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儿挽着孙擎风的手,牵着他走街串巷到处跑。
孙擎风不喜热闹,被吵得快要七窍生烟,把金麟儿扯回身前,伸手环过他肩头,把他紧紧箍在怀里,捏着他的脸,警告说:“别跟老鼠似的到处乱窜。”
金麟儿在孙擎风手背上啃了一口,学老鼠吱吱叫。
孙擎风骤然松手,旋即复位,捏着金麟儿的下巴,撸猫似的搔了两下:“安分些!”
金麟儿舒服地蹭了蹭孙擎风。
不过多时,喧天锣鼓声从前方传来。
金麟儿刚刚安静片刻,又躁动起来,忍不住拔腿就往前跑。
反应过来自己还被孙擎风箍着,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抬眼望向孙擎风:“吱?”
他虽没有说出半个字,但一双黑白分明眼睛里,已经装满了话。
“不许装可怜。”孙擎风把金麟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头,认命地带他往前挤去看热闹。
金麟儿:“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
孙擎风:“你就算你长到七十岁又如何?”
金麟儿原有些难为情,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再这样坐在孙擎风肩头,难免会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惹孙擎风不开心。
但孙擎风坦坦荡荡,混不在意旁人目光。
金麟儿也坦然起来,摸了摸孙擎风的眉毛,帮他抹掉眉峰上的碎雪沫:“你不累吗?”
孙擎风:“你少说几句就好。”
看热闹的老百姓太多,已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金麟儿坐在孙擎风肩头,自是鹤立鸡群,伸长脖子张望,看到人群中央,竟有两只舞龙灯的队伍迎面对上了。
长龙一金一银,每条都有数十丈长,龙的身上坠着多彩的绸花,头顶、背上燃着一束束闪亮的烟火,照的巷子里亮如白昼。
金麟儿兴奋大喊:“快看快看,真漂亮!”
“莫乱动!掉下来你可别哭。”孙擎风双手按住金麟儿的大腿,生怕他乱动。
金麟儿双腿修长笔直,跟从前很不一样。
孙擎风按着他的腿,心道:这小魔头吃的不多,长的倒挺快。他恍然明白过来,金麟儿刚才吞吞吐吐,说什么“十七岁”,原来是在难为情。
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孙擎风认真思虑过后,觉得金麟儿还是很小,扛着抱着都没什么。再过上几年,等他再长大些,至少要长得跟自己一样高,自己扛着他,才不太合适。
孙擎风偷瞄金麟儿一眼,翻了个白眼,觉得就看他这副德性,想要长得跟自己一般高?再等两百年都不可能。瞬间觉得自己想那么多,真是吃饱了撑着。
孙擎风如此这般,细细思量,似乎早已忘记,一年前的腊八节,他抱着金麟儿在长安府逛夜市的时候,恶狠狠地说过的一句话——老子有病才会想天天都抱着你。
世事难料,因缘际会。
没承想,仅仅只是过了一年,他就已经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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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龙灯的队伍走过后,百姓们纷纷回到家中。
城里安静下来,孙擎风和金麟儿也出城赶回华山,守岁吃饺子。
空中无月,星斗满天,风吹雪满山。
回到积云府,孙擎风烧水煮饺子。
金麟儿把刚买回来的烟花爆竹往桌上一扔,兴奋地冲出洞府,来回跑着用簸箕把积雪铲掉,很快就打扫出一片空地,用来放爆竹。
金麟儿踢开门板,冲进洞府扑倒在桌上,随手抓了几个爆竹,风风火火地冲出去,边跑边喊:“大哥快点儿,放爆竹啦!”
孙擎风跟饺子较劲,弄得满头热汗,根本没工夫理会他,挥舞着大勺猛敲铁锅,扯着嗓子大喊:“当心些!”
“本教主还制服不了一根爆竹?”
金麟儿哼哼唧唧,扔掉小小的爆竹,自信满满地取出一个中等个头的烟花筒,在地上摆好。
他点燃手里的线香,忽然开始犹豫,因为从没玩过这个,生怕点然后来不及跑远,颤抖着手试了几次,都没能点燃引信。
金麟儿很苦恼,大喊:“孙护法何在?过来帮教主点爆竹!”
一只手从他身后探出,夺走线香,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后推,继而点燃引信。
金灿灿的烟花冲天而起,如同千树金花瞬间绽放光华耀目。
大风扬起细碎的火花,仿佛漫天星辰坠地如雨。
“真好看!大哥……”
金麟儿几乎看呆了,一回头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竟不是孙擎风。
他看清来人,脸色由喜转惊,再变为既惊又喜:“师尊?”
花火还在燃烧,照亮了金麟儿的脸,白净清秀,眼珠乌黑明亮,是他自己原本的脸。
未待金麟儿解释,薛正阳已先开口,语气淡淡然,道:“你很像你娘。”
金麟儿听到这句话瞬间泪目,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你、你来啦。”
薛正阳失笑:“你这烟花还有多少?别小气,拿几个给师父玩玩。”
金麟儿抹了把眼睛,打仗似的冲进积云府,被孙擎风骂了两句,告诉他师父来了,多下一碗饺子,然后就把所有烟花都抱出来扔在地上,拍拍手朝薛正阳说:“全都给你!”
薛正阳看着这一摊子烟花:“你可真大方。”
金麟儿:“我大哥最大方了,他对我特别好!正在给你煮饺子呢。师父,待会儿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守岁吧?”
薛正阳点头,笑道:“天策大将军亲手煮饺子,寻常人哪能吃到?我说什么都要尝上一口。”
金麟儿:“天策大将军?”
“做什么一惊一乍?捂好耳朵。”
薛正阳又点了两筒烟花,视线穿过火树银花,落在积云府的窗口。
孙擎风站在灶台边,低头包饺子。
他技艺娴熟,用筷子尖挑了一小团肉馅儿,抹到饺皮中心,两下吧皮卷好,再用筷子头沾了水,往饺皮上一抹,把两个角按在一起。
只不过他的力气太大,不时会把饺皮捏个对穿,弄得满手油星子。
薛正阳收回视线,道:“末那城孙家,世代为将戍边,两百年前倾城力阻鬼方侵攻,免大雍生灵涂炭,高祖亲封孙擎风为‘天策大将军’。此事骇人听闻,未曾载入史册,只在一位华山师祖的手札中有所提及。”
金麟儿:“原来你都知道,那你为何不让我娘跟爹在一起?”
薛正阳:“我若执意阻拦,你娘亲难道走的出华山?我拦她,是怕她后悔;不拦她,是怕她抱憾。思来想去,后悔总是要好过遗憾。你娘啊,多有主意的一个人?”
金麟儿先前已有猜测,但真正从薛正阳口中听到,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只点了点头:“你别怪我娘,怪我吧,她这么做,肯定都是因为要把我生出来。”
薛正阳哭笑不得:“你娘傻得冒烟,你可别学她。”
洞府内,孙擎风低着头,有意无意地往外瞟上两眼,就像做了什么对不起薛正阳的事,又或是紧张地准备接受他的检视一般。
他把砧板往窗边一放,挡住他们。
外头空地上,金麟儿站的远远的,伸长了手拿香去点烟花。
薛正阳嗤笑:“怕个什么?”
金麟儿煞有介事道:“会炸的!”
薛正阳躬身握住金麟儿的手,带他把爆竹点着,道:“越是凶险时刻,越是要冷静镇定看清敌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大哥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没教过你?”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像条离了水的大金鱼,在地上蹦来蹦去。
“教是教过,学也学了,可我太笨没学会。”金麟儿好不容易才能见薛正阳一面,抛出自己心底的疑问,“师父,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知难行易。我是觉得自己会越看越害怕,反而自乱阵脚,不如不看,求个心安。”
火光熄灭,爆竹燃尽,风中满是硝石的气味。
薛正阳一下就听出了金麟儿的言外之意,云淡风轻道:“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何故常怀忧虑,止步不前?俄而回首,碌碌半生,马齿徒增,不亦悲哉!”
金麟儿点点头,翻出来一个烟花筒,摆在地上放好。
薛正阳:“想做什么做就是了,譬如为师,想修道,携家带口就上了华山;想闭关,天子号令围攻青明山,当个屁放了。你想学武,那就勤勉修习,学不成是天资鲁钝,用不好是心术不正。天资鲁钝无药可救,心术不正仍能改邪归正。”
这想做就做的脾气,怕是在祖孙三代间一脉相传。
金麟儿自己拿起线香去点烟花。
引信碰到香火,瞬间燃烧起来,烟花窜至高空,像红日在夜空中炸裂。
金麟儿两眼晶亮,捂着耳朵哈哈大笑:“多谢师父指点!”
薛正阳许是闭关久了,没人说话,骤然从洞府里走出来,就拉着金麟儿问东问西。
堂堂一派掌门,啰啰嗦嗦像个寻常老头儿。
堂堂魔教教主,乖乖巧巧真就是个乖孙子。
薛正阳问过金麟儿读了什么经书,学了几招剑术。金麟儿明明没把跟朱焕的冲突告诉他,他却早已知道,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若再对上朱焕,不必留情面。若是被人欺负,定要打回去,生死勿论!有我给你撑腰,知不知道?别人可都没有。”
金麟儿傻笑点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两人谈起周行云。
薛正阳苦笑道:“你那周师兄天资高绝,但脑子不太好使,平日爱锄强扶弱,身上只剩两个铜板,都要送一文钱给乞丐。他发现你的秘密,竟来向我求情,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吃亏。”
金麟儿失笑:“师兄特别好,我会照看好他。”
“时辰到了,玩够了就回来吃饺子!”
孙擎风把砧板移开,靠在窗边大喊。
他没叫金麟儿的名字,无形中占了薛正阳的便宜,纵是心虚紧张,亦不肯输了气势。
三人围桌而坐,一起吃刚出锅的饺子。
薛正阳吃完便起身告辞。
他临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老旧的红纸信封,向金麟儿递过去,道:“我练武到了关键时刻,长则半年,短则三月,不得与外头联络。道士们伙食不好,你多下山买些好吃的。”
他又对孙擎风深鞠一躬:“请前辈多费心。”
孙擎风起身,准备还礼。
薛正阳连忙摆摆手,把话说完:“你厨艺实在普通,得空多练练。”
孙擎风瞪了薛正阳一眼,又瞟了一眼金麟儿,罕见地没发脾气,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