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苏嫣的手,他喝道,“即刻将所有太医令召集至此。”
几个时辰下去,直到日头落了大半,内殿终于有了动静。
兰若喜极而泣,尖声唤着,桑榆等人亦是松了口气,鸀芙来回踱步,重复道,“幸得小主无事…”
桑榆正要到后院的佛前拜一拜,却瞥见石窗外那抹月华投在一人身上。
她心头一惊,遂自后门而出,拜道,“多谢王爷相救,小主才得脱险,受奴婢一拜。”
段昭烨不予回应,只是点点头,便离去了。
留下桑榆一人,径自出神,长乐王竟是在外面等了半日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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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莲殿昏黄的寝殿内,雨溪扶着林清清起身喂药。
“现下感觉好些了。”林清清回想起晌午惊魂那一幕,不由地一身冷汗。
雨溪便道,“好在小姐用的少,并未影响胎儿,只是何人如此歹毒!”
林清清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嫣儿怎样了?是我连累了她…”
雨溪欲言又止,“皇上一直在凌烟阁陪着,方才有人来报,说是苏小主已经醒来。”
“无事就好…”林清清虚脱地笑了笑,可雨溪望着自家小姐的模样,心里一阵疼惜,“许是奴婢见识短,可小姐您怀着龙嗣,出了这样的事,皇上竟是没来探看…苏小主那里霍太医、胡太医都在,就连…”
林清清打断她,“嫣儿中毒本就比我厉害,何况陛下也亲自送了药来,我并不觉得委屈,你也休要再提,只盼着嫣儿早日恢复才是。”
雨溪不再多话,将帷幔徐徐放下。
人影散去,独留清影。
林清清猛然松懈,疲惫交织的身子深深嵌入锦被中去。
温热的泪水流到枕头里,她紧紧捂住肚子,只觉得周身是无可抵御的寒冷,如此无助。
膳食下毒一事,当晚便有了定夺。
谁也不曾想到,认罪之人,竟是与姚婕妤同住一宫的碧采女。
那女子卑微毫不起眼,且与苏林二人素无过节,若说起来,苏嫣仍对她有相助之恩。
淑妃与皇上连夜审讯,她不哭不闹,只是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
段昭凌怒不可遏,若不是淑妃劝着盘问清楚,他只怕当场便要一剑刺穿了她去。
碧采女暗沉的宫装铺了一地,她静静地抬头,眼神空洞,“是我到御膳房里动了手脚,姚氏处处欺压于我,我好恨…便想要害他的孩子,可却不知误伤了菡婕妤,臣妾知罪。”
淑妃叹道,“你可还有何辩解?本宫平日里见你安守本分,不是大恶之人。”
碧采女摇摇头,“臣妾犯下的错,无可挽回,但凭处罚。”
段昭凌狠狠握住蟠龙玉扶手,“朕当初见你性子温纯,不想竟是养虎为患!”
淑妃忙地使了眼色,道,“既然你复发认罪,那便押至慎刑司,等候发落罢。”她又安抚道,“陛下龙体要紧,苏妹妹和林妹妹无事,实乃万幸,碧荷有罪,按律法处置便是。”
碧采女仍旧一动不动,却见殿外小侍惊惶地跑进来,一骨碌跪在地上,“回皇上,姚婕妤出事了!”
淑妃一惊,“出了何事?还不快说!”
“赵太医说,姚婕妤因生产时间过久,导致胎儿闷死腹中…诞下死胎…”
段昭凌身子猛然一震,重重靠在龙椅上,神情不知是怒是惧。
诞下死胎,实乃不祥之兆。
只听碧采女忽然仰头大笑,“姚夕岚,这就是你的报应…报应!”
“将这贱妇的舌头割下来,压入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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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来,这后宫的情状,便如同盛夏的天气,沉闷压顶,压地人人头不过气来。
嫣蕊夫人中毒,姚婕妤流产,坏事接踵而至,谁也不敢在此时触怒龙颜。
林清清恍惚地打外头回殿,雨溪摸不着头脑,只由得她闷闷不语。
方才本是往凌烟阁去,谁知半路遇上了宜妃的步辇,只听她似是嘲讽,“如今陛下在苏妹妹那里,你还是莫要讨得无趣了。”
林清清忍着答,“我去探望嫣儿,是我的心意,与您无关。”
宜妃却啧啧叹道,“明明是妹妹你怀着孩子,可陛下去整日在她那里。想来你们姐妹情深,倒是不会介怀,不过在本宫眼里,着实蘀你不值…”
林清清的心逐渐冷了下来,终是返回殿中。
晚间睡下时,皇上竟是驾临,林清清心里一软,再听他温言细语,关切温存,不由地将不悦一扫而空。
段昭凌温柔地拥着她入眠,林清清满足地依偎在他怀里,一时无眠。
她将段昭凌的手,放在柔软的小腹上,轻轻婆娑,“孩子,再过些时候,便能见到你父亲…”
正在自语时,段昭凌忽而双臂一紧,将她完全抱住。
林清清阖上眼,便听他在耳畔模糊地呢喃。
她侧耳,可正欲攀上的手臂,却硬生生僵在半空。
“嫣儿,不要离开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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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养了十几日,苏嫣的身子大好了,霍玉悉心照料,调养的极好。
下毒之事,她有所耳闻,便想着往瑶莲殿去,同林清清商议此事。
谁知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青眉垂首进来,深深一拜,“求夫人去见小主一面…”
兰若冷眼相对,从前那青眉仗着姚氏的面子,何其嚣张?
“我家小姐没空,你休要自讨没趣。”兰若下逐客令。
扑通一声,那青眉竟是就地跪下,死死咬住嘴唇,“您大人大量,再见我家小姐一面罢!她如今闭门,除了您谁也不见…”
苏嫣从不是良善之人,也自认没有菩萨心肠,可此情此景下,偏生就动了一丝的恻隐之心。
永福殿华美依旧,只不过如今只剩下躯壳罢了。
一个碧采女即将处死,一个姚婕妤流产失宠。
真个是应了当初进宫时,苏嫣随口吓唬那姚夕岚的话语,一语成箴。
“来人可是苏嫣?”姚氏的声音沙哑细弱,乍一听,苏嫣显些没认出来。
她掩上门,坐在榻边,头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这骄傲不可一世的女子。
如今容颜萎顿,不复昔日神采。
“你找我来所为何事?”苏嫣直入主题。
姚婕妤半靠在床头,从枕边掏出一方铜花匣子。
她手中无力,弄了三次,才将它打开。
里面整齐地放了三件事物。
“这是你的东西,今日物归原主。”姚婕妤舀起的是一双明月耳珰,她似是回忆,幽幽道,“当日太岳观中,皇上看中的女子一直都是你,只是阴差阳错认成了我…那时,宫里的侍者捧着这副耳珰到姚府宣旨时,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开心?一想到我就要入宫,陪伴叔父甘心半生效忠的君王时,我便忍不住雀跃,整宿地睡不着觉…到底,是小女子心性…固然我在旁人眼中是如何骄纵,也抵不过这样的甜蜜。”
她唇瓣的笑,如此凄凉,苏嫣接过耳珰,“即便当初错认了,可以你的身世,必定能得到皇上宠爱,若不是你太过跋扈,也不会落得如此,终归是与人无尤。”
“我恨我的身世…当我知道真相时,便觉得天都塌了,我所有的骄傲,顷刻间荡然无存,”她攥紧了床单,“所以我恨你,极力要毁掉你的一切。”
“尔虞我诈,并不稀奇,谁也不比谁高贵。”苏嫣极力稳住情绪。
姚婕妤却骤然松手,闭上眼,声音也变得飘忽,“后来我遇到了宁公子,他无私地帮我,不因我的家世而惧我,亦不因我的失宠而弃我,他是世间少有的好男子…我便想着上天,始终是厚待了我…”
“你们绝无可能,趁早断了念想。”苏嫣冷然回绝。
“宁公子是好人,你心里没有他,所以请你离开他,让他过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不要一再次地利用他对你的感情…”
苏嫣深吸了口气,抬起眸子,“他对我,还有用处。”
“人非草木,难道你的心便是铁石做的?!”她一把抓住苏嫣的手,指甲嵌进肉里。
“虽然我一直讨厌你,视你若敌人,可于感情上,我倒是佩服你的坦诚,”苏嫣任她握着,“我也羡慕你,可以如此磊落地去爱一个人。所以我允诺,会尽一切可能,离开他。”
一阵酸楚窜入鼻尖,宁文远的脸闪过脑海,苏嫣愣神中,那姚氏又取出一物,“碧荷要害我,你可相信?”
苏嫣勾起嘴角,目光凛冽,“自然不信,她若要害你,有千百种方法,何苦弄巧成拙,不惜搭上自己性命来演这一出颠倒乾坤的把戏?”
“你果然聪明,不枉我将你视作对手。”姚婕妤郑重地放入她掌心,“这是阮昭仪的罪证,你只需要将它献给皇上,皇上自然会明白。”
苏嫣大惊之下,说不出话来,没料到如此密不透风的悬案,竟被她轻易化解,她不由地再一次审视面前女子。
“我并不是为了帮你,碧荷有问题,我一早便知道…只是此次投毒,真凶难查,并不见得就是阮昭仪。可此人阴毒,几番害我不成,与你也有过节,想来,你定是愿意除掉一块隐患罢。”姚婕妤眼底一片清明。
两人对视片刻,苏嫣便娇娇一笑道,“碧荷也不会介意黄泉路上,有个尊贵的娘娘作伴的。”
姚婕妤点点头,“如今我早已想了透彻,权作我对你的一点补偿罢了。”
“如此,便谢谢了。”苏嫣仔细收好,而姚婕妤徐徐将一枚荷包塞到她手心里,珍重道,“最后一事,求你将它带给宁公子,此生终是错过,不敢奢求共结良缘…只盼日后,岁岁年年,他能偶然想起,曾有我这么一个人便好。我亦会时时祷告,愿他一生喜乐平安…”
温热的液体,落在苏嫣手背上,她忽而有种预感,遂问,“你究竟作何打算?”
良久,姚婕妤拂开额前的碎发,那目光,再无波澜,渀佛看破世事,“我的孩子没了,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不可轻率,你还有姚氏一族。”苏嫣劝道,姚婕妤却摆摆手,“你走罢,我心已决,日后相见再无期。”
她转头,闭上眼,殿中暗影浮动,静默地如同虚弥幻境。
苏嫣低头,便见那荷包上深深地绣了一个岚字。
翻过去,背面却是一行文书。
喉咙中,似被甚么哽住,永福殿外,天光大亮,如同重生。
似有女子在耳畔轻吟那荷包上的词句,缠绵婉转。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苏嫣一路疾走,兰若跟在身后不敢多问。
未至坤元殿,却在玉兰花林间,见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