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沥和明含的房间都在上一层,但她们两人不住在一起。现在的房间隔着一堵墙,也隔着人鬼阴阳。
段白焰站到她的木书桌前,拾起桌上的相框。
那木头似乎有点儿年代了,接缝的地方有些松散,裂缝仿佛是被岁月撑开,又被人一点一点地用胶水粘起来。
拿起相框,段白焰就笑了。可是笑着笑着,他又心疼得厉害。
背景板上,用胶水黏着两个贴在一起的人头。两个人头都很小,只能露出校服的领子,也许是摄影师隔得太远,图片上的噪点格外清晰。她勾唇微笑,而他十年如一日地臭着一张脸。
“这哪是合照……”
这是她从集体照上剪下来的两个人头。
她走的时候,带走了她和明含的合照,却把木相框留下,没有带她和他的。
因为他和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合照。
段白焰难过极了。
他问得颇为艰难:“竹沥她……回来过吗?”
明叔叔不知道事情始末,只当两个人是吵架了。
他点头:“早上回来过,很快就又走了。”
“她去了哪?”
“我不知道。”
微顿,明叔叔又道:“正好你过来了,既然竹沥不要,你就把这个木相框带走吧。我和她妈妈也打算走了,最近在搬家,你不带走,我们也没有地方处理。”
段白焰一愣:“去哪?”
“回老家。”
他恍惚想起之前,姜竹沥也对他提起过这件事,“是回去过年吗?”
“不,不止回去过年。这次走了,我们就不回来了。”明叔叔闭眼摇头,略一沉默,低声道,“这次的事情,她妈妈没有看见,可我看到了。”
段白焰脸色白了白:“那都是谣言和诽谤,我们……”
“我知道。”明叔叔语调很温柔,“可她这一生也过得不好,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伤害了。”
窗外的云层慢慢攒聚,凉风带起白色窗帘。
段白焰愣住。
下一秒,听见明叔叔的叹息:“……我常常遗憾,没有参与她的第一段婚姻。”
没有在她第一次敞开心怀,跟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时候……
成为那个正确的人。
我很遗憾,没能在最好的时候遇见她。
段白焰难过得快要窒息了。
他艰难地问:“你们要带竹沥走吗?”
明叔叔笑了笑,摇头:“不。”
微顿,他说:“她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段白焰两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没有一个父亲,会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就打算搬家,等女儿惊慌失措地问起,他只用一句“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就轻而易举、云淡风轻地将问题推回去。
父母们总是习惯性地为儿女打算,天热天凉,一日三餐,生活里细细碎碎的事,一层一层地叠起他们的感情。这些细碎又微小的细节,段白焰从来没有体会过,但他现在才真正发现,原来她真的跟他一样。
——自卑,脆弱,敏感。
——不受宠爱。
***
虽然没有找到姜竹沥,但明叔叔启发了段白焰。
他抱着木相框走出小区,二话不说,直接拦车驶向公墓。
他现在有八成的把握,姜竹沥会去看明含。
公墓在城郊,与姜竹沥家距离十万八千里。等他到了地方,天空中竟已经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
他问过守墓人,很快就找到明含的墓碑。
这个地方太拥挤,黑白照片里的少女又太明亮,段白焰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他俯身想擦一擦台前的灰,手指无意间拂过碑前百合花的花束,一滴露水啪地掉下来。
段白焰一愣。
“竹沥……”他环顾四周,心跳得扑通扑通响,仍然不敢高声惊扰,“竹沥,你还没走吗?”
雨漱漱地下,周遭茂林修竹,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他。
“竹沥……?”他试探着,想看看她有没有藏在什么地方。
他是记得的,姜竹沥很喜欢新鲜的花朵,比起漂亮的花篮,她更喜欢自己买鲜切花、自己扎缎带。她说过,那些露珠晶莹剔透,像漂亮的水晶。
所以她确实来过这个地方,而且应该就在不久前。
段白焰脑子有些混乱。
他似乎处处晚她一步,她上午回过家,然后来了公墓,放下了这束花。
可是之后呢……
之后她去了哪?
“竹沥……”段白焰嗓子发哑,“竹沥!姜竹沥!”
清晨的公墓里没什么人,他现在像一座脆弱的风箱,每一声呼喊都好像耗尽全力。
守墓人怒气冲冲地跑过来:“你瞎叫唤什么!想叫醒谁啊!”
“那个……”段白焰语无伦次,像个委屈的孩子,“那个在这儿放花的姑娘呢?她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走的?”
守墓人还没反应过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她……”
守墓人被他的神情吓到,蹊跷地道:“她走了没多久啊,今天上午就坐在那儿,又……又是哭,又是笑的。”
段白焰眼前一黑,差点儿跪下。
姜竹沥对他说过谢谢,然后告别了他;等到天亮,她去找父母,得知父母要搬家离开,于是她收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她带着那些东西,在花店里选了最喜欢的花,然后细心地扎好,来帮明含扫了墓。
段白焰痛苦地闭上眼。
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是在……
向世界告别。
***
“去,去找所有——”段白焰一一给好友打电话,嗓子哑得不像话,“有可能自杀的地方。”
“小少爷。”熊恪有些担忧,“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前一晚熬了整个通宵,感冒和发烧愈发严重,他猜他扁桃体也发炎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哑。
“我……”
段白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焦急过。
他没有拍过公益电影,可是现在却无端想起短片里那些丢了孩子的母亲,在车站里一遍又一遍地找啊找,发了疯似的,穿透人群,只会说一句话——
你在哪?
“我想……再找找她。”
他涩然开口,后半句话说得格外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字一句都艰难地往外挤。
熊恪眉峰微聚,转过头,几乎是意料之中地,看到他嘴唇开始泛紫。
他迅速将段白焰放倒到四十五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药,按到他的鼻端。
段白焰困难地呼吸着,一只手扣在熊恪手腕上:“熊……”
“我知道。”熊恪抿唇,“我让他们再快一点,你不要担心,姜小姐不会有事的。”
段白焰慢慢平复呼吸,然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熊恪的眉头深深皱起来,眼中写满不赞成。但他也知道,他拦不住段白焰。
姜竹沥在国外的那几年,他也常常犯病。
那时他跟江连阙一起住院,没几天,擅长套话的江连阙就把他所有的过往套了个底朝天。他告诉江连阙,姜竹沥是他的空气,江连阙还笑他夸张。
然而不是的。
可能没有人真正地,像他一样……真切地体会过,不能呼吸的感觉。
他犯病的时候,每吸一口气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吸到浑身颤抖,世界都变得遥远,他的小宇宙里只剩下自己,和快要炸掉的肺。
可姜竹沥走进他的小宇宙,又被他弄丢了。
段白焰发着烧,心里比身上还要难受。
半晌,他难耐地站起身,想要出门。
入冬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下午那场雨还没有停,天空灰暗如铅,冷风夹杂着雨汽扑面而来。
刚刚拉开门,他视线漫不经心地一扫,看到门旁边的花圃边上,蜷着一个人影。
段白焰愣了愣,心头一突。
人影缩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小小一团,乍一看像一窝不起眼的花影。他如果换个角度,就真的完全看不到了。
可他还是看到了。
那这就是天意。
段白焰心跳得飞快,咽咽嗓子,缓步走过去。
他有些忐忑,想要靠近,又担心一旦走进,她就会消失。像过去这些年里,他那些没着没落的梦境一样,手指一碰,他就连看也看不到她了。
段白焰慢慢地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