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延心里一紧。
第110章 雪白奶糕
顾烈自从能抱着他的狄其野入睡, 睡眠状况就好了不少。
这夜顾烈醒来, 不是由于前世带来的失眠顽症, 而是因为怀里的狄其野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就想从顾烈怀里挣出去。
像一块雪白的,在蒸笼里被蒸汽烫得嘟嘟发抖的, 刚刚凝成型的奶糕。
顾烈搂着狄其野的腰,让他整一个趴在自己身上睡,左右手就抚在腰线上, 狄其野到底是警觉, 从鼻息哼出疑惑的腔调,但好像很快认出了顾烈的味道, 鼻尖在顾烈胸前蹭了蹭,慢慢的, 又睡着了。
忍着饿,顾烈抱着狄其野, 眼神贪恋的看了很久,后来也又睡了过去。
早上两个人先后醒来,顾烈担忧地问:昨夜睡得不好?你乱动了好一阵。
狄其野从顾烈身上翻下来, 侧过身, 对准顾烈的视线缓慢地翻了一个白眼。他原本从上辈子带过来的标准睡姿,和顾烈短短同床两年多,就被改造成了连枕头都沾不到的糟糕模样,还好意思怪他乱动。
但昨夜,狄其野确实没睡好。
似乎做了噩梦, 狄其野皱眉道,手不自觉地去找自己的心口,可是我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完全不记得,却好像心脏在昨夜的梦中痛过,使得他隐约还觉得有些难过。所以那必然是一个噩梦,不会是美梦。
这对狄其野来说,真是罕见的睡眠经历。
顾烈眼神顺着他的手移到他的心口,微微一怔,控制不住把狄其野揽回怀里:不记得就忘了吧,想必不是什么好梦。
又被顾烈的臂膀圈住,狄其野想生气,可实在对顾烈生不起气来,挑眉对顾烈说:我在你面前,是丢盔弃甲了,是不是?
顾烈把脸埋在他的雪白奶糕里,低声笑笑,才装傻问:你不是要和我过日子?那怎么还和我打仗呢?
就很会卖乖。
狄其野啧啧了两声,忽而一愣。
狄其野好笑道:不想打仗?那你别拔刀啊。
散发着惹人食欲的香气,简直像是故意要人吃掉他。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白奶糕,自己跳进了碗里。
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
*
因为大病,在太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的右御史牧廉,已经回来上朝好几天了。
他恢复正常的脸,让各位大臣新奇了很久,但牧廉还不能很好地掩藏喜怒,为免被人拿捏,时刻提醒自己板着脸,结果比以前看着还阴郁些。
有些大臣背地里说起来,说牧廉活像是下了地府又爬回来的怨鬼。
偶尔,也能看到牧廉不板着脸,但那表情,武将出身的大臣们怎么看,怎么像当年在楚军帅帐中开满嘲讽的狄其野,谁愿意想起被实践理论双重吊打的悲惨记忆啊。
故而,牧廉大人虽然离开了一个多月,可人缘还是一如既往,简言来说,就是没朋友。
同算是定国侯势力的庄醉他们都忙,原来和牧廉也不算特别熟,如今牧廉一清醒,感觉比以前还要陌生,暂时没找着时间聚聚,因此都停留在点头寒暄阶段。
姜延一直没有去定国侯府。
定国侯府,牧廉本想搬出来,但狄其野说空着也是浪费,再说,你不是要帮我守家吗?
在狄其野面前,牧廉就无法时刻提醒自己一定得板着脸,险些在师父那儿又哭一回。
他的脑子记得一切,迅速明白很多事情,可做人这件事,比如像一个成熟谨慎的大人那样掩藏喜怒,这些都必须从十五岁的进度开始重新练习。
对于牧廉的改变,整个朝堂,最高兴的,是姜延他父亲。
牧廉不再纠缠他身居要职的大儿子,姜延父亲是喜不自胜,上下早朝,也愿意纡尊降贵地跟姜延说两句话。
姜延毕竟是他儿子,这天底下,只有老子不要儿子、没有儿子不要老子的道理,自然得恭敬听着。
所以,姜延父亲近日来,连走路都虎虎生风,请了媒婆到家里,相看了许多名门小姐的生辰和小像,和同僚们说话,嗓门也高了起来。
那日下了朝,牧廉往御史台走,听到姜延父亲在宫中道旁与人谈笑风生,吊高着嗓子大笑道:也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犬子若是有幸结桩良缘,诸位可一定要赏脸来喝杯薄酒!
牧廉脚步一顿,还是那副板脸怨鬼的模样,继续向前去了。
那天夜里,牧廉在定国侯府的大门后坐了很久,管家是陛下派来的,也毕竟也服侍了牧廉许久,老人家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心疼地催牧廉去睡觉,牧廉不肯,睁着眼,对着大门对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牧廉就进了宫,但他经过昨日那条宽道,又想起姜延父亲昨日在这里说,说姜延要成亲了。
牧廉的脚步,就再也迈不动了。
狄其野昨夜收到消息,说严家家主今日一早要到户部取文书,因此今日起了个早,正往六部衙门去,却看见牧廉在道旁呆站着。
也不知站了多久。
总不会又傻了吧?
干什么呢?狄其野走过去问。
牧廉一看到狄其野,脸就板不住,脸一板不住,鼻子就抽起来了。
不好,这小子要哭。
在房间里哭也就算了,光天化日的,他堂堂一个右御史,也不嫌丢人。
狄其野故意沉下脸,吓唬他:不许哭。
牧廉一听,就把下唇咬住了,忍哭忍得整个人都发抖,委屈得不行的样子,狄其野也没办法了:你哭吧,你哭吧。
我,不是,不故意要,哭的,牧廉努力和师父解释。
牧廉用力咬着牙,那感觉像是要把牙咬断了,居然没一会还真把更多的眼泪给忍下去了。
狄其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从袖子里掏出块干净的棉帕,让牧廉自己把眼泪都擦干净了,才问:到底是怎么了?
一听这个问题,牧廉又有点想哭,但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很快就忍住了,轻声对师父回:姜延,不来了。
顿了顿,又接着说,声音更轻了:他爹说,他要成亲了。
狄其野想了想,问:他不来,你不会去找他?
以前,不也是这个小傻子,满军营地找密探吗。
牧廉的嘴巴可以挂油瓶,小声说:为什么又得是我去找他?我不要他了。
说起来,牧廉是赶上了好时候,换成以前的狄其野,必定双手赞成牧廉和姜延一刀两断,毕竟狄其野根本不会忍耐别人给的委屈,他不仅会把关系断得潇洒利落,而且还要拿着断刃的半把刀,反伤对方一次才甘心。
现在这个与顾烈相处磨合了两年的狄其野,已经不会这么干了。
去找他问清楚,狄其野用劝说的语气建议,然后一句颇话不经思考就从他嘴里说了出来,互捅刀子不算勇敢,坦诚才是。
话音刚落,狄其野自己愣了两秒,都不知道这句人生经验是从哪儿来的,原来谈恋爱不止会让人成长,还能让人迸发哲学灵感?
牧廉低头想想,嗯了一声,和狄其野道了别,向近卫所走去。
狄其野一路沉浸在恋爱与哲学的思考中,直到走到六部衙门大门口,恰好瞧见严六莹走出来。
严家在顾烈的安排下组织了数只行商队,比起做生意,更像是探风向。
狄其野没有深入了解,只知道严家这位女家主确实是巾帼英雄,没少亲自带着行商队远行,今日,严六莹是来换文书的,她下午就要带着行商队往南边去。
严六莹一身暗红衣裙,外面罩着银纱绣袍,既妩媚又飒爽,谁见了她都得暗赞一个美字。
她从户部走出来,忙着修河道筑堤的颜法古匆匆从工部出来,两人都往衙门口走,抬眼一瞧,都笑了,严六莹拱了拱手,说笑道:道士大人。
颜法古甩了甩拂尘,笑嘻嘻地回:家主大人。
狄其野眉毛一挑,哟。
他们两聊着出了衙门,看见狄其野,又都笑了,严六莹恭敬道:见过定国侯。
颜法古问:狄小哥有事儿?
我是来找家主大人的,狄其野学着颜法古叫,把严六莹叫得挽了挽鬓发,但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一家之主,就算心中羞赧,也没有丝毫展露。
见好就收,狄其野正经地说:是我有事相求。我听说严家这趟行商,是在霜降之前回来?
严六莹忙道了声不敢,才说:计划是如此,不知定国侯有何吩咐?
家主客气了,见她紧张,狄其野微笑安抚,我是想托家主,若一路上遇见什么新奇物事,不要贵重稀奇的,就比如说:好吃的食谱,或是好玩的新鲜玩意。这些,若是遇到了,替我买三四样。
外人都攀不上关系的定国侯有事相请,严六莹自然满口应是,虽然这请托的内容,着实不大好完成。
那就劳烦家主了。狄其野强调道,我这人奇怪,不喜欢贵重东西,家主千万不可自己添钱破费。我就是想瞧瞧新奇。
严六莹笑了:民女一定记着。
狄其野留下一个钱袋,告辞走了。
正好,严六莹把钱袋的束口解开,对颜法古说,颜大人给我做个见证,免得旁人说我贿赂定国侯。
颜法古自然效劳,两人往钱袋子里一看,装了小半袋金粒子。
说着不喜欢贵重东西,这半袋金粒子买一般的珍奇古玩都尽够了。
啧啧啧,颜法古拿着拂尘摇头,狄小哥幸亏是在未央宫住着,这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糊涂。
严六莹想了想,猜测道:也许,定国侯是找不出零碎银子?
颜法古一琢磨,还真有这个可能。
太败家了。
穷苦出身的颜法古和精打细算的严六莹,不约而同的想到。
*
牧廉去近卫所,没能见着人。
庄醉说,陛下昨日把姜延派出去了,预计晌午时分能回来,问牧廉要不要在近卫所等一等。
牧廉摇了摇头,说:请副指挥使转告他,我在定国侯府。
庄醉笑了笑:牧廉,不用这么客气。
牧廉一愣,又点了点头,露了半分笑容,说:多谢。那我,先走了。
庄醉心中唏嘘,也笑了笑,把人送到门口,没多久姜延回来,庄醉如实把话给带到了。
姜延近日忙着脚不沾地,半是陛下有命,半是刻意而为,听庄醉这么一说,面露苦笑,究竟是不能一直躲着。
你不会真要成亲吧,近卫所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庄醉看见姜延为难的神色,立时警惕道,你这么对牧廉,师父可不会饶了你。
他身为副指挥使,平日里都对姜延以官职相称,私下里偶尔喊声姜哥,但那句是为师兄出头,就大胆把那些舍了。
姜延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要成亲了。我和谁成亲去?
他只不过是,不知该怎么对待牧廉,也不知道清醒的牧廉是不是还会喜欢自己。
庄醉呃了一声,坦白道:姜哥,你爹都要喊人吃喜酒了,你一点风声没听见?
姜延心里猛地一跳,暗道不好,赶紧去找陛下复命,急着办完事去找牧廉。
这小傻子,不会听信了吧?
结果人越是急,手上的活越做不完,姜延急急忙忙赶到定国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了。
姜延急着见牧廉,拿出了当年干密探的本事,翻了墙,在前院一落地,就看见牧廉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盯着紧闭的大门。
牧廉听见声响,歪过头看向他。
你来了?
牧廉平静地问。
第111章 重修旧好
牧廉这模样让姜延心里一酸, 急忙上前一步, 也没敢靠得太近, 站定了解释说:我近日太忙。
言下之意,他不是故意不来的。
牧廉摇了摇头,看着姜延的眼睛, 轻声说了三个字。
你说谎。
姜延下意识撇开了视线。
这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牧廉的眼神了。
以前,因为牧廉所有感情都只能通过眼睛来表达,所以看上去总是炙烈而天真的, 像小孩子。
就算他再生气, 也是种孩子式的暴烈,不一定不残忍, 他毕竟是被野心家教坏过的野孩子。
可现在,牧廉的眼睛像是散开了蒙昧的雾, 更为明亮,却冷静得像是暮秋清冷无云的碧空, 是洗练后的直白,叫人更不敢看。
又看到姜延这样的表现,牧廉的眼神黯淡下去, 可姜延没有看他, 无法察觉。
那些牧廉不愿理他的日子,姜延当然不是不难受的,所以,即使被牧廉戳破了谎言,姜延也指出:只许你躲着我, 视我于无物,不准我考虑几天吗?
是我先躲着你的吗?牧廉定定地看着姜延,姜延,真的是我先躲着你的吗?不是你不敢看我,不敢碰我,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吗?
姜延无言以对。
你用看鬼一样的眼神打量我,我要怎么看你?
我的脸会动了!我怎么看你?你要我对着一个根本不想看我的人哭吗?
说完就后悔了的牧廉大睁着眼睛,唯恐自己掉眼泪,他并不想在姜延面前自找难堪,可覆水难收,他挺直着背,僵直地站在姜延面前。
也许人生的奇诡就在这里,他遇到姜延时,若不是他全然不懂得在感情中自保,因为凭着直觉感受到了姜延的善意,所以也无所谓什么尊严,只是拼尽热情想要和姜延在一起。
那时他们过得很快乐。
可现在,他成了一个健全的人,一个在乎尊严、懂得羞耻并且知道自保的人。
所以,他和姜延站在这里,头一次爆发了争执。
姜延开口说了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牧廉其实心里很明白。
师父说了,要把话说清楚,坦诚才是勇敢的做法,他要承担起这十三年的责任,他就必须是一个勇敢的人。
牧廉没有选择继续僵持下去,他非常直白地问:你今夜来,是因为你想清楚了,能够接受现在这个我才来的。还是只是因为我留了话,没有想清楚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