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仁身边出了苏定方,如今又出了张仲坚……都布可汗咬着牙关,不信他日兵锋抵长安城下,唐皇还不肯斩李善头颅来献!
“不能就这么等着……”都布可汗喃喃自语了几句,就这么等下去,军心迟早涣散。
此时此刻,鸣沙大营内,张仲坚与唐俭、郭孝恪、侯君集、史大奈、冯立、侯洪涛等将在中军帐内议事。
郭孝恪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大捷,必须报功,就算是走水路去会州,再翻过六盘山去原州,也必须上奏朝廷。
呃,几个将领未必知道,但张仲坚、唐俭以及与郭孝恪关系最好的侯君集几个人是心里有数的……郭孝恪也是被逼无奈啊。
被谁逼的?
当然是被郭孝恪自己逼的,谁让他前段时间上书弹劾张仲坚呢,这下好了,去年弹劾李怀仁,结果回头人家就雪夜下萧关了,这次弹劾张仲坚,转过头就是一场大捷,这对关内道西北战局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
前一次已经闹了笑话了,为此还从陇州总管调任灵州总管,这一次又要闹笑话了……得赶紧打个补丁上去啊。
张仲坚也不反对,让唐俭亲自写了报功奏折,派了十名亲卫坐船去了会州,翻山越岭去原州,再去长安。
“阳翟县公就留在鸣沙大营,主持南线,段志玄为你副手,如何?”
郭孝恪瞄了眼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段志玄,点头道:“中宁那边尚有五千步卒,何人统率?”
驻扎中宁的唐军将领这一次是倾巢而出,一个都没有留下,肯定是要有人回去的。
“还请君集兄统总。”张仲坚笑道:“记得去岁阿郎曾经点评,侯君集为将,勉为良将,但为帅,当为名帅,有独当一面之能。”
侯君集眨眨眼,没想到那位魏嗣王这么看好自己啊!
“其实天策府内多有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唐俭笑着说:“听西河郡公提及,魏嗣王曾私下言,无奈秦王殿下军功太盛,所以麾下大将难有独当一面之机。”
“待得日后,有的是机会。”张仲坚点头道:“中宁那边,世立兄为辅。”
冯立应了声,没有说什么,倒是段志玄笑吟吟道:“此战世立兄冲阵勇烈,他日殿下必有封赏。”
冯立还是保持着沉默,在天台山一战之后,东宫隐有不稳之像,等到仁智宫事变后,东宫已经不支……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在突厥即将来袭的时候,被突然调往灵州,冯立知道这肯定是魏嗣王的手笔,无非就是仿魏征、薛万彻的旧例,将自己从夺嫡的漩涡中拉出来。
冯立感激李善的好意,也知道段志玄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只要你在战场上为国奋战,那秦王殿下当有容人之量,但心里总还是别扭。
张仲坚没去管这些,而是盯着铺在地上的地图,手指缓缓的移动,沿着黄河这条线。
郭孝恪略一思索就懂了,“突厥会渡河去攻凉州?”
这是个简单的判断,如果突厥去劫掠会州,是不用渡过黄河的。
“有可能。”唐俭幽幽叹道:“若是数万突厥攻入陇右道,只怕淮安王难抗。”
郭孝恪嘴角抽搐了下,李神通也跟着秦王多年了,基本上是每战必败,光是被生擒就有两次。
“不能让突厥重兵渡过黄河。”张仲坚一掌拍在地图上,“明日开始,船队分调在鸣沙、中宁、中卫等地,一旦发现突厥大军渡河,截断桥梁。”
郭孝恪沉吟片刻后才开口,“还有灵武。”
“不错,还有灵武。”侯洪涛点头赞同。
唐俭看着地图,“若是突厥从会州……”
“不可能。”郭孝恪打断道:“六盘山横贯东西,而且黄河对岸不远处是有长城的,虽然残破,但也有遮蔽之能,突厥一旦在会州渡河,船队运送数千骑兵,突厥阵列难以展开,必然溃败。”
“阿史那·社尔此人有些韬略,不会做这种蠢事。”张仲坚点头赞同,“倒是有可能回军从灵武渡河,这件事……”
张仲坚转头四顾,指了指刘仁轨,“由你领总,不可轻忽。”
刘仁轨还没来得及应声,外间有亲卫传报,一名斥候疾步入内,“适才得报,突厥发兵,猛攻安乐。”
张仲坚愣了下很快想通了,今日这一战,突厥士气大沮,军心不稳,都布可汗不得不拔除稽胡这颗原本无所谓的钉子来提振士气。
侯洪涛也想得到这处,不禁有些龇牙,稽胡这次是遭了无妄之灾啊,阿黑不会恨死张三郎吧?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突厥无力,灵州已定
“真的大捷?”
萧关内,李楷小跑着上了城头,兴奋的拉着皇甫忠的胳膊,重复追问:“真的大捷?”
皇甫忠笑着点头,张士贵这些时日一直凝重的脸庞也露出了几丝轻松,“算不上大捷,不过的确大溃近两万突厥,阵斩六千。”
“怀仁实在慧眼!”李楷嘿然道:“张三郎果有名将之姿,不让赵国公专美于前!”
“此战广陵郡公施以奇谋,调郭孝恪、侯君集、冯立,乘船至青铜峡之北,与鸣沙大营唐骑南北夹击……”张士贵笑吟吟道:“突厥已无力矣。”
李楷与皇甫忠都赞同的点头,原本灵州军最大的破绽,或者说最可能导致大败的软肋,就在于张仲坚与郭孝恪之间的间隙,但这一战,两将合力破敌,至少在这一战中,当合作无间,再无破绽。
张士贵言灵州已定,突厥无力,事实也的确如此,至少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的,张仲坚也同样这么认为,但也不是没有麻烦的。
面色铁青的张仲坚站在略高处,眺望远处被驱赶的数百稽胡族人,其中有老有幼,有男有女,突厥骑兵在后挥刀逼迫,时不时劈倒几个落在后面的稽胡人。
唐俭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略略侧身打量着张仲坚身边的一个青年将领,此人是刘黑儿的弟弟刘昭,率两千余稽胡骑兵,前几日北线大破突厥,刘昭也率本部出战,颇有斩获。
此刻的刘昭双目血红一片,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强自压抑着心里的悲愤,这让唐俭更加担忧,如何处置鸣沙大营内的这两千稽胡骑兵,这是个难题。
都布可汗南下之初坐拥十万骑兵,但经历了猛攻鸣沙大营伤亡惨重,再经历前几日的大败,折损过万,但在兵力上依旧保持着优势,之前没有攻打安乐州,是有所抉择,而不是做不到。
“当年阿郎就曾言,阿史那·社尔其人,颇有韬略。”张仲坚轻叹了声,“的确有些手段,有些手段。”
唐俭苦笑了几声,都布可汗这一手的确让张仲坚陷于两难之间。
果断的辣手处置,只会让唐军内乱,稽胡人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突厥就有可能乘机来攻,如果怀柔……让那些稽胡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族人被虐杀,同样会军心动摇。
片刻之后,张仲坚转头看向刘昭,“说起来也是某的不是,若非前几日突厥大败,阿史那·社尔当不会猛攻安乐州。”
刘昭听得懂这句话,那日大破突厥,杀戮颇重,这都不算什么,但对久驻不动没有什么收货的突厥大军来说,是足以让军中士气大沮的大败。
这也是都布可汗为什么会攻打安乐州的原因,无非是提振士气,同时也获得一些补给。
“许你离去。”张仲坚干脆利索的说:“形式所迫,不怪你,也不怪刘女匿成。”
刘昭临阵不如刘黑儿那般勇猛,但却心思很细,他也相信张仲坚这番话的诚意,若是唐军要绞杀自己,那自己麾下的两千余人不会伸着脖子被砍,自然是一片大乱,说不定会导致鸣沙大营阵脚松动,还不如将自己这些人送出去。
不过刘昭并没有离开的想法,“寨堡尚未陷落。”
“嗯?”唐俭有些诧异,“何以见得?”
张仲坚向刘昭投去欣赏的视线,“若是陷落,阿史那·社尔当会遣刘女匿成等族老、首领来劝降刘昭。”
“末将绝不会离开。”刘昭惨然一笑,“即使是叔父被生擒,在营外招手,末将也不会叛唐。”
这么斩钉截铁的话让张仲坚为之惊愕,倒是唐俭想到了什么,目中泛起深思。
“数月前,末将便已经与叔父、兄长商议过,长兄也从长安有信来。”刘昭说得有点含糊不清,“稽胡原在漠北,受西突厥所辖,后不得已东来,又因草原饥荒而南下。”
“先投唐,后无奈降梁,再到长兄侍卫阿郎,全族定居灵州,实是颇多坎坷,如今长兄在长安,末将在鸣沙……”
去年雪夜下萧关时候,刘昭也在萧关,战事尘埃落定后,刘黑儿管束稽胡,刘昭一度也随侍李善,所以也跟着刘黑儿称呼阿郎。
刘昭越说越乱,但唐俭是一听就懂了,稽胡的选择与世家门阀的选择说到底是一回事,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说得好听是左右逢源,说得难听那就是左右逢迎。
就像是之前的薛万彻、薛万钧,温彦博与温大雅,郑善果与郑仁泰,以及李药师、李客师、李乾佑一样,刘昭和刘黑儿站在大唐这一边,刘女匿成如果能顶得住不被突厥攻破寨堡那是最好,如果被攻破了,那也只能投靠突厥……一般来说,草原因为人口少,不会肆意杀戮,每次突厥寇边,劫掠的除了财物、粮草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人口。
这样一来,无论大唐与突厥谁胜谁负,都能保证稽胡能够生存下去,而不至于覆灭。
唐俭略为解释了几句,张仲坚也明白过来了,深深的看了眼刘昭。
刘昭加重语气低声道:“更何况还有长兄。”
刘昭与刘黑儿是同胞兄弟,另一个在安乐州的兄弟实际上是堂兄弟,是刘女匿成的独子,刘昭也不想看到因为稽胡叛唐,导致在长安的刘黑儿被杀。
张仲坚陷入久久的深思,心里打定主意的刘昭并没有什么心虚,但眼中满是哀伤,眼睁睁的看着营外的族人被突厥人陆续砍翻。
唐俭瞄了眼刘昭,心想这位稽胡将领可能还有个不能说出口的原因,若是叛唐,他日魏嗣王李怀仁必然报复,以这位嗣王对外的一贯酷烈手段,稽胡一族只怕都要覆灭。
良久之后,突厥早已经退走,张仲坚突然下令,命何方、侯洪涛分率骑兵从东、南两侧出阵,略为试探,同时命刘仁轨驱使黄河中的船只。
“是疑兵?”唐俭试探问。
张仲坚无奈的点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说白了也只是起个心理作用,突厥如今尚有六七万骑兵,完全遮蔽了从安乐州到鸣沙大营之间的区域,唐骑出阵也只能往其他方向,配合黄河上的船只,试图调动突厥兵力,用以减轻安乐州稽胡守军的压力。
至于效果,只能说聊胜于无。
当夜,张仲坚拒绝了唐俭的劝诫,孤身入稽胡军,与刘昭同宿一帐。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河东战事
九月二十七日,河东,晴,无风。
在经历了四五天的对峙、试探之后,突利可汗指挥大军开始了正式的攻击,守卫河庄关的是带着一批残兵败将的淮阳王李道玄,但同时并州长史窦静早在五天前就率军赶到了,事实上他是在李道玄之前赶到河庄关的。
河庄关,并不是太行八径之一,也不是雁门关、楼烦关这样的重关,在李渊晋阳起兵之后,河庄关也并不受重视,但在李善重振代地,代州军三破突厥之后,这一任的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开始在河庄关设军营,遣派兵力。
原因也很简单,之前那些年因为对突厥的畏惧,唐朝都不敢去控制飞狐径、雁门关,任由突厥自由出入,到第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战死之后,甚至都半放弃了代州。
那段岁月,河东唐军的主力屯于并州,并州总管也是天下第一封疆大吏,权柄极重,而河庄关位于忻州与并州的边界处,并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前几任并州总管都是将主力布置在晋阳、榆次、交城一带,层层抵挡突厥的来犯。
当年颉利可汗寇河东,坐镇忻州,但并没有大举南下,而是遣派偏师通过河庄关袭扰各地,虽然兵锋达汾州、晋州,但却不能摧毁并州军的防线。
呃,唯一的一次是齐王李元吉出任并州总管,这货逼着车骑将军张达带一百人去抵抗率五千骑兵来犯的刘武周……结果张达旋即而降,带着刘武周先后攻破了阳曲、榆次、清源、交城,当时并州的县城只有晋阳和偏东的孟县、乐平没有丢掉。
不过,随着代州军日渐强盛,并州军渐无上阵之机,河东不再是突厥往来纵横之地,任城王李道宗也不再将兵力安排在并州中路成平行之态,而是阵线前提,一部屯于河庄关、石岭关到阳曲县,另一部屯于晋阳、榆次。
正如知道飞狐径被突厥偷袭后的李世民、李善的判断,谨慎的李道宗并不没有急急忙忙的率兵北上支援或接应李道玄,而是调兵遣将,守御河庄关,再调重兵屯于河庄关南侧五十里的阳曲县,李道宗本人就坐镇阳曲县。
从兵力上来看,突利可汗率十余万大军而来,留下了两万骑兵在朔州,毕竟马邑、桑乔镇的李世绩、刘世让还有一战之力,同时也要留有部分兵力守御飞狐径、雁门关,还有部分兵力劫掠代州、忻州,特别是五台县那边屯田而储存的大量粮草。
所以,突利可汗手上的兵力大约是七八万之间。
而唐军这边就有点惨了,李道玄施展浑身解数也不过带回了近万的代州军,大量粮草、军械都遗失了,李道宗麾下的并州军不过两万五的兵力,加上临时征调的府兵,总兵力也没超过四万。
兵力对比差不多是一比二,最关键的还是雁门关被攻破,唐军士气大落,而突厥士气高昂……在经历了魏嗣王、代国公之后,时隔多年,突厥的马蹄再次踏上了河东的土地,杀戮、劫掠发生在每一处,路旁随处可见的尸首让突厥人更加兴奋。
从地势上来说,唐军倒是能占一些便宜,其中关键是李道宗在河庄关修建营寨,堵住了突厥南下最重要的路线。
而忻州东侧有系舟山脉遮蔽,突厥骑兵难攀,西侧是吕梁山脉,虽然西侧空间不小,小股突厥骑兵也能潜入,但李道宗也做了充足的准备,在天门关驻守偏师,而李道宗亲率重兵坐镇阳曲县,也是怕突厥骑兵从西侧绕道来袭,使河庄关的守军腹背受敌。
所以,突厥骑兵的主要攻击方向还是系舟山南部,也就是河庄关一代。
可惜,局势并没有像李道宗想象的那样发展。
河庄关说是关隘,也的确地处山脉间,但并不是飞狐径、雁门关、楼烦关那样的关隘,空间颇大,万余唐军营寨也难以遮蔽空间,所以,唐军是不可能依寨而守的,否则突厥很轻易的就能穿越河庄关杀入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