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一时语塞。
“……那可能是因为,我这些话实在是憋了太久,压抑不住了。”
姜竹沥低下头。
她沉默了很久,小声说:
“我知道……因为你在意我,所以才会来对我说这些话。但是陈塘,我不希望你用你对段白焰的固有印象,来先入为主地对他判死刑——那样会让我后悔,把我和他以前的事都告诉了你。”
陈塘默了默。
“对不起。”指骨抵住眉心,他的语速和缓下来,微微叹息,“竹沥,是我太着急了。”
接着又耐心地强调:“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现在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但如果你想通了,我尊重你的决定。”
姜竹沥很感激:“谢谢你。”
两个人快快乐乐握手言和。
门口的段白焰:“……”
他十分意外。
中间有几次,他甚至以为两个人会打起来……然而竟然没有。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交流方式,感到十分新奇。像是在听两个希腊智者的论辩,唇枪舌剑,互相攻讦。
可又不是真正意义上不管不顾、互相攻击的吵架……恰恰相反,两个人好像都非常理智,只是在对着同一个事实发表自己的想法,一边争论,又一边自省。
他突然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进门。
正在踌躇,把手一动,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躲到旁边。
“今天谢谢师兄了。”姜竹沥礼貌地朝他道谢,“借用了你的车,还麻烦你特地来医院取。”
“这都是小事,等会儿我替你回一趟家,把明叔叔今晚要用的衣物也带过来。”陈塘脸上笑意舒展,“另外那件事……你如果有别的想法,也欢迎随时来告诉我。但是,我现阶段仍然保留现在的观点。”
她笑起来,两眼弯成新月:“谢谢你,辛苦啦。”
陈塘告别姜竹沥,她回病房照顾明叔叔,他转身往楼梯间走。
手机里叮咚叮咚地弹消息,他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埋头往前走。
走出科室没几步,感觉面前落下一道巨大的黑影。
他没多想,往旁边挪了挪。
发现旁边也有同样的阴影。
陈塘:“……”
他蹊跷地抬起头,看到自己面前整整齐齐站着一排黑衣大汉。
打头的人是段白焰,穿一件黑色风衣,五官清俊,身材修长,面色疏淡地望着他。
陈塘:“……”
他嘴角一抽,差点顺手报警:“你这架势,是打算把我杀了灭口?”
段白焰抿着唇沉默。
良久,他低声问:“我们谈一谈,可以吗?”
***
陈塘一直对段白焰没什么好感。
所以坐下来之后,也没给他好脸:“说。”
段白焰没说话。
他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跟一个状似自己情敌的男人,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话。
可他犹豫再三,又实在是很想问他:“我和竹沥分开的这些年……除了我知道的事,是不是还发生过别的?”
“对。”陈塘故意气他,“还发生过我和她的故事。”
段白焰面上不显,手里“啪”地一声捏爆了咖啡糖包。
“我们在波士顿的时候,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做小组作业。”陈塘声线温和,假装自己不是在挑衅,“哦对,她熬通宵睡着,我还把她抱上楼。”
他十分刻意地隐藏了一个重要前提,小组作业的团队里当时一共十三个人,半数都是女孩子。
通宵到第三天,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那时他做队长,姜竹沥并不是唯一一个睡着之后,被他抗起来扔上楼的女生。
但段白焰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了。
他用最后一点点理智,命悬一线地压抑着掐死对方的冲动,克制着维持脸上的波澜不惊:“你很讨厌我。”
“我没有理由喜欢你。”陈塘坦白。
说起来,他最早注意到姜竹沥这个人,还九曲十八弯地与段白焰有关。
那时新学期刚开学不久,老师在课堂上提到依恋关系,他看到一个矮个子的东方女生下课之后去找老师问问题,两个人说着说着,她竟然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那位外国的老先生头发胡子都白了,却好似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他慌里慌张,手足无措地安慰他脆弱的学生,一开始用英文,后来换成蹩脚仓促的中文:“孩子,孩子……那不是你的错,你向前看……”
陈塘站在教室后面,捂着脸笑出声。
那天他跟着她出教室,一路走到公寓楼下。她疑惑地回过头,他笑着向她做自我介绍:“你好,陈塘。”
她列表里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学长。
在陈塘最初的观念里,这姑娘长得这么清秀,自我情绪管理又不怎么好,肯定是家里的小公主。
然而混熟了之后才慢慢了解,除了控制欲超强的母亲,最要命的是,她的前男友竟然是一个stalker。
段白焰眼皮一跳,忍不住打断他:“stalker?”
“跟踪者,病娇,暗恋者,变态,死缠烂打。”陈塘重复这个单词的中文释义,耸肩,“竹沥不喜欢我用这个词给你贴标签,但我认为,拿它形容你,非常贴切。”
在陈塘的标签体系里,姜竹沥是非常典型的“回避型依恋者”。在恋爱关系里,她畏惧控制与过度亲密,需要自我空间。
“可stalker大概率是‘焦虑型依恋者’,他们渴望控制与亲密。”陈塘微顿,“我们的老师,在课上给这种搭配的情侣下了一个定义——天生互相吸引,天生相爱相杀。”
段白焰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平心而论,这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哪怕大学时姜竹沥学的也是心理学,可他从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她的领域。
“简单地说,婴儿早期与母亲的关系,会被复刻在他们成年之后的恋爱关系里。”陈塘主动解释,“所以你们两个的恋爱,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只想逃跑。”
段白焰陷入沉默。
陈塘已经将话说得非常直白,仍然有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地方。
他现在开始想,这些他所谓的标签与理论,姜竹沥是不是很早之前就知道?
他们在精神上从来不对等,在她明白他也愿意理解他的年纪里,他傲娇中二又叛逆,不知道说了多少伤害她的话;而等他终于开始正视问题,试着回顾自己的过去,又处处碰壁,总是遇到知识盲区。
在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年纪里,他们互相受对方牵制,成为彼此的不可或缺,又在分开时,成为压死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时候……或者说是,这些年来。
段白焰突然觉得很难过。
到底为什么。
就是没办法好好交流呢。
“我常常在想,姜竹沥但凡不要跟你在一起,她随便去找任何一个依恋类型是安全型的人,都不会被逼到现在的地步。”陈塘见他沉默,继续道,“她能理解你,但我不能。”
陈塘对姜竹沥没什么男女的感情,可是做朋友的日子日积月累,他无法控制地产生移情。
站在朋友的角度,他讨厌段白焰。
在他看来,姜竹沥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的回避机制是家庭给她的,并不存在好坏之分。可段白焰无法理解,他焦虑地想要把她拽出来,用强硬的姿态逼迫她面对她不想面对的事,如同用力撬开一枚脆弱的蚌壳。
如果他们不改变相处模式,彼此都会被对方的毁坏。
四年后比四年前更甚,当年的分手加剧了两个人本就糟糕的状况。因此陈塘能想象得到的最佳局面,就是两个人分手之后再不回头,各自去找安全型的伴侣。
段白焰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晌,他沉声道:“人并不是生下来,就懂得怎么去喜欢别人的。”
没有人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扼杀。
他在这时候,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
姜竹沥所有的畏怯与犹豫,都只是因为,他从没给过她信心。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人生过去四分之一,在这件事情上,仍然表现得像个白痴。
姜竹沥也是。
不过……
段白焰靠上椅背,想。
没关系啊。
他还有时间,那些他不会的东西,都来得及重新学。
***
姜竹沥是被一阵妖风吹醒的。
她醒过来时,病房里的窗户大大敞着,窗外乌云攒动,山雨欲来,气势汹汹。
她有些懊恼。
刚刚喂明叔叔吃了药,他现在睡得正熟。可她不知怎么,竟也跟着趴在床边睡着了,再醒过来,天色都沉沉地暗下来。
她手脚冰凉,起身关窗。手指碰到窗棂,突然记起早上天气预报时她无心瞄的那一眼,台风登陆,就在今夜。
“好像要入冬了啊……”
姜竹沥搓搓手,病房里有些冷。今年的中秋、国庆都已经过完,再往后推,马上就是寒冷的圣诞节。
她望着窗外出神,手机突然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