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当真有些招架不住。
顾烈不动声色道:牧廉,你有心投楚,很好。只是,本王与你小师弟明日启程,去青城山拜会你师父。你先行回风族,过五日再来。
牧廉欣喜不已,唠叨了一阵师父是好人之类的话才离开。
等人离开了帅帐,狄其野挑眉看向顾烈:我们明日要去青城山?何时决定的?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顾烈一言不发。
片刻后,忽而叹息道:你先下去。
你不信我?狄其野直视顾烈,唇角微勾,语气却不似玩味。
与你无关,顾烈皱着眉答,他教出这么两个怪物,不能让他活着。
狄其野轻哼一声,不知是否接受了顾烈的说法,又道:那又何必主公亲自去?
顾烈回视狄其野:你想听真话还是佳话?
假话。
楚王离营狩猎,引蛇出洞。
那真话?
半为你,半为我自己。
狄其野不明白,顾烈却不肯再开口。
帅帐空了没多久,就有近卫来报。
报!
又怎么了!顾烈难得发怒。
近卫小心翼翼地禀报:那位严氏妇人,悬梁自尽了。
顾烈闭目,缓缓叹息。
一个个,年纪轻轻,都不肯好好活着。
好生安葬吧。
是!
他还就不信了。
他需要亲眼去看青城山,看狄其野此生是如何长大,那老贼,又是何等丧心病狂的人物。
若狄其野不是转生而来,会被那老贼教成什么样?顾烈咬牙,竟然掳掠八岁孩童教导邪说,此贼非除不可。
*
你说什么?姜扬神色晦暗,看向密探。
密探跪地再禀:那人自称是狄将军的二师兄,属下认出,他就是风族幕僚,牧廉。
狄其野,你可不要
第35章 青城山谷
决定去青城山, 顾烈给狄其野的两个原因, 都是真话。
一个原因, 引蛇出洞。
吾昆若是有心撕毁盟约,趁楚军不备偷袭,那么他行事的最佳时机, 就是楚军与风族商谈会盟细则的现在。
顾烈原本就打算放个诱饵,假装松懈,带近卫到秦州蜀州交界巡猎。
如今只是临时将巡猎改为探访青城山。
另一个原因, 狄其野。
顾烈重生醒来后, 除了亡燕复楚,就是在琢磨狄其野, 不想这个人再死在自己怀里。
前世蜀州三城被屠,陆翼自认是楚人, 却到底是在蜀州出生长大,还有亲眷葬生于屠_城之祸, 闻此噩耗,怒不可遏。
他自请出战,顾烈当然应允, 满腔怒火的陆翼将风族从蜀州一路赶出西州, 直至驱逐回打云草原,甚至把打云草原最肥沃的草场都来回烧了两遍 ,才一时解他心头之恨。
当时狄其野在打青州,三战定青州后,他嫌不足, 给顾烈上折子讨仗打,被顾烈派去攻打中州,之后奉命一路北上与将功折罪的敖戈会师于秦州。
也就是说,前世狄其野与风族并没有正面交锋过。狄其野不可能见过牧廉,至于吾昆,应该也只见过流言中那一面。
狄其野前世这个谋反的名声,背得属实冤枉。
可顾烈现在想得很明白,狄其野前世之死,症结并不在于什么人言可畏,而在于他自己。
狄其野不关心俸禄,连自己封地在哪、俸禄几担都弄不清楚,被顾烈忽悠着稀里糊涂欠了一百两银子的债。
这其中有狄其野十分不清楚农桑的缘故,但更多的,顾烈推测,还是因为狄其野根本不在意这些。
前世狄其野也是如此,不理政事,袖手旁观,把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军人,而非将军,更不想好好当定国侯。
这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最通俗地来说,人有弱点,才好把控。有弱点,就是有所求。廉洁如祝北河,也得与同为楚顾家臣的家族走动;忠心如姜扬,坐到丞相的位置,也不得不为姜家后代牵线铺路。
不是他们变了,是他们所处的位置要求他们必须这么做,利益、家族、朝堂角力就算他们只想当个纯臣,也要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过于廉洁无法办事,连本职都无法做好,谈何效忠大楚。
狄其野前世是顾烈登基后唯一封爵的功臣,他身为定国侯,有封地,有俸禄,有精兵,有虎符。
他所拥有的权势,让他的站队选择至关重要。
他不站队,就是得罪了所有人。
其中,中州顾和柳家尤其忌惮狄其野,是因为狄其野从未向外戚示好,对嫡子和王后都抱着颇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还有谋反的流言,严重威胁到了嫡子的地位和未来。
顾烈亲手将狄其野架到那个位置,一半是有意为之,另一半也是狄其野军功太高,赏无可赏,只有封侯。
所以,即使顾烈心里认为狄其野不会反,狄其野手握重权后,顾烈就必须防备他,像狄其野临死说得那样,隔三差五找事训斥一回,杀鸡儆猴,再演一出君臣和合。
任何人处在顾烈的位置,都会这么做。
任何人处在狄其野的位置,都会配合顾烈,就像狼主动对狼王露出咽喉表示臣服,主动给出弱点,狼王才能放心分肉。
偏偏狄其野就不干。
他不是不通政事,就像他对顾烈说得那样,他只是打定主意要做一个纯粹的带兵打仗的将领,他是为顾烈而来,只为完成他的理想。
然而,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就像顾烈注定要走向帝王之位,狄其野继续这么打下去,军功赫赫,等到顾烈登基立楚后,也就注定要再给他封侯。
顾烈不动他又能如何?文臣武将,外戚宗室,各个都有可能对狄其野下手,前世狄其野一死,顾烈从里到外肃了一遍朝堂,可人都没了,又有什么用。
狄其野行事不改,此生还是一样下场。
可怎么劝他改?这人任性肆意,软硬不吃。对他好,他更任性。对他不好顾烈哪敢对他不好?砒_霜断肠再来一次,顾烈非得给他气死不可。
所以,既然软硬都没用,那就只能从源头开始了解,才有可能查清狄其野的症结。
往世不可追,唯一触手可及的线索,就是青城山。
*
主公针对风族的部署,众将没什么异议,引蛇出洞不是什么罕见招数,他们一定执行得漂亮。
但主公宣布只带狄小哥去青城山探访,就颇有些值得寻味。
是怕狄小哥又偷偷调兵打仗,还是传言有几分是真?
平常都是狄其野赖在最后不走,这回换成了姜扬,姜扬昨日刚听说牧廉是狄其野的二师兄,今日顾烈就要和狄其野单独出巡,这让姜扬如何放心得下。
对姜扬,顾烈不愿说谎,但也没法说实话,这一趟青城山之行没法带其他人,假如那老贼还活着,很可能语出惊人,那狄其野这辈子都解释不清楚了。
顾烈想了想,最后只道:有些家事处理。
都怪牧廉一口一个小师弟喊得太亲热,顾烈一不留神说了个家事出来,也不好改口,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走了。
这下姜扬就更疑惑了。
除了疑惑,姜扬还觉得主公近来行事越来越难以揣度,心底又莫名生出一丝敬畏来。
姜扬心事重重地扇着羽扇往外走,在路上撞上颜法古,想起来安慰道:法古,你放心,主公不会放过王家。
颜法古早从顾烈那里得了承诺,因此只是点点头,很凝重的模样。
姜扬看他这样,干脆将管不了的主公和狄小哥都抛到一边,拉着颜法古就走:走走走,我们找陆翼搓麻雀牌。
颜法古赶紧挣扎:等等等等。
等什么?
你看天上那片云,像不像麒麟?
麒麟送子,吉兆啊!
诶你别走啊。
*
却说顾烈带着狄其野,在近卫军的护卫下大张旗鼓地出了楚军大营,策马疾驰三个时辰,就到了青城山脉北侧的山谷之外。
此地多有机关,你们留守在外,顾烈下令,我与狄将军入内一探。两日后不见人,你们再照着这幅舆图进内查看。
近卫军以顾烈的命令为唯一行动准则,他们平日再怎么训练有素,听了这道命令都忍不住愣了一瞬,才跪地应是。
单独进山。主公这么信我?狄其野挑眉问。
顾烈反问:本王不该信你吗?
狄其野笑而不答。
二人策马进谷,狄其野在前,顾烈在后。一路上机关无数,有些已经经年损坏,有些还十分敏锐,若没有狄其野领路,寻常人进谷,恐怕早已葬身机关之中。
狄其野边策动无双慢慢前行,边道:这些机关还是我改过的样子,可有几处方向不对,还有我原本在谷外立的不可入内的牌子,不知被人移动过,还是野兽飞鸟撞开了。
那机关?
最坏的猜测,是那老贼也许出过谷,狄其野皱起眉头,我出谷时,他已是垂垂老矣,行动不那么灵便,走两步就得歇脚。没想到他还能出谷?若是如此,是我失策。
说着狄其野警醒起来:你务必小心,跟紧我,万一那老贼改过机关,一定是险恶杀招,不可掉以轻心。
顾烈轻声应了,二人行走越发小心,等走出谷道,进入宽阔的山谷内,才小松了一口气。
那些竹屋木屋都是久无人迹的模样,萧条半塌。
小心,狄其野再度提醒,没有掉以轻心。
若不是亲眼见过疯疯癫癫的牧廉,顾烈恐怕会觉得狄其野过分谨慎,如今,顾烈是一点也不觉得过分。
二人行过这排木屋竹屋,据狄其野说是制药制毒的所在,再转过一道突出的山弯,狄其野迅速抓着顾烈的手躲到了树后。
前方是一座比先前那排木屋竹屋大很多的木造房子,有院子有围栏,越有三间大小,看着还没有破败的迹象。
乍看没有异常。
顾烈不解地靠近狄其野,低声问:这是何人所住?
狄其野皱眉看着那院子,言简意赅:老贼。
你当年住哪?
山洞里。
山洞里?
顾烈正欲询问,却见狄其野伸手指碰了碰唇,示意他别说话。
顾烈顺着狄其野的视线看去,却见小路尽头跑来一个拿着刀的孩童。
那孩童跑进院子,对着木房的门大喊:你想好了吗?
听声音是个男孩,他拿着刀的姿势并不标准,想来并没有习过武。
木房内传来一个喑哑得意的老声:想什么?
放我出去!
哈哈哈哈哈,那老声阴恻恻得笑了,我说了,除非你答应做我的徒弟,否则,就算你杀了我,你到死也出不去!
你杀了老乞丐,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做你徒弟的!那男孩咬牙强忍着,却难免还是漏了一点哭腔。
那老声却像是充耳不闻,狂热道:你资质比我前两个徒弟都要好,不过是街头弃儿,却能够举一反三,用老夫的机关反将老夫困在此处,前途无量。
我不会当你徒弟!不会当你徒弟!
那男孩不知如何是好,握着刀激动地大喊,忍不住哭起来。
第36章 乞儿幺儿
哭什么哭!老贼不耐烦起来, 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死了个老乞丐就哭哭啼啼, 像什么样子!
那男孩气得发抖,大声还击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节, 但庇佑我、分我衣食的老乞丐肯定是大事!你这种狠心杀人的东西肯定是小节!
听男孩说自己还不如一个老乞丐,老贼登时怒不可竭:他算是什么东西,四处乞讨的无赖腌臜, 也配与老夫相提并论!你这黄口小儿, 老夫谅你是无名野种,不曾开蒙, 不与你计较!
话到此处,老贼又笑起来:若老乞丐对你如此重要, 你怎么连杀我报仇都不敢?杀了我,你就出不去, 倒不如跟着我学习谋定天下的智慧,我这么可恶,你吃我的用的我, 学尽我的所长, 等你长大,再杀我为老乞丐报仇,不好吗?到那时,这山谷中的一切都是你的。
男孩却很坚定:我不会拜你为师!
冥顽不灵!没用的东西,野种就是野种!
男孩明显非常生气, 却死死咬着唇没有反驳,他是个双亲不详的小乞儿,被人指着鼻子骂野种,是没法反驳的。
老贼试图用炫耀自己的两个徒弟的成就来说服男孩,言语间循循善诱:老夫首徒,燕朝丞相韦碧臣,天下人人皆知的大忠臣,是老夫最光耀师门的徒弟。你一定听说过他,你资质不比他差,日后学成出山,你定能超过他的成就。
男孩只是个小乞儿,懵懂时就流浪于蜀州,被地痞控制乞讨,过着野狗一般的日子,哪里知道什么燕朝丞相。
直到地痞被强征了兵去,他又遇到好心的老乞丐,才过得相对安稳一些,然而安稳日子不久长,没两年就撞上楚军攻蜀,一老一少随百姓大流逃难,这才到的秦州。
他虽不懂,但老贼自称有个大忠臣徒弟,男孩下意识就不信,只当他是胡说,沉默着,并不买账。
人老了唠叨,老贼说着,竟然自顾自叹气起来:老夫这个首徒,什么都好,就是过狠了一些,也是老夫不该同时收两个徒弟,他见师弟聪慧灵气,竟下药坏了师弟的脸,连神智也给他药得不大清楚。
原来,老贼一个徒弟出师去掳下一个的规矩,是因为韦碧臣给牧廉下药。
原来牧廉的脸不是生病,是被韦碧臣下了毒。
不过,塞翁之马,焉知非福,说到这,老贼又得意起来,老夫原想将那怪物丢出去,没想到这二徒弟却是最听话的一个,这得算是首徒的功劳。如今,老夫二徒弟是风族首领的幕僚先生,虽不如首徒,一个废脸怪物能爬到如此,已是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