,甚至还有古里、柯枝的商人。
  东南季风快结束了,总需要赶在西风起时抵达市舶司。
  钱朝是一名普通的福建海商,惠安人,距离泉州港不远,在朝廷放开海禁之后,赌上了自己所有的家产,购置了三艘船只下南洋,用丝绸、陶瓷、酒、米、盐、糖等货物,换来了不少香料、象牙、犀角、黄蜡、降真香、速香等物,回到泉州港,发卖货物之后,除去成本外,还获利八倍,身价暴涨。
  虽说朝廷后来推行了浮动税率,在商人身上狠狠割了一刀,可即便如此,还能取三至五倍利,比在惠安做小买卖强太多了。
  钱朝往来泉州港与旧港已有三次,算得上轻车熟路,船队也从最初的三艘,成为了七艘,虽不是什么大船,但也比乌篷船大得多。
  “东家,这次收获颇丰,回去之后可要好好庆贺庆贺。”
  掌柜楚林山搓着手,笑呵呵地说。
  钱朝爽朗一笑:“这次能换来一两龙涎香,简直是天大的好运,听说京师里的贵人们访求不断,市面上却罕有货。”
  楚林山很是兴奋地说:“龙涎香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有人曾说起,一两龙涎香,价值千金。其他货物虽多,却远不如这东西值钱。”
  钱朝看向自己的船队,一、二、三……八,九!
  呃?
  自己不是只有七艘船,什么时候多了两艘?
  “那后面两艘船是我们的船吗?”
  钱朝疑惑地问。
  楚林山手搭凉棚眺望,在自家船队的后面,竟还尾随着两艘船,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啊,连个大明国旗都不挂,也不怕被海贼给劫掠了。
  “应该是其他商人的船吧,赶在季风结束之前要回去的海商有很多。”
  楚林山并没有多想。
  钱朝想想也是,到了八月,东南风,东北风都要停了,再后面就是西北风,是出航南下的时候,可不是北上的好时机,眼下七月近底,赶着回去的海商也多,遇到几个很正常。
  可事情逐渐变得不对劲了,后面两艘船也就罢了,但在前面也出现了两艘船,东南方向还出现了两艘船,从三面包围了船队。
  钱朝还不明所以,就看到了对方船只上挂出了庆元海贼团的旗号,不由地脸色大变,厉声喊道:“是海贼!”
  喊?
  喊破喉咙也没人救你。
  钱朝哭了,辛苦了近一年的财富,都被该死的海贼给打劫了,他们搬走了自己所有的货物,就连身上的玉佩也不放过!
  唯一是值得庆幸的是,庆元海贼团只是打了几个反抗的船工,并没有杀人,在搜走货物之后,留下一句“小琉球王拿你们点东西,是给你们面子,敢告官,把你们都杀光!”
  杨山不是第一次干抢劫,但绝对是第一次干得理直气壮的一次,现在开始,庆元海贼团将进入抢劫时期,无论是返回市舶司的,还是南下的商队,只要遇到,就抢走货物,并点一句“小琉球王”。
  短短半个月,被庆元海贼团打劫的商船就不下二十,不少商人血本无归,一些大东家承受不住,干脆就跳了海,又被掌柜与伙计给抢救了上来。
  掌柜和伙计都不能让东家死,东西被抢了,但我们的工钱还没结算呢,你死了,我们咋领工钱?
  庆元海贼团占据小琉球,自封为王的消息传遍福建、广东,两地的水师船队虽是屡屡护航,保护了一些商船,但大海如此之大,海路如此之多,水师又怎么可能全部照顾得到,不少海商被抢,哭诉无门,怨声载道。
  大明商人被抢了,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吞,要不然还能咋滴,找官府,没人管啊。可南洋诸国本地的商人被抢了,意见可就大了,他们意见大了,事情就变得严重了。
  暹罗、渤泥、满剌加、吕宋、占城等南洋国家也清楚商贸利润,除了其本地的商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国王支持下的海商,换句话说,他们国家里的海商里面有国王的股份,现在股票不是跌了,而是被人给切了,货没了,亏本了,南洋诸国谁还乐意?
  随着事态变得严重,占城国派遣使臣,请求大明派遣水师,清剿小琉球国的庆元海贼团,以维护远航贸易的安全。
  而随占城国而动的,则是暹罗、渤泥、满剌加等,至八月下旬,几乎所有南洋国家都提出倡议,希望大明按照《共和贸易书》,解决危害贸易安全的海贼之流,由此引发的一封封国书递往京师……
  福建,邵武府,麦溪镇。
  这里是鼠-疫重灾区,在王昌、吴山樵等人抵达的时候,这里剩下的活人已经不多了,一些人逃了出去,剩下的不过是一些老人与孤苦伶仃的孩子。
  可这些人,也已是死了不少。
  吴山樵看到一具孩子的尸体在院子里腐烂着,蝇子嗡嗡地飞,那破了的尸体,流淌着的液体,令人作呕。
  一些老人承受不住,在病来时,直接上吊自己自杀了。
  可夏日自杀,挂不住的。
  当尸体在暑热之下腐烂膨胀之后,会从绳子上掉下来的,尤其是一些肉会慢慢烂掉,何况还有一群苍蝇扰动……
  吴山樵有些疲倦,自进入疫区以来,已将忙碌了一个多月,先是在延平府收治了二百余疙瘩瘟患者,几经尝试,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方子,并确定了用药标准。
  疙瘩瘟不同于其他病症,必须用重药,急追,多服,以求救人性命。
  对于刚患上疙瘩瘟的病患,则为一服,若是病症严重,则需用三倍剂量,若十二个时辰之后病患没有好转,则需增加至六倍剂量,若好转,则减少一半剂量。
  内附汤剂,外辅放血,成功挽救了一百五十余人的性命,虽然还是有三十多人丧生,但相对于最初的死亡率而言,已有了极大改善。
  随着服药方法与标准的确定,加上药物的源源补充,王昌、吴山樵等人终于控制住了疙瘩瘟的蔓延,给了三府百姓活下去的希望。
  但想要彻底结束鼠-疫,还需要等待,等待冬天来临。在天气冷了之后,许多疫灾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
  但吴山樵不想单纯的等待,而是带人深入到麦溪镇,深入到黄土关,到疫灾的起点去查探,希望可以通过石灰、硫磺等消杀,尽早恢复一个容得下百姓生存的环境,让游离失所的百姓尽早返回家乡,减少布政使司与朝廷的压力。
  若医者都不敢深入疫区,不敢生活在存在鼠-疫的地方,不能证明家已是安全的,那些百姓是不会回家的。
  可流民在外,很容易出现问题,一旦出现其他的疫灾,事态将会更为麻烦。
  麻烦!
  郁新遇到的麻烦,远比吴山樵等人遇到的麻烦更为麻烦,福建的病症,也和疙瘩瘟一样,又肿,又大!
  第一千零九章 福建王
  建宁府,建安。
  王仲和端着茶碗,阴沉着脸色看着建安知府许音,声色俱厉地说:“郁新已成为福建巡抚,掌控三司,现如今虽没有发作,但屠刀已然举起,诸位想要自保,恐怕是不可能了。”
  许音脸色惨淡,颓然地坐在椅子里:“我们当真要与朝廷对抗到底吗?”
  王仲和放下茶碗,目光扫过众人:“福建历来贫顿,不受朝廷重视,就那点微薄俸禄,如何能养得住诸位?虽说建文皇帝革制,增加了俸禄,可那又如何?我们为官一方,可不是为了拿那点俸禄养家糊口,而是享受荣华富贵的!美人如玉在怀,美酒佳肴在侧时,诸位可畏惧过今日?”
  许音目光躲闪,不敢直视王仲和。
  福建行都指挥史郭青冷哼一声:“朝廷这些年就没有把福建放在心上,京师那群兵,先享受了新军之策,他们是天子近卫,拱卫京师,老子认了。随后是北平,他们需要守护北部,抵抗鞑靼,威慑朵颜,老子也认了!凭什么山东都司先享受新军之策?凭什么广西先享受新军之策,还有山西,陕西!”
  “福建的兵就不是朝廷的兵了吗?就不是爹娘生养的吗?为了抵抗倭寇,为了保护东南沿海,福建的军士难道没有浴血奋战,没有功劳?不过是五军都督府偏心,不过是皇帝偏心罢了,不将我们行都司放在眼里,那还保他作甚!”
  都指挥史齐东一脸愤怒,附和:“没错,朝廷说一套做一套,愣是拖了七年,七年啊,那些大爷军享受了七年的新军之策,而我们呢?什么都没有!军士们早就不满,谁都想找皇上讨个说法!去年上书抗议,可朝廷怎么说,十年之内全面覆盖新军之策,呵,十年啊!你们谁能等十年?!”
  许音摇头。
  福建对朝廷最不满意的就是都指挥史司与行都指挥史司,与其下的各卫所军士。
  新军之策待遇非比寻常,不仅军士享受良好待遇,就是战死了,也不用担心孩子成长所需。可问题是,朝廷新军之策是缓慢推进的,不是一口气普及全部卫所的。
  七年!
  福建军士等了七年时间,依旧没有半点音讯与希望。现在朝廷说还需要十年,十年之后,多少军士都过了五十,通不过体能等考核,就会被迫离开卫所,而这些离开的军士,是沐浴不了新军之策的任何荣光。
  都是军士,都为大明征战,都是戍守一方,为何自己就不能享受新军之策,朝廷也太欺负人了!
  不满在一日一日增加,当这些不满的情绪不断传染,不断累积,情绪就主导了行动与思维。
  王仲和看到了这一点,也看到了解决之道。
  既然朝廷给不了这些军士新军之策,给不了军士待遇,那如果自己能给他们,他们效忠的岂不是自己?
  一旦控制了福建行都司与都司两大衙署,就等于直接掌控了福建的军权,加上王仲和本身就是布政使,掌控民政,只要拉下按察使司,就能成为福建事实上的“巡抚”!
  王仲和做到了,依靠着泉州港、太平港,通过请客吃饭、送钱送女人、结成姻亲、结成同盟等,短短六年时间,成为了福建王。
  当三司成为铁板一块的时候,安全局想要调查也调查不出来多少东西,这就导致一切看似没有什么风波,实际上早已是暗潮涌动。
  可再是铁板一块,当危机来临时,众人依旧慌了手脚。
  王仲和沉得住气,但地方知府、同知与知县等这些人,却未必能沉得住,郭青与齐东可以沉得住气,但其手下的指挥史、千户未必沉得住气。
  郁新是福建巡抚,是受皇上的旨意而来,手中握着三司权利,他如果要闹出点风浪出来,一个不慎,可能就会满盘皆输。
  王仲和看着众人,有人坚决,是因为毫无退路可言,有人犹豫,是因为还心存侥幸,有人退缩,是因为他们畏惧朝廷。
  但,无论如何,没有退路可言。
  啪!
  王仲和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喊道:“诸位,建文皇帝治贪虽不如洪武年间,动辄举起屠刀。然他也是容不得任何贪污的,一旦事发,我等没有了性命,你等谁能逃脱朝廷惩治?真以为脱下官服官帽就了结了吗?不,等待你们的还有漫漫无期的囚牢!”
  “成为囚徒,能不能活到刑期结束尚不可知,但你们的家人呢?没了你们的钱财,没了你们的供养,你们的妻儿将会是什么境地?我奉劝那些心有侥幸的人,手沾染了泥巴可以洗干净,但沾染了贪,可洗不干净!为你们的家人想想,若有人想要效忠朝廷,唯朝廷马首是瞻,现在就可以离开府衙,去找郁新!”
  无人说话。
  王仲和权威很重,又有都司站队,谁敢与其直接撕破脸?
  眼见众人没任何动静,王仲和缓和了语气:“就目前掌握的消息,郁新任职巡抚而来,直接原因是因为鼠-疫而非是发现了什么,再者,这些年来,我们做事不敢说滴水不漏,但也可以说是破绽极少!只要我们齐心,郁新根本就掌握不了证据,没有任何证据,想要动我们不太可能。诸位,不能因为大海起了风浪就想要跳船,周围可都是海啊!”
  齐东没有王仲和如此客气,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怕什么,一个巡抚而已,逼急了老子干掉他,报个意外不就好了?他已经进入福建,还能容得下他翻了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