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王本该前日就回长安了,大雪阻路,今日方至。”大汉扔来个钱囊,“秦六郎,买些酒水让兄弟们暖暖身子。”
“多谢郢国公赏。”秦六郎笑嘻嘻的将钱囊丢给手下,上前几步使了个眼色。
大汉怔了怔,翻身下马,低声问:“出事了?”
“东宫左卫率两刻钟前出城。”
大汉脸色微变,点点头轻声道:“前年虎牢一战,秦六你多次立功,如果留在洛阳……罢了,回头再说……你也知晓,殿下赏罚分明。”
这位大汉并不是郢国公府的家将亲卫,而是天策府玄甲军中的将校,而守卒头目秦六郎前年随大军攻伐洛阳,后返京升迁……没捞到什么太好的位置。
类似的情况在长安城比比皆是……就算是太子、齐王招揽或亲近的大将或中层将校,基本上都曾在李世民麾下作战。
能体现出价值,那就必须有战功……而想要有战功,基本上只能靠李世民,这是之前五年铁一般的事实。
毕竟大雪刚过,道路泥泞,宇文士及放缓了马速,放眼望去,城外虽白茫茫一片,寒气逼人,却令人心神大畅。
“郢国公。”大汉催马赶上,低声道:“东宫左卫率两刻钟前出城。”
“韦挺?”宇文士及微微皱眉。
韦挺在东宫地位不低,是太子心腹,不过此人出生京兆韦氏,向来风流,而且贪图享乐,如此时节突然出京,难道是得太子之令来迎接淮阳王?
宇文士及思索片刻微微摇头,不太可能,圣人指定自己出迎,太子年前年后几度遇挫,不会如此不明智。
顺着泾河行驶了一段,眼见灞桥,桥边聚集着数十人,宇文士及双腿一夹,加速驰去,目光一扫,瞄见了人群中的韦挺。
“仁人兄。”韦挺笑着打了个招呼,“此来相迎淮阳王?”
“圣人之命。”宇文士及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心里狐疑不已,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李道玄是被太子害的兵败险些身死。
如果说普通人不知道,但东宫、秦王府乃至圣人、朝中重臣都很清楚,李道玄深恨东宫……原国公史万宝死的那么蹊跷就是明侦,太子还敢遣派韦挺出迎?
韦挺不以为意,笑着说:“仁人兄奉圣人之命出迎淮阳王,在下奉太子之命出迎……”
顿了顿,韦挺才继续说:“巡视山东的太子洗马魏玄成和崔昊今日返京。”
宇文士及心神一松,原来如此,大雪阻路,双方居然同时抵达长安。
这时候,桥对岸隐隐出现数十骑,韦挺细看片刻,笑道:“是太子遣派的勇士,看来是魏玄成一行,仁人兄,在下先过去了。”
宇文士及只点了点头,他向来话不多,但片刻之后韦挺皱着眉头回来。
“魏玄成、淮阳王往北面去了。”韦挺脸色不太好看。
“往北?”宇文士及重复了一遍,追问道:“一共前往?”
“嗯。”
隋唐时期,世家大族子弟分侍各主,但私下来往不断,毕竟在这个时代,世家之间的关系往往是以姻亲来维系的……但前提是,不能因私费公。
李道玄是秦王一脉的大将,此次有大功于国,又深恨东宫,魏玄成与其同行……这本来就是犯忌讳的。
如果说一场大雪导致双方同行还说得过去,但已经止雪两日,两人同行离队……这不得不让韦挺想多一些。
李道玄是绝不可能投东宫的,那魏玄成会不会投秦王府呢?
呃,毕竟魏征的履历摆在那的……从元宝藏麾下转投李密,再从李密投唐得李渊重视,然后被窦建德俘虏出任起居舍人,窦建德败亡后被李建成笼络为太子洗马,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来一次?
“往北?”
“往北?”
宇文士及似乎想到了什么,调转马头向北驰去。
韦挺愣了下,趋马赶上,随从们纷纷跟上,咬牙切齿的崔昊犹豫半响,才翻身上马……这么多人,都是高官显贵,去捧那厮的臭脚!
此时此刻,百余骑兵刚刚抵达朱家沟,苏定方调教亲卫以及村中青壮,早就发现端倪,村口处已设拦马,百余青壮或手持长矛,或弯弓搭箭。
大片的马嘶声在村口处响起,骑兵纷纷勒住缰绳,只有四五人趋马上前,手摁刀柄的苏定方让亲卫们搬开拦马,上前两步行礼,“拜见……”
“罢了。”李道玄轻笑一声,“大雪相阻,今日才至长安,先拜会叔母。”
这是应有之义,这也是李道玄和李善早就提过的,但饶是苏定方向来稳重,也不禁愕然……他看见了李道玄身后不仅有柳濬、薛忠,还有东宫太子洗马魏征。
“虽是同路,但并非同行。”魏征面无表情,其实他也是被逼到了拐角处。
两伙人前后脚离开山东回京,因为大雪阻路恰好碰头,李道玄提起要先去朱家沟……救命之恩啊,理应正式登门拜谢。
好吧,魏征只能捏着鼻子一起了……在武陵县他同样承受了救命之恩,更别说他心知肚明,李善在清河县为他解决了多大的麻烦,替他背了什么样的黑锅。
骑兵都在村外驻扎,朱玮安排人手提供食物热水,苏定方和李道玄、魏征一行人缓步入村。
村中虽无华美之相,却让众人有耳目一新的感受……这场雪灾给京兆、关中的乡野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没有人比亲自承受雪灾的他们更清楚。
村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容,穿着新衣嬉闹的孩童投来好奇的视线,路旁多有稀奇古怪的各种雪堆,魏征多看了几眼才醒悟过来,拿着炭块往雪堆上点,那是在画眼睛呢。
看见远处有房屋倒塌,魏征轻声问:“可有伤亡?”
“夜间援救不及,十三间房屋被积雪压塌,过世六人,轻重伤员二十余人。”苏定方简略的回答:“不过得郎君妙手,均能活。”
史书中的魏征被定义为一位谏臣,但实际上,这是位治世能臣,眼光不俗,从村子里穿过,只略略一看,便觉得这座规模不算大的小小村落有着不凡的气象。
无论是村庄布局,村中青壮亲卫的管束,以及村中那种奋发的气氛……魏征不由在心里想,以小见大,李怀仁也不仅仅只是嘴上功夫。
第二百二十六章 出迎(下)
中门大开,李善亲自出迎,身侧是马周和苏定方。
“道玄兄,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李善笑着握住李道玄伸出的手。
“他人言淮阳回朝夸功,某如何不心生惭愧。”李道玄叹道:“若只是怀仁,他日聚饮便是,但今日首要拜见叔母。”
在这个时代,握手礼,只存在关系非常亲近的友人之间。
魏征犹豫了会儿,李善却主动伸出手,“待会儿,还要请玄成兄帮忙呢。”
“今日来此,一为拜谢……”魏征含糊一笔带过,“二为见识教出怀仁这等麒麟子的朱娘子。”
李善放声大笑,用力摇着魏征的双手,“当日之事,一为义愤,二为大局,玄成兄不怪责……在下已是心满意足。”
魏征叹息一声,后退两步,长长作揖。
李善挽起魏征,笑道:“某不过妇人之仁……但父生母养,历二十载为人……”
虽然李善斩杀崔帛,得罪了清河崔氏,使大量门阀子弟对其都另眼相看,但也有很多人在知晓清河诸事的细节后,感叹李善处事果断,使山东局势平稳。
一一寒暄几句后,魏征笑着问:“凌公不在吗?”
“凌伯在隔壁呢。”李善无所谓的耸耸肩,“若只是道玄兄……玄成兄也来了,凌公自要回避。”
马周在一旁解释道:“凌先生已被秦王召入天策府,任兵曹参军事。”
魏征神色微变,还想问什么,李道玄不耐烦的一挥手,“还请怀仁领路。”
“是了,母亲在正堂等候。”
掀开厚厚的门帘走入正堂,众人都神色一松,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温暖如春……那当然了,前后三道门都用厚厚的门帘挡着,窗户大都堵死,只留了两道缝通风,里面摆了五个炭盆,而且朱氏还在亲手烧制火炉。
四盏茶送上,柳濬和薛忠对了下眼神,两个人都是世家子弟,都想起了李楷当日所言,烹茶必咬盏,真是神乎其技。
李道玄起身拜倒,“拜见叔母。”
“大郎?”
李善笑着挽起李道玄,“不过烹一盏茶而已,道玄兄何必如此?”
李道玄推开李善,正色道:“下博一战之前,怀仁力谏不可浪战,小侄不听劝谏,贸然出战,三万大军全军覆没。”
“若非怀仁生擒欲谷设,小侄此生难以魂归故里,更别说之后怀仁筹谋,使小侄得以雪耻。”
“活命是小,雪耻是大,今日如何不拜谢叔母。”
柳濬和薛忠默然拜倒,正如李道玄所说的那样……救人是大恩,但使他们能报仇雪恨,使他们名声不坠,这是比救人更大的恩情。
早在李善还没回村之前,赵大、朱八等人就将李善在河北之行……呃,反正是天上没有,地下无双。
虽然后来朱石头、苏定方、马周甚至凌敬都出面……但朱氏始终心里狐疑不已,虽然李善已经在之前大半年内展现了和以往不同的风范,但三岁看到大,八岁看到老啊!
现在,好吧,人家淮阳王回京,先不进长安而是来拜谢,而且还口称叔母,自称小侄……这是通家之好。
和儿子相交的友人中,如此称呼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李楷、王仁表,和同样被李善救过的长孙冲。
这时候……一旁的魏征好尴尬啊!
按理来说,李善称呼淮阳王道玄兄……后者拜见叔母。
而李善称呼我……玄成兄!
难道我也要拜见叔母……看看模样,这位朱娘子还未必有我大呢!
魏征瞄见李善嘴角处若有若无的促狭笑意,暗骂了句,咬着牙上前两步……还好朱氏先行行礼,“早闻先生之名,大郎早年学医,路遇患者,施以援手,乃分内之事,先生不必挂齿。”
“今日前来,拜谢怀仁援手……”魏征难得有些支支吾吾,整理了下思路才继续说:“尚未弱冠之年,明了朝中局势,知晓天下大局,更心细如发,目光长远,胸藏韬略,腹有良谋……”
“某今日前来,为一睹何人教出如此麒麟儿。”
这一番话……李道玄、李善都要侧目。
你魏征不是挺硬气的吗?
你魏征不是对着太子都不阿谀奉承吗?
这么吹捧我……这是要捧杀吗?
但朱氏听得神采飞扬,魏征是东宫太子心腹,这么重视大郎,这可是个好消息……呃,朱氏到现在都不知道,儿子从去年上吊之后,第一时间确认不能造反后,就把宝压在了秦王身上。
看这位朱娘子颇有喜色,魏征施展从没有施展过的吹捧功夫……李善在一旁频频撇嘴,魏玄成,你的人设都丢光了!
呃,也是,凌敬都成了天策府实际上的门下侍中,已经抢了你的人设。
这也是李善今日没有让凌敬露面的一个原因……总觉得这两位凑到一起,会火花四溅。
这时候,外间朱八突然进来,附耳轻声道:“郢国公、东宫太子左卫率韦大人到了。”
正说话间,凌敬陪着宇文士及、韦挺进了正堂。
“李怀仁,可还识得某?!”
李善上前作揖行礼,“前后两面,多谢扶阳县男相助,只可惜无缘拜谢。”
实话实说,李善当日用了手段保全东山寺,一方面是因为玄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韦挺和杜如晦的对峙……从某种角度来说,韦挺还是起到了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