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维持法阵的人没了力量,殿门的封印便也不复存在了。
他听到很多声音,脚步声,广府君的惊怒声,自己重新跌摔在地上的闷响声,广府君的哭泣声,还有清静君那细若微尘的喃喃声:“溪云,我的死,与行之无关。是我叫他杀了我……你需得好好照拂于……照拂于他,行之……我舍不得……好孩子……”
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徐行之的头脑越来越糊涂。
……他听不懂啊。
师父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师父有何对不起他的?
手铃之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师父,留下来,别走,行之还有太多事情不明白啊。
求您再教教行之,可好?
在他渐渐失却意识时,他听到了广府君在极痛之后,咬牙切齿的一声咆哮:“把徐行之押出殿去!我要当众杀了这个弑师背德的狂徒!”
作者有话要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第74章 心有所图
徐行之被押出殿中时,只觉口中脸上鲜血尖锐如倒钩,刺得他浑身发烧,然而他听天由命地望着眼前渐渐集聚起来的人群,像在发一个白日梦。
他看过一张张熟悉的脸,以及不断从各个方向涌来的踟踟人影。他
看到元如昼惊愕的泪眼,看到曲驰、周弦与温雪尘,还看到了徐平生。
徐平生挣扎着扑上来抓住广府君的衣摆,却被他一脚掀开,他滚开的时候,徐行之清楚地看到,他的膝盖上都是在雨后泥泞上久跪后板结的干涸泥土。
徐行之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他的听力好似也出了问题,他只能听到早蝉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听到天边的云行声,却听不清弟子们在知晓清静君暴亡的惊呼与饮泣,也不知道周北南在那厢咆哮和质问些什么。
徐行之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一定够周北南笑一年的。
他勉强抬起头来,却恰好看到正欲冲上前来的周北南被广府君随袖甩出的一道灵光击倒在人群间。
“不可能,他不可能!”周北南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惨声疾呼,“广府君,这其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行之他不会杀清静君!”
他的表情比徐行之要苦痛百倍,至少此时的徐行之眼球干燥,一滴泪水都流不出。
……北南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他,可是这回他说错了。
师父是他杀的,没错啊。
心脏像是被沸水缓缓浇过,失了知觉,徐行之觉不出痛来,只徒劳地在天地间张望,只渴盼天上降下一道雷来,即刻劈死自己才好。
广府君立在徐行之背后,面如铁石,脸色青灰,眼中止不住垂下泪来,却依然浇不熄脏腑处熊熊燃起的烈火。
那腾升的烈焰将他的一应道心尽数焚烧殆尽。
此刻他不再是什么风陵广府君了,他只想把徐行之几剑拆解开来,叫他身首分离,死无葬身之地!
师兄死前,口口声声说是他让徐行之杀了自己的,可这根本没有道理!
他看得分明,师兄单独传唤徐行之入殿,殿中只得他们两人,而地上摔裂的酒壶,染血的玉片,以及徐行之唇角未干的鲜血,无一不指向杀人者便是徐行之!
动机,证物,一应俱全,可师兄为什么至死还是要护着他!
为何?!为何啊!
方才,他抢入殿中,看到师兄鲜血流尽、倒卧在徐行之怀中时,在天崩地裂之时,仍抱有一丝微茫的期望。
凡元婴期修士,元婴不死,只需移其体,养其气,照样能活命。
广府君用灵识探入清静君识海间时,见到的却是一地元婴本体的流光碎片,零零落落,支离破碎,已难以拼凑出本相来。
眼见此景,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知道若不明正典刑、师兄便算死得不明不白,且必定会让其他三门妄议风陵山是非,他恨不得立时就将徐行之碎尸万段!
面对愈聚愈多的诸门弟子,广府君亲自把徐行之踹翻在地,拔出剑来,怒声道:“徐行之,你弑师叛道,罔顾五伦,大逆不道之举,罄竹难书!你可认罪?!”
温雪尘攥住轮椅扶手的指间发出咔嚓一声木响:“广府君!”
站于众弟子最前面的曲驰以单手握紧腰间佩剑剑柄,咬牙定神,暗自计算倘若广府君真要动手,自己拔剑后荡开的剑气与灵压可否及时替行之挡下。
广府君雪亮的剑锋直指徐行之心窝。
然而,那眸中已经丧失活气、看样子已死去一半的徐行之,却在此时猛地动了。
他的左手一把擒握住剑锋,直直望向广府君,声若雷霆:“弟子从未叛道!”
广府君剑身一抖。
被徐行之闪着荧荧狼光的狠厉目光一击,广府君竟觉得心中一片慌乱,仿佛他一直以来竭力隐瞒的秘密已被徐行之看穿了似的。
在他怔神之际,斜刺里陡然打来一道金红幻光,辉光逼目。
勃然震开的灵力让站在青竹殿高台的弟子纷纷惨呼着倒地,就连广府君也被震得直接滚下了殿前台阶,手中的剑木棍似的打转飞旋出去,在空中碎成了渣滓。
曲驰顿觉有异,本就蓄势待发的剑铮然一声脱出鞘来。
然而,那道雪锋只脱出一半,就和曲驰一起僵立在了原地。
今日,清静君在擂台之上动用灵压压制徐行之时,曲驰方能挪动一二,但此番灵压,却让曲驰体会到了久违的窒息与惶然。
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剩下了眼睛。
寒空自碧,从那深翠的天幕之上降下一道素色身影,落至徐行之身侧,不由分说便将他揽抱入怀。
那可怖的灵压唯独放过了徐行之。
徐行之想要看清来者,微启双目,却只见一双唇覆盖上了他的唇畔,将一颗弥漫着檀木香的圆丹以及熟悉的清爽草叶味道一起喂入他的口中。
说也奇怪,那人一抱住他,海似的安宁和疲倦便顿时漫了上来,惹得徐行之昏昏欲睡。
他恍惚着抬起右臂,想去握那只手:“……回来了?”
来人的嗓音软得像水,生怕声音大了,惊吓到苍白如纸的怀中人:“师兄,我回来了,重光回家了。”
徐行之笑了一声。
孟重光想去抓他递来的“右手”,可在刚刚抓到一层被鲜血染透的薄袖时,徐行之便彻底失去了知觉,那袖子从孟重光虚握的掌心里抽离,落在了地上。
所有在场弟子,还能够保持清醒的,均看到了孟重光与徐行之唇齿交融的一幕。
此情此景太过惊世骇俗,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温雪尘震惊得甚至顾不得胸口的抽痛,竭力聚起胸臆中闭塞不通的灵气,咬牙道:“孟——”
孟重光闻声,抬起头来。
温情脉脉的目光在离开徐行之的瞬间便绽开了无穷的恶意,明明如火,傲慢且轻蔑地注视着底下那一群被他压制得难以动弹的修士们。
徐行之的右手断腕隐匿在宽大的袍袖之中,左手又新受剑创,鲜血把袖口染得绛红一片,又沾上了孟重光的风陵素袍。
那长袍在风里翻卷,状如桃花流水。
徐行之倒在孟重光怀中,已失去了所有知觉,因此他没能看见一寸寸爬上孟重光眼尾的妖异的红,以及他双眉之间灼然而起的朱砂痣。
已临场的诸位君长,以及周北南、温雪尘与曲驰,满目慌张,眼睁睁地看着他平素乖巧的外壳褪去,露出了张扬无比的天妖本相。
温雪尘只觉得呼吸也停滞了:“天妖……”
广府君惊得口舌打结:“孟重光,你——”
容不得他将话说完,广府君便觉腰间一轻,原本草草收纳了师兄元婴碎片的灵囊竟轻飘飘飞出,落入了孟重光掌心。
广府君登时间睚眦尽裂,挣扎欲起又不得其法,赤红了双目咆哮:“孟重光!”
孟重光冷笑,叠好灵囊,收好玉穗,塞入徐行之怀中。
……此刻,他不管是要摘广府君的头颅或是心脏,只全凭他喜好罢了。
然而,他带走的东西,要比一齐摘走广府君的心肝脾肺还要更令他痛彻心扉。
他谨慎地扶住徐行之受伤的手臂,指肚扣住他劲瘦的腰腹,把昏迷的人打横抱住,竟是要带他离去的模样。
曲驰又把剑往外拔了一点,但也仅能止于此步,再无法寸进。
就连在场的扶摇君、广府君等君长亦是动弹不得。
曲驰的师父登仙而去,清静君与徐行之一死一伤,在场之人,竟再无一人能克制这般的湃然灵压!
眼见徐行之要被孟重光带走,温雪尘心里一凉,奋力喊道:“你若带他走,行之便再也证明不了他的清白了!”
“证明?”孟重光冷冷一睨,“你们今天一整日证明了什么?我只看到师兄受重伤,被污蔑,难道要等到师兄凉了尸骨,方才由着你们指着他说,他是冤枉的?”
他看向广府君,一字一顿道:“你们如何看待师兄,我管不着。但你们最好知晓,师兄如何看待你们,才是最要紧的。”
他伸出手去,“闲笔”似有所感,从大开的殿门间飞出,落于他的掌心。
孟重光冷冷笑着:“师叔,为着风陵山及其余三门的平安,您最好设法为师兄证明清白。”
“你胆敢威胁四门?”
孟重光抱住徐行之,站起身来:“我这不是威胁,是通知。十日之后,我需得风陵山给我一个交代,一个为何要把师兄害至此等地步的交代。否则师叔,恕我冒昧,您的性命,我便取之一用,聊作安慰。”
“在那之前……”无视了广府君可称之为狰狞的面色,孟重光抬手抚了一下徐行之的胸口,神情才略略变得复杂起来,“……师父的清灵,我会暂时替您保管。”
广府君的面色沉沉如铁。
待孟重光怀拥徐行之踏风而去许久之后,众人才觉心神一松。
曲驰与广府君几乎是在解绑后的瞬间便御风向孟重光离开的方向追去。
事关清静君的神魂,几乎所有能动弹的四门弟子都追随广府君而去,就连元如昼也在狠狠抹去脸上泪水后,踏剑沐雨,拂袖追去。
余下的几名风陵弟子默契地鱼贯进入青竹殿,把散发着血腥气的殿门合上,默默打扫。
清静君的遗容并不好看,事发突然,他们只能竭力为清静君在其余三门君长与弟子面前保留几分最后的体面。
刚才温雪尘受孟重光压制过甚,此时胸口闷痛得紧,一直守在他身侧的周弦急忙倒出几粒药,替他压在舌下。
周北南脱力地坐倒在青竹殿前湿漉漉的台阶上,双肘搭在双膝之上,略有凌乱的乌发在额前垂下几绺。
今日之事,件件突然,以至于他此时仍如坠五里迷雾。
是耶非耶,他已全然混乱了。
缓过一口气来后,温雪尘摇着轮椅,行至周北南面前:“在行之醒后,我便去见了师父。北南,在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周北南不知温雪尘为何要问此事,他痛苦又不解地将乱发一遍遍向后捋去,答道:“我与曲驰陪行之说了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