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西漳说:“哄哄她们啊。”
周闻谨这才后知后觉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年轻的僧人和年轻的道士在冰封的湖边一别经年,生死契阔,却在漫天的白雪中勾肩搭背,头靠着头,笑得灿烂。这张照片后来在《摘星记》播出,道僧cp火了以后,不知道被多少cp粉纷纷转发,嗷嗷狼叫地视为镇坛之宝,却也为周闻谨带来了不少麻烦。当然这个时候的周闻谨也好,贺西漳也罢,都还不知道。
拍完了周闻谨和贺西漳的部分,牟宛平接下来转而补拍男女主角与贺西漳对手戏的部分,于是周闻谨再一次见识了贺影帝对两个菜鸟的碾压!周闻谨一开始觉得贺西漳是没收住,留神看了几次以后就会发现,贺西漳居然是在教这两个小朋友。虽然一开始两个人都会不停ng,但是ng到了某个程度以后,突然就会顺利地过去了。两菜鸟高兴得不行,都以为自己开窍了,却没发现,这其实是贺西漳在帮他们找路。
演戏就像是走路,走对了,才能到达目的地,走路的方式有许多种,这条路或者哪条路,这种方法或者那种方法,但不是每一种方法每一条路都能到达终点,贺西漳在做的就是帮助他们认识到最多出现的几种错误路线,然后把他们逼到正确的那条路上来。周闻谨觉得牟宛平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任由贺西漳把两个小孩子欺负得嗷嗷直叫却不喊停,周闻谨甚至看到牟宛平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好像那个之前困兽一样焦虑的导演根本没出现过。
拍摄就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了,估计是因为贺西漳实在时间有限,最初两天的“边演边教”过去后,贺西漳便开始轻车熟路地带沈燊一、沈敬言演戏,当然这种方法,双沈就很难从贺西漳身上学到东西了,但是效率就“嗖嗖”地上去了。
到了周末的时候,贺西漳与男女主角的戏份全部拍完,周闻谨的戏份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场,明光割肉放血救众生。
牟宛平说:“先拍明光的部分,再拍司马罡赶回来见到大氅的那场。”
场记打板,周闻谨深深吸了口气,上了场。
这一幕其实很简单,除了周闻谨、一个狱卒以外没有其他演员,场景也很单一,就是在牢里。扮演老狱卒的是国内一个有点小名气的实力派,叫张冲,他颤颤巍巍,摸索到周闻谨呆着的牢笼前,打开牢笼。
“时候到了,该上路了。”
周闻谨盘腿坐在地上,特效化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许多,颧骨高耸,嘴唇开裂,身上满是一道一道的鞭痕,但是他的眼睛却出奇的亮。
“老人家,”他说,“拜托你个事。”
张冲便迟疑了一下看向他:“什么事?”
“如果司马国师回来了,告诉他,明光遇着个漂亮的女妖精,跟着一块儿去了,让他不要找我。”
张冲犹豫着应了,这年轻的僧人便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大氅,仔细叠好,收到了一边。
“开始吧。”明光笑着说道,仿佛自己要面对的不是极刑而是一盏茶一壶酒一次远行。
这部分牟宛平没有让刽子手出场,而是计划采用虚实结合的方式,淡化血腥冲击,甚至赋予明光的死亡以苍凉的美感,周闻谨顺利地演了下来。全程只花了一刻钟不到就结束了。当牟宛平说“过”的那一刻,周闻谨竟然也有些眼眶发热。
七年的等待,一周的拍摄,周闻谨相信,哪怕《摘星记》并不会把他带回巅峰,这一段记忆也值得永久铭记。
牟宛平显然是个细心的导演,周闻谨的段落杀青后,就有个工作人员捧上了鲜花,他亲自接了送给周闻谨。
“感谢你这段时间来的付出,”牟宛平说,“你是一个好演员,《摘星记》有你的参与是我们的荣幸。”
牟宛平这话就说得太重了,周闻谨有点不敢当,赶紧接过了花,连声谢谢。沈燊一先跑上来给了周闻谨一个大拥抱,然后沈敬言也跑过来抱他,剧组的工作人员这段时间都跟周闻谨混熟了,一个一个跑过来跟他拥抱,感谢他,跟他道别。周闻谨被抱得晕头转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完了,人群散了才想起来,是贺西漳没有出现。
贺西漳怎么不来跟他抱抱呢?
这么自然地一想,周闻谨吓了一跳,他都在想什么啊!
周闻谨有点心虚地找了一圈,却发现贺西漳这时候并不在人群中,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个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西漳这是怎么了?周闻谨突然之间就有点担心,他正想过去问问,牟宛平却又召集大家继续拍摄下一幕了。
一般来说杀青了的演员就可以离组了,周闻谨却想着要再把贺西漳那幕戏看完了再走,所以就抱着自己的花束在旁边等着。
不得不说,牟宛平的审美十分在线之外,运气也很不错。
拍摄明光与司马罡离别的一出戏时,就有春雪忽然而至,把那一幕拍得格外唯美,拍摄司马罡匆匆赶回却听闻了明光死讯那一幕的时候,又碰着了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天空万里无云,连水沟边的花都开放了,只有司马罡被笼罩在噩梦中。
周闻谨听到“action”便留神观察着贺西漳的表演方法。周闻谨虽然饰演的是明光,但没少模拟自己如果演司马罡,该怎么表现,在他看来,大悲大喜往往都需要用相反的方式来表现,所谓痛到深处泪也干,当人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时候,他的反应往往是不那么激烈的,因为那个打击太大了,大到这个人整个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不愿意接受这种现实。
贺西漳找到老狱卒的时候,听闻明光死讯的时候,就是这么表现的。他整个人都显得很端正、冰冷,面上看不到一点悲伤的神色,但是周闻谨看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是凸起来的,他让老狱卒带路,带他去看明光最后被抛尸的地方,然后他们就来到了这里——一处偏僻山里的水沟旁。
周闻谨想,如果是他来演,他会一路默默地走到这里,却在离水沟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在他的设计里,这一刻,司马罡终于要面对知交惨死的现实,而他是不愿承受的。他曾以为这只是个噩梦,他一路走了那么久过来,以为这个梦总该醒了,结果却就是不醒,所以他看着那条水沟,便如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怪兽,他其实知道,这一切都是现实,只是不愿承认,所以他也知道,如果靠近那条水沟,他就将体无完肤,彻底碎成粉屑。
他不敢,他害怕!
周闻谨想,再接下去该怎么演呢,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然后默默地流泪吗?可是这样一来,该什么时候去把那件大氅捞起来呢?还有司马罡在这里的一句台词,那句“我不明白”又该什么时候说呢?周闻谨还没想好,想了几种方法都觉得不是太妥当,所以就等着看贺西漳怎么演。
“咦?”周闻谨惊奇,贺西漳的演法跟他的完全不一样。
冷冰冰的道士不仅没有神情恍惚,举步维艰,反而沉稳地步履不变的一步一步走到了水沟边。周闻谨感到牟宛平似乎也对贺西漳的处理有点疑惑,正皱着眉头看看监视器又看看贺西漳,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叫停。至于沈燊一他们,因为对贺西漳已经陷入盲目崇拜,所以倒是看得一瞬不瞬,就等着贺西漳给他们惊喜。
【老狱卒:“就是这里了,小师父圆寂的时候,天上不知道怎么劈下了一道雷,劈开屋顶把他的尸骨给点着了,一把大火,什么也没留下。陛下让他们把他的骨灰丢了,我看他可怜,偷偷跟着,才知道是丢在这儿了。”
司马罡默默地走了过去,站在水沟边,仍然算年轻却已经满身沧桑的道士冷冰冰地看着水沟,看着水沟里那张被污泥所覆盖的大氅,看着他的故人躺在阴冷发臭的脏水里。】
周闻谨不知道贺西漳此时在想什么,然而他明明什么表情也无,却把人的情绪抓得紧紧的,或许是因为他紧紧抿起的嘴角,也或许是因为他眉间深深的沟壑,或者是他青筋凸起捏紧的拳头,或者是他格外挺得笔直的腰杆……他紧紧地绷着自己每一寸活着的地方,身体、皮肤、呼吸乃至心跳,似乎只要稍有放松,他就会分崩离析,尸骨无存。
他就这样崩了很久,而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去,他看着那张水沟里只露出了一角尚且没有被完全染黑的大氅,手指颤抖地拂过水沟旁那朵盛开的明黄色的小野花。司马罡小心翼翼地将那朵花摘了下来,好像不解似地看着它:“我不明白!”
贺西漳居然在这个时候说出了“我不明白”,他看着那朵花的神情是如此冰冷和残酷,令人不由往后倒退半步!周闻谨感到很难过,他看出来,贺西漳的司马罡此时处于十分危险的状态,他看到那些还存在着的美好的事物却想到了自己失去了的珍宝,因而产生了完全负面的情绪!
然而,下一瞬,他又抬起头来,眼神迷茫地看向遥远的天空,他似乎听到了什么,而后脸上露出了笑容,继而,笑容冻结,继而,疯狂,继而哀伤,最终转为平静。
贺西漳跳下水沟,将那件大氅挖了出来,跳上岸,抖开满是污泥的大氅,披在身上。他细细地系好带子,就像那天一样,然后在老狱卒的目瞪口呆中,慢慢地走远了……
第37章 小别
贺西漳走出很久后,周闻谨才等到了那声“过”。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种不可自拔的情绪中,以至于谁都没有发觉,贺西漳早已走出了拍摄区域,一个人站在远远的地方。他也不过来,就是在那儿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
“心里堵得怪难受的。”不知是谁这么说。
然后就有人附和:“我也这么觉得,司马罡走的时候那个背影,天哪!虽然他没哭也没闹,但是看起来让人好心疼。”
“要是能大哭一场就好了,我现在哭又哭不出来,可是偏偏觉得特别难受!”
“这功力太可怕了,到底是影帝啊!”
“就是就是。”类似的话题最后都以佩服贺西漳的演技而结尾。
至此为止,贺西漳在《摘星记》中的所有戏份也已经全部拍完。牟宛平自然也准备了要送给贺西漳的花,不过比起给周闻谨的那份,花虽然没什么大小区别,但是仪式感显然要隆重多了。所有剧组人员围成一圈,看着导演上前献花,齐齐鼓掌。
“感谢贺先生百忙之中抽空参加我们这个剧组的拍摄,也感谢你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教会大家的东西,因为有你,《摘星记》才能突飞猛进,取得这么好的效果。我有信心,这部剧播出后的成绩,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付出!”牟宛平在贺西漳面前真心实意地说,他没夸下什么海口,但也表达了足够的对贺西漳的敬意和谢意,然而贺西漳闻言却只是淡淡点点头。
“谢谢。”他接过花束便转手交给了助理小钟。因为贺影帝的咖位摆在那里,众人倒也不觉得他这么做太失礼。“也谢谢大家,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
不像周闻谨这么悠闲,贺西漳的日程安排可谓绝对紧密,这里一拍摄完毕马上就要离开去赶下一个场子。剧组的演员、工作人员立马涌上来与贺西漳告别,胆子大的如沈燊一和沈敬言给了贺西漳爱的抱抱,牟宛平和贺西漳握了手,这几日帮着打理贺西漳造型的几个姑娘则和贺西漳一起合了影,剩下的就以要签名为主。周闻谨也想凑上去留个念啥的,挤了两次居然都没挤进去。
周闻谨:“……”追星好难!!!
在小钟的催促下,贺西漳终于动身离开,他冲着众人挥挥手,跟来的时候一样,匆匆而去。周闻谨犹豫着跟着贺西漳走了一段,见贺西漳两人忽而停下了步子,下意识地就躲到了一旁。贺西漳不知道对小钟说了什么,小伙子就跑远了。然后,贺西漳便转过身来,径直走到了周闻谨的“掩体”前方。
周闻谨:“……”卧槽,被发现了!不对,他为什么要躲?
周闻谨只好从树后面走出来,手里还抱着自己那束花,感觉自己傻傻的。
“不好意思,西漳,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周闻谨说,“就是想跟你道个别什么的,结果刚刚没轮到。”
贺西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闻谨。一阵风过,吹得影视基地的樱花雨纷纷落下,空气里弥漫着甜甜的香气。
这本该是十分唯美的一幕,然而周闻谨却在贺西漳的眼睛里读到了哀伤。这看起来十分阳光的男人,此时整个人身周都弥漫着无形的痛楚和哀伤,令人看了心就不由揪了起来。
是入戏太深了吗,周闻谨想。正在这时,贺西漳突然低下头来,他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般,先将自己的脑袋试探着搁在了周闻谨的颈窝处,见他没有反抗后,便整个人都靠到了周闻谨身上。
周闻谨吓了一跳,险些就要躲了,幸好他站住了。因为周闻谨只是这么一动,贺西漳便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似乎试图伸手拉住他,却又出于某种不可言道的理智,压抑下了那股冲动,然而因此,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的焦虑。
不,或许更确切些说,是脆弱。
“真的是入戏太深了呀!”周闻谨想着,犹豫着伸出手,还是将那个男人圈进了自己怀里。几乎是在抱住男人的一瞬间,周闻谨听到贺西漳微微松了口气。
周围一片安静,不知那里传来了野鸟鸣叫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游动发出的声响,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周闻谨轻轻拍打着贺西漳的背脊,比之前对沈燊一时还要小心翼翼:“都是假的,别害怕了。”他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有一个阶段,某些公司替旗下艺人做宣传的时候流行一种尬吹,叫“某某演戏的那一刻xx附体”,虽然大部分情况下这都是一种宣传手法而已,但是一些特别优秀的体验派演员身上确实会出现入戏太深,下戏后难以出戏的情况,但周闻谨以前不知道贺西漳也是这样的。周闻谨只好不停地给贺西漳以安慰,告诉他,明光只是个角色,他也不是司马罡,他的生活好着呢。
周闻谨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啦。”
贺西漳:“……”
“什么?”周闻谨愣了一下,刚刚贺西漳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对……不起……”
耳边传来了轻微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周闻谨从未想过如日中天满身自信,表演起来游刃有余的贺西漳会说出这句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贺西漳却又重新说了一遍。
“没关系啊。”周闻谨说,“入戏太深也是偶尔有的,你得振作起来才行,等下还有通告要上吧。哎!”
贺西漳紧紧地抱住周闻谨,在他的颈窝中粗重地呼吸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他就像只困兽,经历了不知怎样的痛苦,才能再次回来,抓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
“对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贺西漳说着,每一个字都喷吐在周闻谨的耳边,带着水汽烫坏了周闻谨的耳廓。周闻谨从脖子到脸到耳朵,整个都红了,左胸腔里那个东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缓下来!喂,不要跳这么快啊!周闻谨觉得自己浑身发软,特别是感受到贺西漳紧紧贴着他颈窝的滚烫的皮肤,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熟了,不然怎么觉得整个人都“酥酥”的?
这样不行,周闻谨艰难地想着,总觉得这样下去会出什么错。
“贺……西漳……”
“嗯?”贺西漳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性感,叫人难以招架。
“叭!”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喇叭响,周闻谨和贺西漳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周闻谨先反应过来,飞快地往后退了三步,结果不慎绊到了什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贺西漳:“……”
周闻谨:“……”
贺西漳看着周闻谨半晌,突然就自己笑了起来。他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周闻谨面前,伸出手:“我拉你起来。”明媚的阳光从贺西漳的身后照下来,那一刻,周闻谨的心跳都似乎微微停了一停,有一种被蜂针蛰刺的又痒又麻的感觉弥散开来。周闻谨看着那只形状优美的手掌,而后伸出手,牢牢抓住了贺西漳的:“嗯!”他听到自己清楚地应道。
两人走到停车场的时候,意外发现范缪已经到了,旁边还站着个男的,正是周闻谨的经纪人邵诚。
“闻谨闻谨,我在这里!”一看到周闻谨,邵诚立刻大力挥手,那样子跟看到了自己爱豆的粉丝好像没啥大区别。
范缪嫌弃地看了邵诚一眼,优雅地走上来对贺西漳说:“都拍完了吧,走吧。”言谈间还瞥了周闻谨一眼,似乎在表示“你怎么也在这里”。
如果说以前周闻谨对范缪的嫌弃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宗旨,这时候的他却莫名地有了勇气去直接面对。他冲着范缪笑了笑说:“上午好,范小姐。”又对贺西漳说,“那回头联系。”
贺西漳点点头,也笑着对周闻谨说:“嗯,保持联系。”
范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我勒个去”,但一时半会又说不出什么来。
周闻谨对两人挥挥手,便朝邵诚走去了。
“可算是结束了!”范缪抱怨着,“为了这部剧,你都耽误多少行程了!”
“没什么。”贺西漳说,看着周闻谨和邵诚说笑着登上车离开,临走的时候还降下车窗冲他们再次挥了挥手。
“嗯?”
“你不懂。”贺西漳这么说了一句,便低头钻进了自己的保姆车。范缪莫名所以,看助理小钟的眼神明显带着“一会儿给我好好交代”的意图,直看得小钟脖子一缩,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土里去。
迟到了七年的杀青,他终于开始站起来了。贺西漳想着,他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