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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明月货栈,朱允炆、解缙与夏元吉到了一家酒楼,谈不上什么高档,只有两层,往来的多是布衣百姓,也偶有商人在这里落脚。
  至二楼,要了几个小菜,朱允炆等人尝了尝酒水,虽是烧酒,相比京师酒楼还是差不少。
  隔壁桌上面对面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个长胡小眼,名为陈大山,一个络腮大嘴,名为楚翰,两人一杯接一杯,颇有借酒消愁的意思。
  陈大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说说老哥哥,我们边商容易吗?为边塞运了多少粮,多少屯田都是我们在打理,不说有功德,至少我们问心无愧吧,缘何落到这个地步?”
  楚翰被说到痛处,悲戚一声:“又有什么办法?这事没人管得了啊,内商不接手,我们手里的仓钞就只能一直烂在手里,他们这是在逼迫我们降价啊。”
  朱允炆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可以断定,这两位商人是边商,即给边军送粮等换取仓钞,来这扬州打算卖掉仓钞换取银两的,可现在他们手里的仓钞并没有办法出手。
  夏元吉似乎明白过来,低声对朱允炆说:“若边商手中仓钞迟迟无法折算成银两,那边商也不可能一直留宿在扬州,他们最大的可能是停留几个月,然后贱卖掉仓钞,如此一来,利润可就是内商的了。”
  朱允炆微微摇头:“内商如此整齐地不接受仓钞,刻意让边商手中的仓钞无法出货,绝不是一个商人两个商人可以做到的,怕是内商也收到了消息。”
  夏元吉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此说两淮盐场出现了极大的腐败,而他们正在用一只手操控盐价!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解缙看了一眼旁边的商人,对朱允炆说:“要不要与他们谈谈,问出几个名字来?”
  朱允炆笑了,解缙说的没错,与其揣测,还不如找几个名字,直接找上门问问情况来得快捷。
  “两位,可否拼个桌,在下也是边商。”
  朱允炆起身走了过去,脸色阴郁。
  陈大山与楚翰对视了一眼,听闻是边商,不由起身:“请坐。”
  朱允炆入座,陈大山让伙计添了碗筷,才开口问:“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哦,年公子,久仰久仰。”
  “你听过我的名字?”
  朱允炆有些惊讶。
  “呃……”
  陈大山郁闷了,眼前的这家伙咋不开窍?这是客气话,懂不懂啊。
  朱允炆淡然一笑,转而变得忧郁起来:“哎,不知两位兄长是哪里的边商,今年这仓钞不好出手啊。”
  楚翰与陈大山被说中痛处,同病相怜之下,直接说了出来。
  陈大山是辽东边商,楚翰是大宁-边商,两人都是蓟州人,虽不同乡,却也有些乡谊。
  楚翰感叹:“我与陈兄不过是小商人,手中持仓钞合起来也不到两千,但这仓钞若不出手,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啊,一旦亏了这次,那来年谁还敢做边商。”
  朱允炆眉头紧锁。
  大明朝边疆粮食供应有三个渠道,一是卫所自己开垦土地,军屯。二是朝廷运输粮食,这一点往往存在于海船能抵达的地方,如辽东。
  这第三个渠道,就是开中法,是商人运输粮食抵达边疆卫所或城镇。
  别小看开中法之下边商送的粮食,据洪武年数据,边商给边疆输送粮食每年近二百万石,这个数目是庞大的,数十万将士就指望这里的粮食来活命呢。
  比如凉州、甘肃、嘉峪关等地,那里的士兵是需要吃饭的,你说搞军屯,让你搞能搞出多少花样来?哪怕是把戈壁滩都算你家里,一年又能收多少粮食?
  军屯对贫瘠的地区来说并不足以自给自足,朝廷不愿意也不可能每年征调几万几十万百姓给边疆输粮,那唯一的办法,唯一的主体,那就是边商。
  一旦边商利益受损,他们不干了,后果可想而知,朝廷将不得不动用大量人力去干这些活。
  可百姓是要种地的,不是去送粮食的,来回一趟大半年,谁愿意干这苦差事?
  商人,只有为利追逐的商人!
  边商这里出了问题,他们无利可图之后,会退出,他们退出就会从根基上毁掉开中法,开中法不能正常运转,那边境就收不到商人送来的粮食,边疆没粮食就会给朝廷要,朝廷就得找人送粮食……
  一重重问题,一重重都是成本,归根到底,只要大明还需要使用开中法,就必须让边商这一环得到利益。朱元璋如此一个小气的老板都知道这一点,给其留下了一定的利润空间,可现在有人不想让边商得利了。
  “亏,要亏多少?”
  朱允炆问。
  陈大山苦涩不已:“我们二人,以两千大引计,一引本钱是五百文,合计本钱一千两。眼下出仓钞困难,加上来这扬州已有三个多月,依旧没办法出手仓钞。再这样下去,想要以六百文一引是不可能了,五百文我们都愿意卖出,若还是卖不出去,只能每引四百文,甚至是……”
  朱允炆皱眉。
  亏损生意也要做下去,只是为了不亏掉全部。
  不少人可能会骂这两个人:你们蠢货啊,扬州卖不出去仓钞与盐引,你就不知道换个树挂绳子,比如去南京?去苏州、杭州?
  两浙盐场也是有盐,有内商,有水商的嘛,非待在扬州吗?
  事实上,他们还真的只能待在扬州。
  大明行盐是有区域限制的,哪里产出的盐,只能在哪个省,哪个府卖,这是有规定的。相应的,边商手里仓钞自然也是规定好了将仓钞换为盐引,支取盐的地点。
  对于北面的许多边商而言,他们仓钞想要出手,唯一支持他们以仓钞兑换成盐引的地方,那就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天下之大,但能给这些边商办这件事的,只有这一家,想要拿着两淮的仓钞跑到苏州、杭州去,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只能在这里守着,等着,耗着,直至在绝望中选择主动降价,然后亏本离开。
  朱允炆虽然不是生意人,但也清楚价值规律,清楚市场规律,天下不可能掉馅饼,商人也不可能亏本做买卖。
  义不行贾,仗义疏财,要么是家财万贯不愁吃穿,要么就是为人豪爽,脑子不好使,绝大部分商人都是纯碎求利的,无利不起早,无利谁干活?
  后世绩效奖励来奖励去,荣誉奖励已经让位于物质奖励了,商人也需要物质奖励来激励,也需要拿钱养活掌柜、伙计和家人。
  开中法眼下还必须运行下去,不能让这些人放弃边商的身份。
  朱允炆沉思良久,开口道:“内商不愿意接手盐引,应该是有人在这背后捣鬼吧,会是谁这样针对我们边商?”
  “谁?还能是谁,不老松呗!”
  陈大山咬牙道。
  朱允炆皱眉:“这不老松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不老松?”
  陈大山与楚翰都惊呆了。
  朱允炆解释说自己是新成为边商的,第一次来扬州,这才消除了两人的疑惑。
  陈大山叹了一口气,严肃地说:“这不老松,可是一位厉害的老翁,姓刘、名詹,听说其极有背景。”
  刘詹?
  朱允炆怎么也想不出来,扬州知府衙门里似乎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第七百零九章 朱允炆要收盐引
  没印象。
  朱允炆沉思了稍许,轻声说:“虽我是第一次来扬州,但衙门中人还是知道一些,可从未听过刘詹之名……”
  陈大山见朱允炆疑惑,便苦叹:“刘詹这个名字很少有人提了,转而名作不老松。此人极有背景,听说曾侍奉过太祖爷,后被委任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同知,但其仅仅做了两年,便告老致仕。自牙行再开之后,其影响越来越大,就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运使、同知都需要卖他个面子,听闻批验盐引所与巡检司都有他的人。”
  朱允炆眯着眼,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同知,可以说是盐使司运使之下第一人,掌握有实权,此人虽然只做了两年,却能安插进去如此多亲信,对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有着极大影响,怕是不简单。
  “这扬州还有如此厉害人物。”
  朱允炆感叹。
  陈大山、楚翰连连点头。
  可大家都为利,人家动动手指头的利就能收获无数,谁管什么边商死活。这边压低边商,低价买入,然后囤积高价卖给内商,这其中的利益可不是几千两。
  “你们应该听到了吧,皇上即将北巡,这第一站来的便是扬州。”
  朱允炆提醒。
  陈大山、楚翰对视了一眼,连连摇头。
  楚翰叹息:“年公子啊,皇上北巡,一不是我们所能轻易见到,二来即便我们见到伸冤,皇上就能管得了吗?”
  “还有皇上管不了的事?”
  朱允炆面色凝重。
  陈大山摆了摆手:“不是皇上管不了,而是皇上日理万机,不可能为这点小事而插手,耽误了行程。再说了,即便皇上用心,也会先派遣御史、户部来核查,可这扬州官场怎么查,如何核对账,都是没有问题的,天衣无缝的事,如何能定罪?”
  楚翰悲愁地说:“即使朝廷查到不老松刘詹头上,也无可奈何。要知道我们边商手里的盐引卖不出去,就如同运来粮食卖不出一个道理,商人卖不出货物,朝廷谁会管?若朝廷今日管了此事,他日其他行当售卖不通,朝廷也要管吗?一旦朝廷介入过多,对商人可不利啊。”
  朱允炆算是听明白了,他们不相信朝廷能处理刘詹,知道此人狡猾,没有漏洞,还顾忌朝廷会因此事而过多干涉经商。
  “眼下商人已经没办法解决问题……”
  朱允炆深深看着两人。
  楚翰与陈大山低下头,没错,是这个道理,但大不了亏一次本,但若找朝廷最后还没搞定的话,日后怕是彻底无法从事边商了,以后这扬州城估计也是进不来了。
  宁吃眼前亏,也不能断了后路。
  朱允炆见状,起身说:“滞留在扬州的边商有多少,手里有多少盐引,我全收了,会如何?”
  “你?”
  楚翰与陈大山瞪大眼,来回打量朱允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你一个边商想要跨行成为内商啊?你知不知道内商也需要听不老松刘詹的,要不然你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谁给你办-证,去盐场谁给你支盐,去批验所,谁给你批准?
  真以为收了盐引,你就有钱赚了?
  一旦打破了规矩,得罪了刘詹,这扬州没你的立足之地啊。
  陈大山好心提醒:“年公子切莫冲动,成为内商,还需下场支盐,其中的门道深的很,没有熟人领路,是一斤盐都别想从盐场带出来啊,况且与那不老松为敌,还可能会祸及家族……”
  楚翰也在一旁劝。
  这件事确实不能头脑发热,亏了一切不说,还得罪了这扬州大人物,人家若真有什么后台,一句话的事,说不得就会有衙役上门找茬,检查检查防火措施,卫生、安全通道之类的事。
  朱允炆并没有接受两个人的好意,下定了决心:“你们手中的盐引,我收了,去年什么价,我就多少价来收,如何两位没意见,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皇家中央钱庄去交易。”
  “年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此事很大,要不要与家里的人商量商量?”
  楚翰虽然很想交易,但眼前公子明显是年轻气盛,不知江湖深浅,这若一步踏错,很可能是万劫不复。
  朱允炆呵呵一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这个家,我说了算,怎么,两位不愿意交易?”
  “不,不,我们愿意。”
  楚翰与陈大山见朱允炆如此坚持,也不再勉强,反正他们所求的只不过是利,能走往年价,至少还能赚个几百两。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