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和一众同僚目瞪口呆,委实不知如何会有这样的神展开。顾鼎臣低声闻月池:“李贤弟,可知万岁有何深意,难不成是望我等精通君子六艺,做到文武双全?”
月池摇摇头:“顾兄想多了。”其实他只是脑子又抽了而已……
她看着一脸茫然的同僚们,叹了口气道:“以后大家就习惯了,万岁行事,一直都是这般,出人意表。”
说话间,他们两人都换了戎服上前来。朱厚照挽着他的乌号宝弓,从箭袋中抽出三只羽箭来,他左手把弓,右手搭箭,将弓拉得如满月一般,而另一旁钱宁的手心里都是汗,也正时刻戒备着。他正恍惚间,就听最前方的小太监叫道:“开始!”
钱宁一惊,就见他们松开了手中的袋子,几十只被关得头昏脑胀的斑鸠陡然重见天日,急急振翅飞了起来。朱厚照见状,立刻调整姿势,瞄准之后,右手一扬,三箭连发,刷刷疾射出去,却只有两只斑鸠应声而落。
可这也足够让月池吃惊了,要知道,他曾经的中靶率只有50%啊!
第111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勇之夫,虽万人敌何有哉?
朱厚照却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明明练了多次这种三箭齐发,怎么会一开场就……定是太紧张的缘故。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继续射箭。不是每个皇帝都有隋炀帝那么厚的脸皮, 因为做诗做不过人家就杀人。他一定要堂堂正正的赢。
定神之后,他的箭更是同流星一般射出去, 这下他没敢玩太多花样了,毕竟箭的数目都是有限的,关键还是要看射中的猎物。钱宁比朱厚照还要紧张,他在输赢之间反复摇摆,心肝仿佛在滚油里炸。可在千钧一发时, 他忽然回忆起刘瑾的告诫——那就是“别拍无趣的马屁,别把爷当傻子糊弄。”可在这种时候, 若是赢了,那不是把皇上的脸放在地上踩吗?那就只能看似竭尽全力一般输了。
打定了主意,钱宁却开始玩起了花样,什么流星赶月,什么犀牛望月,动作如蝴蝶穿花般华丽,准头也不错, 可因着摆动作浪费了时间,那比得上朱厚照一箭接着一箭紧凑。最后评判, 毫无疑问是朱厚照胜了。
朱厚照看着满地的斑鸠,笑道:“今儿就吃斑鸠宴。钱宁啊,这是在比猎物多少, 又不是演练技巧, 华而不实, 可非久长之器。”
钱宁一脸羞愧状:“万岁教训的是,万岁施谋用智,策略得当,不仅有将士之勇武,还有主帅之韬略。不似臣,只想着表面风光,却是丢了里子。”
这下马屁又拍到位了,朱厚照不免生出得意之心,他下意识就去看月池的神情,本以为能看到满心的敬佩,谁知却见她似笑非笑看着钱宁,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又对他揶揄一笑。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朱厚照适才的兴奋自豪消失殆尽。他稳住心神,一行人又下山去了广寒殿。
广寒殿历史悠久,是辽国耶律皇后的梳妆楼。太宗皇帝为了以先朝教训警示后人,并没有把这座宫殿拆毁,还多次在这里宴请翰林学士。后世子孙当然也要有样学样。
大家欢聚一堂,新鲜的斑鸠菜如流水一般端上来。月池定睛一瞧,有刷上蜂蜜,烤得皮酥肉嫩的炸斑鸠,有用上好绍兴酒做成的红亮可人的煎酿斑鸠,有与豆腐蔬菜一道剁成的斑鸠丸子,还有加上灵芝和花胶,精心煨制的斑鸠汤。月池挑挑眉,光禄寺自从整顿过后,做得饭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啊。
月池正准备夹一块炸斑鸠尝尝,就听朱厚照在上首道:“太医院时常告诫朕,饭前喝口汤,不必用良方。诸位都乃国之栋梁,于细枝末节,更当注重保养才是。”
众翰林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关怀备至,个个都万分感动,当即都在小太监的服侍下喝了一碗雪白香浓的补汤。月池也只能随大流,心道:“这滋味倒是不错,不过,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又看我了?”她一想又在暗地嘲笑自己,未免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她又不是孝宗皇帝。
她正思忖间,耳畔忽起丝竹之声。她纵目远眺,广寒殿正对太液池,池上一叶小舟,乐声正自舟上而起,穿林度水而来,宛如莺歌断续,悦耳娱神。朱厚照又适时举杯,今日所饮的酒是竹叶青,青绿透明的酒液盛于胎薄玉润的瓷杯中,宛如一块翠色欲滴的琥珀。月池轻轻一嗅,除了酒香,竟还有茉莉花香,想必是浸了花瓣。这一口下肚,一股辛辣从腹腔直上,真是好酒。她忙动著把酒气压下去。
她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不由动念观察旁人的举止。这时,她才发现,大家竟都有些禁不住的意思,毕竟是初入官场的年轻人,哪里受得了美景、美酒、美食、美曲的四重夹攻。有些人的坐姿松懈,有些人的意态闲适,早不复先前的严阵以待。目睹这一番情景,月池心中的弦却紧紧绷紧。不对劲,朱厚照连登基时的赏银都不愿给,他此番花大价钱招待人必有所图。如是为了笼络,太祖、太宗的实践经历早已告诉他,单用享乐礼待来腐蚀人心是不顶用的。
她正沉思间,朱厚照居然又叫举第二次杯了。这下,月池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卸下众人防备,以便试探。果不其然,在一位庶吉士做诗夸赞朱厚照射箭的英姿之后,他在勉励之后,随即就叹了口气:“一勇之夫,虽万人敌何有哉?【1】兵多将广,人强马壮,方是天子之幸。”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铺垫。月池明白了她坐在这里的缘故,就算是说相声,也得要两个人啊。他是逗哏,她就是捧哏。月池接口道:“万岁可还是为鞑靼而烦心?”
朱厚照马上接口道:“又岂止是鞑靼。诸位爱卿长于民间,可知,军事衰势,因何而来?”
此话一问,首当其冲的就是状元董玘。董玘与梁山伯是老乡,同为浙江会稽人,他是当地出名的神童,八岁就能吟诗做赋,今年不过堪堪十九岁,就已高中状元。更难得是,他为人刚直不阿,有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风。当日观春榜时,穆孔晖与月池同去之事传开后,众人议论纷纷,齐齐去穆孔晖所住的旅店打听。而董玘却紧闭房门读书,颇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度。就为这个,朱厚照才将他点为状元。而董玘父亲是黟县知县,知县是一县之长,最重要的事务一是赋税,二就是劳役。是以,董玘对此事显然是有一番见解。
他也直说了出来:“万岁容禀,臣以为,国朝军事之衰,关键在兵额不足。”
朱厚照闻言不解道:“祖宗法度,军户世代相袭,一旦入籍,永不脱籍。每一军户先由长子充军,次子、三子则为军余。即便全家都亡,还会从原籍勾族人顶充。严密如此,怎会不足?”这也是他真正想不明白的,若说是官员懈怠,可往年也曾下狠心申斥多次,怎得还是无效。
董玘叹了口气道:“《史记》有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如不是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维持,军户何至于不惜一切,四处逃亡。”
月池挑挑眉,看来,她不止要捧朱厚照,还要捧一下小伙伴:“我朝开国时规定,一军授田五十亩,然而,屯军子息繁衍,人数增多,良田不足,也是常理。不过,也不至于连温饱都不足吧?”
董玘摇摇头:“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朝廷还可另谋他策,关键是将官和当地大族大量占据屯田,数目之大,令人发指。”
真个就这般直白说出来了,众人以既敬佩又畏惧的眼神看着他,就连月池也不由感慨一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朱厚照的回应是,当场赐御酒和御膳,又亲自下阶抚董玘的肩膀道:“爱卿不愧为淑质英才,可叹朕高居庙堂,竟不知军户已苦至如此。不知爱卿可有良策?”
月池也期待地看向董玘。谁知,董状元在酒壮英雄胆之下,又直言道:“臣以为当秉公执法,严正法纪!”
这八个字端得是铿锵有力,可说了等于没说。地主阶级是皇权的基石,而侵占土地是地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甚至可以说大明朝就没有遵纪守法的地主。你直接让皇帝去秉公执法,不是等于明火执仗刨王朝的地基吗?轻则是群起而攻,迫使皇帝妥协,重则就是金銮殿直接换人了。
朱厚照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再拍了拍董玘,鼓励道:“还是得出个章程来,爱卿不妨细思。”
他又看向了榜眼顾鼎臣。顾鼎臣是商户,还是其父与婢女所生,说来,他的身世与月池相似。其母备受大妇虐待,日日遍体鳞伤,蓬头垢面。而顾鼎臣本人也被遗弃在外,被好心磨坊主收养,若不是他科举高中,只怕迄今不知身世。他长到三十二岁,还未曾见过生母一面。这样的家庭长出的孩子,自小就学会了谨慎、小心、八面玲珑。他不敢像董玘那般直抒胸臆,更不能任由这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白白溜走,再三思索下,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安全的话题,那就是马政。
顾鼎臣答道:“臣以为军马日渐匮乏也是一大原因,百姓养马,到底非长久之策,盖因中原之地,本就不适合养马,臣以为不妨大力推动茶马互市,甚至可以开辟新的交易之物,蕃邦素来穷困,我□□之好物,他们只怕样样都需。”
月池挑挑眉,这倒不失为好办法,只是茶马贸易因何衰退,她还没搞清楚,还需要细细查探。
朱厚照显然也将顾鼎臣的话听了进去,不仅赐酒,还赐他簪花。顾鼎臣双手颤抖接过那朵金带围簪到头上,脸上的自豪满足之色,是压都压不住。月池心下发笑,在朱厚照这里,穷才是使他进步的根源,为了省点赏赐的费用,居然连“四相簪花”的典故都用起来了。
这是《梦溪笔谈》里的一个故事,说得是北宋时,韩琦任扬州太守时,衙门的花园里,一株名唤“金带围”的芍药开了四朵花。此花花瓣上下皆红,只有中间一圈黄,故此得名。韩琦因此邀请了王珪、王安石、陈升之一同聚会,宴上他们也一人簪了一朵花。如故事自此而止,不过是一段寻常文人雅事,可奇得是,此后数十年中,这四人竟然相继做了宰相,这就为故事蒙上了灵奥色彩,因而也流传至今了。
因为这个故事,这小小一朵芍药花,不仅象征着恩赐,更代表帝王的期许。翰林院编修谢丕和其他庶吉士的目光更加炙烈。还不等朱厚照的目光完全移过去,谢丕就开始侃侃而谈,只是,他一开口,便惊动四座,足以证明在现在的官员班子和皇帝的脑回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臣以为,军队之弊政,莫甚于内臣典兵。如今的九边镇守,依仗权势,横行无忌,残害军民,理应严惩。”
这阁老的儿子果然比知县的儿子要多几分胆色,一上来就往肺管子捅。朱厚照顷刻色变,但他这些年到底长进了些,默念了几句大局为重后,就打算来几句场面话准备敷衍过去。可谢丕看起来却不愿意就坡下驴,他直接跪下道:“万岁,九边镇守太监贪污军饷,私役军士,空耗俸禄,有功则冒领功劳,有过则推卸责任,为祸之深,不可姑息,还望万岁从严处置,以正国法!”
第112章 长出角来反惧狼
可看他斥得这群混账节节败退的样子,真是过瘾啊。
月池见他说得头头是道, 忽忆起谢迁的弟弟谢迪乃是兵部主事。这些内情,想必是其叔常说,他也铭刻于心, 是以趁此机会, 直抒胸臆。
朱厚照此刻已有些不耐了,更糟糕的是, 还有人跟着跪。董玘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跟着的还有崔铣、严嵩、湛若水、穆孔晖等人,一共三十一个庶吉士,一眨眼跪了差不多一半。这些都是经过殿试和传胪大典,见过大场面的人, 个个口齿清晰,声音洪亮。
“万岁, 中官为祸由来已久,万岁如要重振军威,不可不对其严加整治。”
“监军之责,有巡抚即可,何须中官来画蛇添足,徒增事端?”
“万岁,鞑靼劫掠之事将将过去不久, 九边镇守太监形同虚设,除徒费米粮外, 并无他益啊。”
“万岁,臣以为……”
十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在朱厚照耳边叨叨他厌恶的内容,这和听到十几只蚊子嗡嗡没有什么两样, 加上还有马永成在一旁煽风点火, 局面更加不可收拾。月池暗自摇头, 环顾周围还坚持站着的人,却失望地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自有主张,而是心生畏惧,不愿直犯龙颜。在他们内心,说不定也是赞同废除九边镇守制度,只是不敢直说而已。
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之间的梁子早已一代代延续下来,这使得许多聪明的读书人,被怨怼蒙住了眼睛,根本看不清事情的关键所在。军力的衰败,又岂只是宦官的过失,或者,他们根本只是为拿到兵权,所以咬着宦官死死不放。可若让朱厚照将兵权拱手让给文官集团,除非他的脑子出了毛病。她渐渐也想透了,真要想废除九边镇守,就必须另选一个皇权的代理人,扎根在边疆,可现在明显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只能凑合着用太监了。
月池在瞥见朱厚照紧皱的眉头时,就知他已到了爆发的边缘了。她正欲开口之际,却因马永成的动作改变了主意,既然要卖人情,就索性卖个大的。救命之恩,可比一时援手,要宝贵得多。她现在可还是个光杆司令呢。
马永成颤颤巍巍开口道:“诸位庶吉士,以下犯上,可是死罪。”
其下不知是谁来了一句:“文死谏,武死战。即便万岁欲立毙臣等于笞杖之下,我等也要直言相告。”
马永成又道:“难不成你们还想以死相逼不成?”
谢丕道:“我等冒犯天威,非是有不敬之心。只是圣上既然垂询,臣等自当如实禀奏,不敢有一句虚言。还望万岁听臣一言,勿要铸下大错,才悔之晚矣。”
这高高在上的口气,好像全天下就他们几个聪明人,朕就是个傻子,只会被几个太监的花言巧语蒙蔽。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朕最悔之事,莫过于礼待你们这些蠢材,还纵容你们胡言乱语至此。来人,拖下去,让他们都滚出翰林院。不,滚出京城。”
这下所有人都面无人色,这些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满肚子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又被朱厚照刻意摆出的和善面具迷惑,完全忘了,这可是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天王老子。
这下,站着的人也立不住了,开始纷纷求情。朱厚照看到他们没有出息的样子,就心疼自己为安排这一场秋游所耗的时间金钱,还不如去多造两杆枪呢,至少还能杀几个敌人,听个响。他愈发不耐:“再有求情者,一并治罪。”
锦衣卫大步流星地进来,像拎小鸡似得把或视死如归,或畏惧惶恐的庶吉士们拖起来。谢丕脑海中一片空白,十年寒窗苦读,就这么结束了?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可立刻又被打压下去,他做得是对的,他说得都是实话,他为道义牺牲,即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既然如此,又有何憾?
穆孔晖则下意识看向李越,他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可叹他还以为他是个正直之人……他心思刚刚一转,就听李越起身拱手一礼道:“万岁且慢,请听臣一言。”
朱厚照并不想卖月池这个面子,他道:“如有求情者,一并治罪,你刚刚没听见吗?”
月池碰了个钉子,却并不丧气,她道:“可臣并不是来求情的。臣是觉得,万岁就这般惩罚,还是过轻了些。”
顾鼎臣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他是不是疯了,这是要与所有清流为敌吗?
朱厚照却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月池道:“《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1】杀人不过头点地,即便取了他们的性命去,他们也是面服心不服,倒不如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过错,日夜羞愧,方知君恩深重。”
朱厚照还没答话,谢丕就忍不住道:“我有何错?”
月池不由莞尔:“你不止是有错,还犯得是滔天大过。我且问你,你是想废除九边镇守之制,还是只想撤换现在这批镇守中官?
谢丕道:“自然是废除制度。”
月池道:“那你的理由,可就奇怪了。”
谢丕哼了一声:“其心不正,自然看什么都奇怪。”
月池不与他计较,而是问道:“天下可只有宦官犯贪污、私役、冒功之罪,文臣、武将是否全是清白之身?”
谢丕一愣,道:“这自然不是。”
月池道:“那照你的说法,因为该官位上有人犯罪,就要废除制度。那我朝又有哪一项典制能够幸免呢?”
谢丕皱眉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月池道:“如何不能,都是为国效力,只不过一些是常人,一些是太监罢了。还是说,你是觉得挨了一刀的人都是狼心狗肺,人面兽心,根本无法担当大任?”
谢丕如遭雷击,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般应下,再说,他爹还时常与萧敬一块谈诗论文,他也实在说不出口啊。
崔铣见他呆在当场,忙替他答道:“我等请废镇守之制,是因有有督抚监军即可,中官形同虚设,并未有大用。”
月池问道:“你可知,镇守太监职责为何?”
崔铣答道:“与巡抚、总兵官一起,总理军务。”
“具体职责。”月池问道,“知道吗?”
这可把崔铣问倒了,他纯粹是一时意气,可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眼见他的脸如红布一般,另一人名唤马卿即刻答道:“无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副手。除了与总兵官一道负责操练军马、防御贼寇、抚恤士卒之外,就是偶尔对城池修整、筑立屯堡、筑凿墩堑等事宜建言献策。此外,就是可对武官的不当之举进行弹劾。可前一项总兵官自己便可做完,后一项督抚也足以胜任,何须再来一个宦官。”
月池讶异地看向他,此人也是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瘦瘦高高,鼻直口方,双目炯炯有神,正看着她。按理说一般的书生多像崔铣那般,成日只求钻研四书五经,早日高中,并不会太过关注时弊。此人却是不错。她略一思索,又笑道:“马兄此言差矣。镇守太监还需负责夷人入境事宜,接待使臣,入境审核,进京方式和路线都由镇守太监一力安排。同时,镇守太监还得参与当地的文教事业,比如官学修建,修地方志等等。【2】”
开国以来,少有夷人从九边而入,是以竟然疏忽了。马卿听罢,面上也是一烧,但他仍能端住,只听月池又问道:“宦官预兵自永乐年间便起,绵延至今。若说未有大用,岂非是说历代先帝和大臣都是有眼无珠。此言未免太过了。如邓原、麦秀者,难不成也是毫无作为吗?”
谢丕此刻已然回过神:“并非是说毫无作为,而是其作为皆可由文臣代劳。何必徒费军饷。”
月池微微颌首,忽笑道:“原来如此。可谢兄前后之言,怎得自相矛盾,先说中官之恶,又说中官无为,最后又改换口径,说中官虽有为,但可替代。真是令我一时糊涂了。”
此话一出,谢丕也觉有些自打脸,面上一时火辣辣的。
从月池说谢丕理由奇怪时,朱厚照心中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了,待听到这一句嘲讽后,他已然完全切换到了看戏的模式,满心都是得意洋洋。他还对着马永成笑道:“他这张嘴真是比刀子还利,虽说平日里说朕时是有些不得劲,可看他斥得这群混账节节败退的样子,真是过瘾啊。”
马永成:“……”
月池还在趁胜追击:“那我就权当诸位的观点是,镇守中官虽有为,但其职责尚可由文臣替代,为了财政计,应当废除。对吗?”
众人纷纷点头,只有一直沉默的严嵩补充道:“还有一点,宦官之所以如此跋扈,亦有圣上曲庇之故。成化年间,郑忠镇贵州, 韦朗镇辽东, 钱能镇云南, 这三人因骄横跋扈,履遭弹劾,宪宗爷却视而不见。是以百官日渐灰心,认为宦官无可救药,只得连根拔起。”
月池在严嵩跪下请废九边镇守时就惊讶不已,待听他说完这番话,更是暗自咋舌,这真是那个严嵩,还是,只是同名同姓?这一句,有理有据,直戳要害,此人人品且不论,可能力的确是有的。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一僵,月池为免他再动怒,使局面恶化,忙替他描补:“万岁未登基前便整顿内宫,一肃风气,哪里有半点曲庇之态。严兄此言,有失偏颇。”
严嵩还待开口,一旁的方献科见状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闭口不言。
月池继续道:“某还有疑惑,荀子曾有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诸位既未去九边亲自考查,于具体情况也是一知半解,你们怎么知道,只靠督抚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