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笑,不是傻笑。不管怎么说,有你在,我就觉得好多了。”金麟儿心中稍安,冷静地说出自己的忧虑,“父亲刚传印于我时,我只须喝四合血,如今须饮七合。日积月累,没甚知觉,但若长此以往,我怕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时刻离不开鲜血的怪物。”
孙擎风:“怎不怕天塌下来把你砸死?”
金麟儿:“我不是,我……说不清。这就好比,我们站在秋枫崖边向下望。悬崖高有百丈,一眼望不到底,看久了会觉,那黑漆漆的深渊,同样在看着我们,要吞噬我们。我怕我自以为是,控制不了这功法,被它操控而不自知。”
孙擎风似有所思,默然不语。
过了许久,他起身把门打开,随口说:“未来之事,如何预料?既知必死,何故苟活?人活一辈子,不可能只做对的事,忧心犯错,不若知错能改。既知前路艰险,多思又有何益?我们已经踏上此途,无路可退,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
“你已是个大丈夫,不可畏首畏尾、犹疑不决。有些东西,须得自己背负,我帮不了你。”孙擎风说着,脱了上衣,在脖上挂一条棉布巾,行往瀑布冲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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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儿振作起来,反复琢磨孙擎风所说的话,突发奇想地,开始了自己“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秘密试炼,想要一步步战胜恐惧。
试炼的第一步——独自捅一个马蜂窝。
在杏花沟时,金麟儿曾鼓动孙擎风掏了个马蜂窝,马蜂个头大,蜂针长且毒,连孙擎风都不敢接近。
金麟儿甚至认为,孙擎风是因为受了马蜂的惊吓,才会控制不住煞气爆发,进而得出结论:用马蜂窝作为战胜恐惧的垫脚石,实在非常合适。
正值盛夏,山中草木葱郁,繁花怒放。
金麟儿白日背诵《内丹术》的口诀,每说两句,便忍不住向阁楼下的山茶花丛望一眼,看见黄蜂游戏花丛,嗡嗡鸣叫,直是心痒难耐。
孙擎风做饭越发熟练,这时候已经备齐晚饭的菜料,百无聊赖,躺在茶树荫下歇凉。
阳光穿过茶树茂密的叶片,被滤成洁白的光斑,洒在他脸上,无比温柔。
孙擎风察觉到金麟儿的视线,以为他被馋虫咬了,正垂涎花蜜。
他懒洋洋地伸出手,折了一支开得正好的白山茶,把花朵覆在嘴上,闭眼吮吸花芯里的甘蜜,作出一副极享受的神情。
没承想,金麟儿不为所动,仍盯着大黄蜂看。
孙擎风觉得稀奇,又折了一支茶花,微微扬起下巴,远远地对金麟儿吹了个口哨,继而大手一挥。
咻——!
花枝像暗器般被掷出,如利箭般破风而去,咄地一声,插在金麟儿身旁的木栏杆上头。
花朵不住摇晃,明黄色的花粉洒在半空。
金麟儿只觉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花蜜清甜。
他甚至想马上丢盔弃甲,不做那劳什子秘密试炼,跑下去同孙擎风躺在一起,晒晒太阳,捉捉蜜蜂,得过一日且过一日。
旁人看到金麟儿对着一朵凭空出现在栏杆上的山茶花傻笑,直是摸不着头脑,又见他两眼尖细如狐狸,不禁生出一种猜想,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金麟儿尴尬地把花枝拔下,拿在手里摇了两下,对身旁的人说:“我大哥给我的,师兄喜欢?”
对方没有理会金麟儿,闭眼静坐。
金麟儿收起躁动心绪,觉得试炼仍要继续。毕竟,他不能总让孙擎风护着自己,他要护着孙擎风。
周行云五感敏锐,很容易就发现了金麟儿心不在焉,只因相信他聪慧,故不曾加以管束。
然而,自金麟儿入华山,转眼已过去大半年。同他一道入门的弟子,大都已经得了长老许可,开始练习木剑。只有他一个人,数次未能通过考核,仍留在阁楼上诵经打坐。
执法长老张清轩曾向周行云打听过几次,得知此事,直是叹息。
周行云决定点拨金麟儿,走上前同他面对面坐着,问:“念郎,在做什么?”
金麟儿把茶花藏到身后:“我……”
周行云面如冠玉,是世家子弟,气质清贵、行止大方,令人如沐春风。
他拿起小案上摊开的经卷扫了一眼,问:“何者是强兵战胜?”
金麟儿脱口而出:“第一先战退无名烦恼;第二夜间境中,要战退三尸阴鬼;第三战退万法。此者是战胜之法。”
周行云颇感意外:“重阳祖师的《金关玉锁诀》已非入门经典,你却读得很熟。”
言下之意,自然是在问他,你为何连艰深的经典能背熟,入门的经典却不能通过考察。
金麟儿亲近周行云,坦诚道:“这本书我读了好几日,背诵不难,但许多地方都还不太明白。问道阁里的经书太多了,想把它们全都看一遍,还要弄懂其中的意思,实非易事。”
周行云无奈,道:“念郎,可知何为问道?”
金麟儿压低声音道:“我原以为,问道就是向老师发问,但看他们都不太爱发问,我也不懂了。”
周行云失笑:“全真道讲求一个‘真’字,修行不靠书本、不凭符箓,最重要的,是明心见性,此即是问道阁之所以是‘问’而非‘闻’的原由。修行是向心中求索,而非经卷。”
金麟儿终于明白过来:“师兄是觉得,我该开始练武了?”
周行云:“儒门释户道相通,儒家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深以为然。唯有经历,方得体悟,闭门造车总是行不通的。”
金麟儿:“多谢师兄教诲。说来惭愧,我未能通过长老考核,确是有意而为,我做的不对。”
金麟儿把茶花从背后拿出来,向周行云坦白:“师兄,我遇到一件难事,不知该如何决断,但又不能像旁人求助。先前,我总想着在经卷里找答案,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可我真的被这事绊住了,在事情解决以前,我不敢贸然习武。请你不要因此认为我懒惰。”
他摸摸鼻子:“虽然,我确实有些懒。”
周行云:“你心中清明,最好不过。”
金麟儿:“你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事?”
周行云:“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独自承担。不过,若你觉得辛苦,我很愿意帮你。”
金麟儿双目濡湿,好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
他想像抱孙擎风那样抱抱周行云,可一伸出手,立马就觉得此举不妥——他忽然意识到,孙擎风与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不相同,他不想能像对待孙擎风那样对待别人。
但他的手已经伸出,不好半道收回,灵机一动,顺势把手里的山茶花插在周行云胸口,笑着说:“多谢师兄。”
山茶开得灿烂,花蕊上满是蜜粉,摇摆两下,便在周行云的衣襟上留下了一道明黄的污痕。
周行云很喜欢这朵花,并不在意那污迹,只道:“你是我师弟,我理应照顾你。”
金麟儿感受到周行云的关怀与期许,再不敢分心偷懒,开始认真读经,直至红日浮于青山巅时方歇。
因担心秘密试炼被孙擎风发现,金麟儿不敢在积云府附近行动,又怕被人看见了遭笑话,不敢在问道阁周围辣手摧蜂。
于是,他吃过晚饭,见周行云已离去,便假称师兄找自己考察功课,以此为借口把孙擎风支开。自然,他的目标不是周行云,而是周行云洞府外的山林。
若是平时,孙擎风定会跟着金麟儿。
但今日晚饭时,他看见周行云胸前插着一朵山茶花,不知缘由,总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舒坦,再听金麟儿说什么考察功课的屁话,连话都不肯答了,不声不响独自离开。
金麟儿心中,半是兴奋,半是紧张,没有留意到孙擎风的异常,独自走出问道阁。
起先,他一步接一步慢慢地走,后来见四下无人,便撒欢跑了起来,一头扎进深林中。
傍晚时分,夕阳照亮了半个山林。
林中半边草木金红,半边苍叶漆黑。
溪水如镜,倒影自成一片天地。
野马在溪边饮水,比世上大半的人都逍遥自在。
草甸上落着一个又一个脚印,深浅不一,每个印记都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不同的心绪。
金麟儿跑得太快,收不住脚步,险些落入溪水,幸而被地上的藤蔓绊倒,摔倒在溪边。
他侧脸一看,同那匹饮水的野马四目相对,眼珠子骨碌一转,灿然一笑,突然翻身跳上马背,紧紧抱住那马儿,附在它耳边说了几句话。
马儿仿佛有灵性,引颈长嘶,狂奔起来,带出漫天闪光的草木碎屑。
金麟儿瞪大眼睛望着四周,寻得一处崖壁,找到一个比自己脑袋还要大得多的马蜂窝,即刻拍马叫停,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滚落下地,自言自语道:“就是它了!”
他回忆着孙擎风捅马蜂窝时的情景,寻来一根极长的树枝,折去多余的部分,把一条长杆握在手中,对准马蜂窝,用力一捣。
只听啪的一声,马蜂窝落在地上。
金麟儿兴奋地等待蜂群涌出,半天不闻响动,疑心捅了个空窝,提着长杆,上前翻看。
蜂窝被翻过来的一刹那,成群的黄蜂轰然炸开。
金麟儿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吓傻了,意外在蜂窝上踩了一脚。他感觉蜂窝震动起来,瞬间吓得脚软,在地上滚了两圈,拔腿就跑。
群蜂震怒,对金麟儿紧追不放。
金麟儿跑了不一会儿,至一口山泉边。
他用尽吃奶的劲,才勉强快过“追兵”十余步,背上被蛰了几下,喉头腥甜,眼前发黑,知道再跑下去必定会晕死当场,被马蜂扎成筛子。
在这紧急关头,恐惧如潮水般涌上金麟儿心头。
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就是直面恐惧、战胜恐惧,遂决定不再逃避,停下脚步站在溪边,颤抖着直视蜂群。
正在此时,周行云拎着木桶和布巾,行至东峰山腰间的泉水沐浴。
他刚刚拨开一丛帘幕般的茂密树叶,就看见小师弟“薛念郎”站在泉边。
薛念郎面对一团黑云似的蜂群,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但杵在原地动都不动。
“念郎?做什么还不快跑!”
周行云大喊一声,却见金麟儿没有反应,以为他被吓傻了,不得不跃步上前,呼吸间奔至金麟儿身侧,扯起布巾,罩住自己和他的头脸,搂着他一同跳入泉水里。
蜂群顷刻已至,浮在水面上嗡嗡鸣叫。
水面下,金麟儿回过神来,尚不知自己为何已在水中,张口吸气,吐出一连串气泡。
周行云用手捂住金麟儿的口鼻,伸手指向上方,蜂群在空中飞舞冲撞。
恰逢晨昏交替,天光在这一瞬间暗了下来,马蜂在黑暗中无法分辨事物,不消片刻便已散去。
周行云蹬了一脚,带着金麟儿浮出水面。
金麟儿趴在泉边吐水,吐着吐着就晕了过去。
周行云面色极差,目不转睛地盯着金麟儿看,不多时回过神来,把他拖到草地上,用双手按压他的小腹。
眼看金麟儿把方才吸入的水全数吐出,周行云才稍稍露出安心的神色,把他拍醒,问:“做什么?”
金麟儿连连道歉,歇了口气,说:“我在试炼自己。”
周行云万分费解:“试炼什么?”
金麟儿:“置诸死地而后生。”
周行云:“你险些死了!往后万不可如此犯险。”
金麟儿摇头,不再言语,脑海中翻来覆去,全是蜂群迎面袭来的情景,细细体味着那一份致命的凶险和深不见底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