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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来自山西的百姓多,加之是通往北平城的要道,赶路的人不少,免不得落个脚歇歇,崔娘又会做豆腐、豆浆,便在门口支起了棚子。
  不过开春时,大地尚未化开,无数移民百姓已等待不及,奔上了荒原垦荒,谁家又愿意落后,加上农时可耽误不得。
  用牛垦荒一个人是操作不得的,至少需要两个人,一个负责牵牛,一个负责掌犁。
  崔娘在牵牛的日子里,家里的摊点都是交给陈余来管的,她还需要照料两个妹妹,至于儿子陈力、陈树,已经送去了社学,十日才有两日假,虽说每日黄昏时也回家,但他们以后是要考取功名的,家务活哪里轮得上他们。
  当父母的,再苦再累,也不能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娘,王婶家又赊账了。”
  陈余小声地说。
  崔娘将陈余拉到一旁,道:“乡里乡亲的,赊点账算不得什么,不要挂在心上。你也知道,王婶身体不好,这一路颠簸耗了多少气力,冬日里吃了好多药才活过来,眼下是困难的时候,咱们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陈余哦了一声,然后将钱屉子拿给崔娘,崔娘笑着摇晃了下,没声,又摇晃了下,还是没声,连忙打开钱屉子,看着里面空荡荡的,来回翻看了几次,确定一个铜板也没有,一张钱钞也没有,不由看向陈余,问:“钱呢?”
  陈余指了指东面,说:“娘说的都对,乡里乡亲的,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崔娘指了指钱屉子,又问:“所以?”
  陈余低下头:“我都给了王婶。”
  崔娘手不断张合着,一转身跑到了家里,隔着门唤陈余进去,见陈余入了门,这才拉到院子里,拿起一个扫把就朝陈余腿上打去,道:“这里可是还有你弟弟的束脩钱,你全给了,他们咋还上社学!”
  陈余知道母亲素来心软,平日挥得重打得轻,可谁知这一次竟然下了重手,不由委屈起来,眼泪巴巴地说:“爹说过,天大地大人命最大,到底是弟弟社学重要,还是王婶的命重要。”
  崔娘愣住了,丢下扫把,默然地看着空了的钱屉子,哀叹道:“孩子,那也不能把所有钱都给王婶看病啊,咱家也难。”
  陈余撇了撇嘴,走近了,拉着崔娘的胳膊道:“娘,朝廷不是说免费读书吗?现在社学也办起来了,缘何又收起钱来?”
  崔娘摇了摇头,说:“朝廷是说免费读书,免费进入社学,可没说先生不收束脩啊。听说孔夫子就开始收学生的束脩了,没听你弟弟说,有学生三个月没交束脩,孔夫子还埋怨吃不到肉,叫什么来着,想起来了,三月不知的肉味……”
  陈余被逗笑了,摇晃着崔娘的胳膊道:“娘啊,弟弟念的是‘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是孔夫子学音律太入迷,吃肉都没吃出肉味。”
  崔娘翻白眼:“少骗人,吃肉怎么可能吃不出肉味,娘做梦都想那个味道,孔夫子连这味道都吃不出来,他怎么教学生,岂不是误人子弟?”
  陈余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解释……
  崔娘拿开陈余的手,狠狠地瞪了一眼,道:“那可是五百文钱,你要做多少豆腐才能赚回来!”
  “崔娘,豆腐!”
  门外有人喊道。
  崔娘饶了陈余,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
  傍晚,十二岁的陈力、十岁的陈树从社学回来,给崔娘与陈余等人讲着社学里学到的东西,崔娘听不懂,但很享受,陈余听得懂,却还得磨豆子。
  陈木回来时,陈力与陈树早已睡下。
  夜中,崔娘对陈木说了王婶借钱的事,有些担忧:“咱家没留个借据,若王婶有个好歹,他家……”
  陈木靠在床头,知道崔娘的话不好听却也是事实,一冬天吃过去了,又吃了一个春天,这都已经入夏了,还没好利索,什么时候是个头。
  但作为一起迁移过来的山西人,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其困顿,连药都抓不起吧。
  “孩子束脩的事我想办法,王婶的病我们还是需要帮帮的。”
  陈木说得很认真。
  崔娘点了点头,在叹息声中睡去。
  翌日一早,陈木、陈数就已经起床背诵《论语》,崔娘与陈余摆好了豆腐摊点,陈木去地里跑了一圈,见地已吃透水,便放心地回家,到门口却见崔娘与陈余都朝着北面的赵寡妇家看,不由问:“咋啦,有人给赵寡妇说媒?”
  “爹,你说什么呢,赵寡妇家里可是挂着贞节牌匾的,哪里来说媒的。”
  陈余有些不高兴。
  陈木见女儿这般样子,呵了一句;“真有媒婆,就给你说门亲事!”
  陈余双手做了个鬼脸:“朝廷可是说了,女未满十六岁不得成婚,说媒也白搭,我今年才十四。”
  陈木刚想辩驳,崔娘连忙打断:“张先生去了赵寡妇家,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张先生,他怎么又来了?”
  陈木有些惊讶。
  “啥,张先生来了?”
  陈力、陈树跑了出来。
  陈木看了看两个儿子,然后走到了赵寡妇家门口,里面有些安静,刘瓜也带着婆娘、孩子过来吃瓜了,往日里男人谁敢站寡妇家门口,连路过都是匆匆,今日倒好了,不少人围了过来。
  张博志坐在院子里,心平气和地对赵大娘与赵氏说:“你们的孩子正是上社学的年龄,多少孩子都去了社学,隔壁家的陈力、陈树,《论语》都能背诵过半了,你家孩子也可以的。”
  赵大娘连连摇头,感叹道:“张先生莫要再劝了,自从我儿生病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们四口,孩子在家,多少能帮衬帮衬,干点农活家务,一旦去了社学,所有伙计可都要孩子他娘一个人担着……”
  张博志知道这家人苦,好不容易落户宛平,可冬日一场风寒夺走了男人的命,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老人就希望让孩子多担待一些,所以让孩子从社学退回家,充当顶梁柱。
  可孩子赵博才十岁、赵文才八岁啊。
  张博志不想放弃两个读书苗子,朝廷给足了政策,只要是移民的孩子,社学一律免费读书,日后升入县学也是免费,这是改变命运的事,怎么能说不读书就不读书了?
  “我知道家里难,但你们想想,若是这两个孩子读书有成,他日入朝为官,不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即便是没有考上功名,孩子也识字通文,哪里没有他的用处?”
  张博志掰开了道理讲。
  赵大娘依旧摇头,打定了主意不让孩子去社学了。
  张博志很是无奈,看向赵氏:“你说,你愿不愿意让儿子读书?”
  赵氏看了一眼母亲,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张博志知道,一家之主是这赵大娘,赵氏哪怕是发了话也没半点用,不由起身,看着两个孩子,一咬牙,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钱囊,递给赵大娘:“这里是一两三钱,够你们找个人帮衬帮衬家里了,让孩子去社学吧。”
  赵大娘惊讶地看着张博志,从来都是听闻学生给老师束脩,没听闻老师给孩子家长钱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这钱我们不能要,张先生也知道,我家儿子走了,不方便找外人帮忙,请你回吧。”
  赵大娘看也没看,就将钱囊还给了张博志。
  张博志握着钱囊,咬牙道:“赵大娘,不是张某无礼,而是希望赵大娘仔细想想,赵老大还在的时候,是多希望让孩子读书,他将孩子交给我张博志的时候,可是给我磕了九个头,现在他走了,我却没有办法教导他的孩子!我对不起他,还请容我给赵老大上柱香,还他九个头!”
  “先生。”
  陈力、陈树走了出来,一脸眼泪。
  刘瓜的儿子刘田也走了出来,围观中的孩子纷纷走出,这些人都是张博志的学生。
  陈木、刘瓜众人已被感动,张博志是一个称职的先生,他教导孩子极是用心,从不体罚学生,听说他是皇上亲自派来到北直隶的,是一个饱学之士,大儒。
  如此之人,如此性情,如何能不让人动容?
  陈木一把将崔娘拉了出去,然后使了个眼色,崔娘明白过来,走向赵大娘,道:“赵婶,让孩子读书是好事,咱们从山西搬来,不就是为了子孙考虑?眼下孩子还小,也帮衬不了多少农活,要不这样,你家的柴我来劈,水我来挑,让孩子去社学吧。”
  刘瓜感叹不已,陈木这个混账怎么娶来如此通情达理的老婆,看看自家婆娘,就知道在这里感动,也不知道上前说句话。
  刘氏被刘瓜推搡了一把,这才想起来劝说。
  赵大娘被张博志的话所触动,仔细想想,全家跑了几个月从山西到宛平,为的可不止是五十亩地一头牛,还有让孩子读书识字。
  他们是自己的孙子,年龄还小,现在若不让他们去社学,以后这辈子都会留在这五十亩地上了。
  “赵婶,赵老大走了,你还有我们,这样吧,以后庄稼熟了,我们先帮你家收,就让孩子去读书吧。”
  陈木也跟着劝。
  事到如此,赵大娘再坚持下去就很难做了,起身就要给张博志行礼,被张博志一把拦住。
  “张先生大恩大德,当我赵家一拜。”
  “不可,万万不可。”
  “赵博、赵文,给先生行礼!”
  赵博、赵文两个孩子,有模有样行礼:“先生在上,弟子这厢有礼了。”
  第六百四十章 大明社学
  宛平县社学有十六所,分散于宛平四周,以移民子弟为学子。
  张博志与孙举文因为一场“豪赌”,将自己从镇江送到了北直隶,承担起了教育重任,考虑到社学之重,隶属于县、州、府,行事处处受制,很容易重蹈明初覆辙,两人曾在一月份上书朱允炆,提议将社学、县学、府学独立出地方,即:
  社学隶属于县学,县学隶属于州学,州学隶属于府学,府学隶属于国子监,国子监隶属于礼部。
  朱允炆亲笔回信赞赏两人的提议,并表示会慎重考虑,希望张博志与孙举文等人先打好社学基础,招揽好百姓子弟,以做到“弱冠以下,适龄者务必进学”。
  张博志经历过洪武朝,知晓当年社学出过多少的问题,背后有多少的不堪回首。
  受制于洪武朝的高压政治与官僚统治,社学只是一个形式,学生不在学,师儒不讲论,甚至还成为了官吏迫害百姓,捞取好处的一大手段。
  社学没好处可以捞?
  呵,太天真。
  这个世界上,官吏但凡想要弄点好处,蚂蚁缝都能抠出钱来。
  首先社学是有名额的,比如五十个名额。
  其次,有愿意读书进入社学的,问有钱没有,没钱,滚。你家有钱,好,啥,孩子来了却不想读书,想玩?没关系,有钱就不需要读书。
  最后,哎呀,不够名额了,找人吧。比如种地的,经商的,没空读书的,逼着对方来社学,不来都不行,啥,给钱,哦,那什么,我们换一家接着请,社学都够名额。
  朱元璋对这些事的定性是“逼坏良民不暇读书之家”。
  当然,社学在当时不被欢迎的因素有很多,比如课程设置有些无稽,以《大诰》为主课,不说《大诰》里面的黑暗暴力元素,就说《大诰》这本书,实在是写得文理不通,思想昏乱,词语鄙陋,语气狂暴,态度蛮横。
  可以断定,《大诰》绝对不是哪位儒生抢手写的,而是朱老板亲自所写。老朱什么文凭,还写书……
  作学问,怎么可能拿如此书当主课,这还怎么教导孩子?
  社学办不下去,纯是折腾出来的缘故。
  但朱允炆的社学与朱元璋的社学迥然不同,首先在课业上,取消了《大诰》与《大明律》,就设置了三门课业:
  儒学、数学、杂学。
  没有任何强制要求,准许先生谈古论今,准许先生用自己的方法教学,取消了硬性的体罚。
  最让张博志感觉到舒心的是,朱允炆不仅给予了先生相应的待遇,还免除了其家人徭役,给予了先生极大的尊重与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