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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茹瑺曾经的下属,铁铉在感情上是支持茹瑺的,两人也有着不错的私交。
  但,这件事非为私情,乃是国事。
  铁铉放下文书,正色道:“皇上,此策看似可行,但未免有些问题。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巡抚烽火戏百姓,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贻笑万年?臣绝不赞同此策!”
  朱允炆盯着铁铉,不等发问,解缙便开口道:“铁尚书可有破局之法?移民筹备已然铺开,北直隶、河南大片荒芜的田地需要有人去开垦,而山西人多地少,除去士绅大户,寻常百姓人均耕地尚不及五亩,而一旦移出去,人均耕地至少翻倍,过不了几年,他们也将摆脱穷困。”
  郁新也有些挠头,现在户部与地方官员,可是不断向北运输粮食,水师中绝大部分运粮船都拉了出去,还在民间征调了不少船只,借河道运输到半路,然后以民工转运的方式运抵北直隶与河南等地。
  菜都下锅了,客人不来岂不是糟蹋了一锅食材?
  移民必须进行,哪怕是用点手段,也必须进行下去。
  郁新看向铁铉,此人立场难定,说他是茹瑺的人吧,他很多时候又有着自己的看法,并不唯茹瑺马首是瞻,说他是解缙的人吧,也不尽然,两人还有一些矛盾。
  或许,他只是一个官员,并不属于任何人门下。
  不过在这件事上,郁新是不赞同铁铉的,不管是出于山西、河南、北直隶发展大局,还是眼下移民的必须性,都应该果决行事,不拖泥带水。
  铁铉面对几人的质疑却没有慌乱,只对朱允炆行了个礼,道:“微臣认为,戏弄百姓贻害无穷,故此杨溥之策断不可为。但是……臣听闻陕西白莲教势力极大,已对陕西、山西构成威胁,朝廷应发动大军,前往围剿。”
  “嘶!”
  解缙、郁新与徐辉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娘咧,这铁铉真不愧是个铁棍子,砸死了不偿命啊。
  陕西王金刚奴所带领的白莲教被打成了游击队,零零散散藏在山沟里,虽然不属于山西都司管吧,但毕竟是邻居,陕西遭了灾,山西这铁哥们主动帮个忙总可以吧。
  王金刚奴啊,你运气不错,赶上了好时候,好歹也是自封“天王”,那朝廷发个十万二十万大军,对得起你的身份吧。
  “臣还以为,作为边防重地,需加强演练,尤其是守城训练、野战训练。若是可行,还可调动其他都司与卫所配合操练,以护边疆太平。”
  铁铉肃然道。
  朱允炆看着一脸正气却满肚子坏水的铁铉,他义正辞严地批评了茹瑺与杨溥的建议,丢到地上还踩了两脚,然后一弯腰,重新包装了一遍……
  杨溥的方案是借助舆论压力,促使百姓趋利避害,主动移民。
  铁铉包装之后,成了借助直接的军事压力,以看得见的、听得到的、想得到的军队与战争,促使百姓趋利避害,主动移民。
  总体来看,杨溥的方略成本低,执行难度小,效果上弱点,多多少少有点以谋略戏弄百姓的感觉。
  而铁铉的方略成本高,执行难度大,效果上更突出一些,嗯,还顺带能收拾掉一位“天王”,可以说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出师有名……
  朱允炆还是倾向于花小钱办大事,可这群人就没学习过利益最大化的资本理论,解缙、郁新也觉得少点阴谋,多点阳谋更好,直接站在了铁铉这一边,就连徐辉祖也倒戈了。
  好吧,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是你们的,受罪的是大头兵啊……
  既然如此,那就给你们面子吧。
  这样的事操作起来很容易,虽然山西都司管不到陕西去,但只需要朝廷发个话,陕西都司还不得乖乖配合。
  为了将效果做到最大,朱允炆打算在山西刮一场舆论风暴,但这需要一个有力的人选。
  如果放任安全局的粗人去搞舆论,估计他们会整出来一个白色恐怖,茹瑺倒是一个好的人选,可是这位巡抚大人很忙,杨溥还得给他排忧解难。
  山西地方官员的能力,朱允炆又不甚了解,也不信任,思来想去,人选还得从京师出。
  “朕记得在兵部,有一位胡濙(ying)的官员吧?”
  朱允炆突然想起来,问道。
  铁铉略显惊讶,胡濙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排在二甲四十多名,连进入翰林院的资格都没有,给了个兵科给事中的小官。
  按理说,这种名不见经传,又是新人,毫无背景,更无政绩的小人物,不应该为皇上所认识吧?
  “回皇上,确实有此人。”
  铁铉回道。
  解缙凝眸沉思,这一幕似曾相识,杨士奇的崛起,姚广孝的飞黄腾达,杨荣的指点江山,张辅的异军突起,而这些人,都是因朱允炆“慧眼识珠”而在很短的时间内或占据重要位置,或扬名在外。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名为胡濙的人。
  此人或许也不简单。
  朱允炆也没有作过多解释,而是安排道:“让胡濙至后湖见朕。”
  铁铉只好疑惑地点头。
  郁新拿起了茹瑺的密奏文书,不安地说道:“皇上,这封文书中除去移民之策外,还记述了茹巡抚在忻州的松岗言论,这恐怕会在朝中引起风波。毕竟他此举有损朝廷权威。”
  解缙很想站出来反对郁新,但又感觉不妥,首先自己是士人阶层,茹瑺以巡抚、内阁大臣之躯向百姓低头,那就意味着是朝廷重臣向百姓低头。
  自己是官,怎么能向低一等的人低头道歉?
  若是反驳郁新,那就意味着自己认可茹瑺的道歉之举,而这很明显是一个容易授人以柄的事,在“教材之争”还没有结束的情况下,自己还是不卷入其他旋涡的好。
  最主要的是,茹瑺也属于郁新、黄子澄之流,同为传统政治势力,现在茹瑺要倒霉,自己不踩上两脚已经是仁慈了,哪里还会为他说话?
  朱允炆很难理解大明官员的思维,他们的认识与逻辑很奇特。
  官员犯了错,伤害了百姓,那就用更强硬的措施,更严厉的语气,更惨烈的办法去遮盖、掩埋这个错,而不是站起来道歉。
  比如在前不久,徽州休宁县在税赋之外,违背一条鞭法,创造性地加收了引渠税,结果惹得百姓不乐意,三十几个百姓闹事,最后把官司打到了徽州府。
  徽州府的处理方案很粗暴,一是将引渠税取消,二是将闹事的百姓揍了一顿,三是严厉下令,警告百姓谁再敢聚众闹事,严惩不贷。
  至于官员的处理,只是轻描淡写的调离二字。
  自始至终,徽州府也好,休宁县也好,没有一个官员为此道歉,也没有任何人低头,更没有人对那些被打了的百姓说声对不起。
  这件事由监察御史报送朝廷,朱允炆方知晓此事。
  内阁对这种小事毫不在意,只简单追加了一条罢免调离的休宁知县,也没有提其他的处理意见。
  说到底,他们站在高处,向往更高处,忘记了低头看一看脚下是万丈深渊,还是百姓千万。
  第四百零二章 朱标的那句遗言
  出于保密的需要,茹瑺送来的密奏不能外传,相应的事件也被暂时封存起来。
  胡濙听闻传召,匆匆赶向后湖。
  太后吕氏看着眼前的场景,眼神中充满了欣慰与安宁。
  简单的土灶,简单的食材,简单的日子,这里没有什么帝王,皇后、妃嫔,没有那么多规矩,只有一家人其乐融融。
  虽然有违礼制,比如淑妃骆颜儿笑竟露齿,宁妃喝个茶也不知道遮挡一下,贤妃还敢往朱允炆碗里夹菜,马恩慧竟还抢走了朱允炆的鸡翅,朱允炆也不以为意,还特意给她挑了更多鸡翅……
  礼制?
  去见鬼吧。
  吕氏想起了朱标,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当年的日子里,不也有偶然放纵,违背礼制的时候?
  可终归是违背的不够多,留下了无尽的唏嘘与遗憾。
  “母后,尝尝这个味道如何。”
  朱允炆清楚吕氏向佛,不吃荤腥,便特意准备了炝了一些青菜,盛在碗中端了过去。
  吕氏接过之后,心中暖着,但却板着脸,道:“哎,你幼年时循规蹈矩,尤重规矩,这御极乾坤之后,倒放肆了许多。莫不是高位无人节制,有所涣散?”
  听闻此话,马恩慧、骆颜儿等人都慌张起来,连忙起身请罪。
  不得已,朱允炆也不得不起身,尚未请罪,便听到吕氏道:“劳逸结合,方可行远,张弛有度,方可长盛。怕是这礼制让你也难以喘息吧,免了,只是日后这种事,可不得多为。”
  朱允炆微微皱眉,询问道:“母后说‘也’,是什么意思?”
  吕氏摇了摇头,叹息道:“不必多问,倒是观你这两年施政,确实做到了仁、明、勤、断,想来太祖皇帝与孝康皇帝,皆可宽慰了。”
  孝康皇帝,即追尊朱标的称号。
  仁、明、勤、断,这四字诀,是朱元璋传授朱标治国理政的精髓。
  仁,以仁治国,施行仁政。
  明,以史为鉴,兼听则明。
  勤,以政为主,勤勉不辍。
  断,明断是非,当断则断。
  事实证明,朱元璋虽然在“心理”与“人格”上有很多缺陷,但他对自己的缺陷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他虽然做不到仁,但却要求朱标一定要仁慈、行仁政。
  对于很多大臣而言,朱元璋不是一个好的君主,不是一个好的皇帝,但对于大明的百姓,对于朱标等人而言,朱元璋是一个负责任的君父。
  朱元璋不把官员当官员,却把百姓当百姓,把儿女当儿女,把亲戚当亲戚。
  历史书记载了无数朱元璋的暴行,也肯定了朱元璋无人可否定的功业。
  只是,他太严苛了。
  朱允炆深深地看着母后吕氏,她的眼底隐藏着对过去的畏惧与不安。
  陡然之间,朱允炆想起朱标临死之前说的一句话:“我之死,徽为之也,勿忘。”
  意思就是说,我朱标之所以死了,是那个叫詹徽的人做的,你不要忘记了。
  当年朱允炆只有十五岁,在心底记住了这位“杀父仇人”。
  詹徽何许人?
  洪武十五年中秀才,之后就成为了正七品都察院监察御史,没错,就是秀才。一年之后,升任正四品佥都御史,之后不久,又被提拔为正二品左都御史。
  一年半的时间里,从正七品飞升正二品,如此升迁速度堪比后世天舟级快递。
  这还没算完,洪武二十三年六月,詹徽兼任吏部尚书。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加衔太子少保(辅佐朱允炆)。
  只不过此人手段狠辣,与朱元璋一样喜欢酷刑、重刑,多少有点臭味相投,物以类聚的感觉。
  洪武二十五年,朱标与詹徽一同御审了一件死刑案。
  朱标认为主犯罪不至死,詹徽认为按照朱元璋的规定,那就得杀了。
  朱标竭力反对,于是这件事闹到了朱元璋那里。
  朱元璋愤怒至极,对朱标说了句“竢(si)汝有天下为之”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想施行仁政,你想改老子的规矩,等你当了皇上再做这件事吧。
  隐含的意思就是,你是不是现在就想当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