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晖看出父亲眼底的绝决,不禁有些黯然。
何至于此?
“我与秦子归虽道不同,然对外事上,也颇有殊途同归之妙。”良久,金晖低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金汝为拍拍儿子的手,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欣慰。
秦子归此人,年纪轻却心狠手辣,城府极深,但偏偏又有容人之量,也很擅长揣摩陛下的心思。
但凡他不糊涂到家,就知道该留几个略有政见冲突的对手。
只要想明白这一点,金家就倒不了,倒不了!
卢芳枝告病在家,日常内阁中便以董春为尊,但他非但没有趁机夺权,反而越发谨慎恭敬,每逢有大事,必要亲自登门向卢芳枝请教。
偶尔天元帝也提及此事,说他太过迂腐小心,“一来一回,平白耽搁许多事,你也是多年的老人了,看着办就好。”
董春便口称:“卢阁老才是首辅,资历威望乃至经验眼光远在老臣之上,老臣岂敢擅专?”
天元帝听罢,十分赞赏,便是卢芳枝得知,私下也万分叹息。
哪怕董春另有图谋,但他确实给自己留足了脸面。
告病并非全然是金蝉脱壳之计,他毕竟已经八十岁了,就算有救命仙丹,还能再活几年?
若董春果然重情,还记得他们昔年那点情分,好歹助他护住晚年名声,他也不介意临终前结个善缘,助对方一臂之力。
第156章 蒸汽
在古老的封建王朝看见蒸汽车的雏形是何种感受呢?
史无前例的六元君秦放鹤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其震撼无以复加!
这是突破了历史的重重突围,一种完全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局限的巨大跨步,如果顺理,足以将人类现代文明史提前数百年。
模型非常简单,就是一个木制平台,甚至称不上车头,而更像光秃秃的平板两轮车,平板上架设蒸汽燃烧缸,后面一连串长短连杆和齿轮带动了四节同样为木制的车厢,保持力量顺利传输和灵活转向。
高程手持铁锨,往燃烧炉内投入燃料,上方蒸汽缸从狭窄的出口排出蒸汽,带动后面一连串齿轮、连杆,“火车”就缓缓行驶开来。
外壳固然简陋,但核心部分却已五脏俱全。
高程还有些羞愧,“万事开头难,这也不过是略作改进。”
世间一切新鲜事物最难的就是从发现到应用,当初秦放鹤给自己看时,便已经跳过这一步,而他要做的无非就是精确计算后进一步改进,比如缩小蒸汽出口,使力量更大;将玩具无限扩大后应用到生活中……
但真要说起来,颇有种剽窃的羞耻。
“有许多麻烦,”举着被烫伤的右手,高程认真却苦恼道:“烟尘太大了,房东已经问过数次……”
作为最原始的蒸汽机,燃料自然还是最便宜的煤炭和木炭,小院上空便时常浓烟滚滚,左邻右舍一度以为失火,还曾直接引了水车过来……
房东得知此事,还专程来检查过,眼见四面熏黑痕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还是高程好说歹说,承诺退租前必然会请了匠人来休整复原才罢。
饶是这么着,房东也十分懊恼,觉得把屋子租给这样的怪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又屡屡委婉提醒,“程翰林何等贵重身份,哪里用得着亲自下厨呢?”
一个闹不好,烧着烫着了,我的屋子可不要变成凶宅……
更有甚者,暗地谣言高程痴迷炼丹之术,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而且朝廷严格控制铜铁买卖,高程只是画图纸请人打造了一套奇形怪状的燃烧炉、蒸汽缸,就被铁匠铺登记在册,反复盘问……所以现在的大部分部件都是木头的,载重和耐用非常有限,若要进一步实验,就需要量身打造的精巧燃气缸,这需要非常庞大的金钱和纯熟的冶铁技术支持。
这两样,不光高程没有,世上绝大多数正常人都没有。
说话间,燃烧炉就在两人的眼皮底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然后是齿轮、连杆,继而第一根与它们相接的木杆开始冒出白烟,黑色的灼烧痕迹迅速蔓延,最后“噗”一声喷出火苗,大约半刻钟,就断了。
高程熟练地打了一桶水泼上去,扭头看秦放鹤,满脸无奈。
民间常用的寻常铁胚和锻造之法,根本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高温运转。
秦放鹤捏捏眉心,“辛苦你了,如今欠了多少债?”
是他太过想当然。
以往的所谓穿越小说中,主人公们动辄轻易发动工业革命,可真实际操作起来才会发现,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儿。
就光眼下他们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就不是能偷摸轻易解决的,也不是高程一个人能解决的。
以他们个人身份所能接触到的,只有最普通的铁器,但实际上呢,中国早在汉代就发明并改进了炼钢法,又有广泛的合金应用,其耐用性和延展性远非眼前的普通铁器所能比拟。
高程面上涨红,“倒也没多少……”
说着,就比了个数。
秦放鹤:“……”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科研人员也得吃饭。
他摇头失笑,叫了秦猛进来,“你马上回去找夫人,去公中取两千银子出来,我有急用。”
“用不了那么多!”高程忙道。
秦放鹤摆摆手,示意秦猛赶紧去,这才对高程说:追更加企鹅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是我疏忽了,这么些日子,若以你的才干,随便帮人写幅字也够养家的了,没得叫你辛苦一番还倒贴。”
多的,就当精神损失费和科研人员工资了。
高程有点不好意思,到底没拒绝,“琢磨这个倒挺有趣,也不觉得苦。”
就是烫了几回,有点蜕皮。
秦放鹤同他笑了一回,等“火灾现场”不烫了,这才上前细细察看。
受损的并非只有木头配件,多次高温燃烧后,那套铁质动力设备已经出现轻微变形。
秦放鹤用力拍了拍黑乎乎的铁罐子,陷入沉思。
必须要有冤大头,啊不是,必须要有雄厚的资金支持,要么豪商巨贾,要么干脆就是朝廷。
私人性质研究这个,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
说起来,朝廷这次查抄这么多赃款,单纯兵部用不完吧?
身为人臣,不得帮陛下想法子花点儿?
“陆上行车倒也罢了,可子归,若你真想用在水上……并非我灭自家志气,只咱们两个,恐怕不成。”高程正色道。
“是啊……”秦放鹤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原本想着等自家摆弄成熟了,再报与天元帝知晓,便可省去许多扯皮、解释的麻烦。可计划不如变化快,如今看来,说不得要提前曝光了。
不然再这么下去,自家财政赤字事小,早晚有一天,高程要被当成可疑分子抓起来……
于是次日下衙,秦放鹤就连哄带骗将汪扶风弄了过来。
高程如此这般重新演示一回,然后熟练灭火,眼巴巴等结果。
被喷了满身黑灰的汪扶风沉默半晌,扭头就往秦放鹤屁股上踢了一脚,“秦子归啊秦子归,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是觉得为师太平日子太多了么?非要无事惹三分!
哪怕汪扶风不是专业人士,可作为一名资深官油子,只这么粗粗一看,便知这是口吞金无底洞。
秦放鹤很习以为常地挨了一脚,索性放赖皮,“您就说帮不帮吧!”
蒸汽机笨重,单纯蒸汽汽车并不具备多少性价比,真正的出路还是在蒸汽火车和轮船上,而这两样的改良过程,都需要庞大的资金和场地支持。
汪扶风一个劲儿磨牙,第无数次后悔收徒。
旁边的高程见了,终于不装木桩子了,狂热又恳切地解释起来,“此乃空前绝后之壮举,若果然能成,必然造福万世!伟业可成!”
汪扶风不为所动。
这就是个呆子。
秦放鹤边防备着汪扶风再次暴起伤人,边细细解释,“非我瞎折腾,只是师父您也是经历过的,畜力虽好,终有尽时,且载重也有限,又娇贵,风吹日晒,人还没怎样呢,牛马先病倒了,伺候起来简直比养三五个人还劳心费力。
若有此物,日后不光可用于行军打仗、运输辎重粮草,再做得精巧些,翻地、除草、收割、运输等农事也可悉数用来。
如今乡间一个壮劳力一日可做一亩,来日便可做十亩!届时广开荒、多种粮,家家户户仓有余粮,岁岁年年国无后忧,功勋可超三皇五帝,盖过秦皇汉武,必为后世无限称颂,便是一个万古流芳,岂不美哉?”
要点亮科技树,首先要大力发展农业,粮食产量上来了,从上到下吃饱饭了,才能有富余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搞工业。
如今大禄朝与各国广泛通商,他也曾提过引入新鲜作物,粮食品种改良、增产只是早晚的事,但产量提高,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处理能力也不行。
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些秦放鹤不行,但不代表古人不行。
恰恰相反,在这个将人力和脑力开发到极致的时代,只要后备力量跟上了,给古人一个支点,他们何止能撬动地球!
汪扶风如何暂且不论,高程已然面色潮红,被他一番画饼弄得热血沸腾起来。
原来,原来子归叫我做的,竟是如此惊天伟业么?!
现在汪扶风看秦放鹤的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这小子一张嘴,简直能把死人说活了,像高程这等未尝官场险恶的,如何经得住?
此事若自己不应,他们也不可能停止……
于是几天后,跟着头疼的又多了个董春。
天气炎热,此起彼伏的蝉鸣从四面八方传进来,如滚滚波浪,震耳欲聋。
汪扶风和秦放鹤师徒俩束手站在下头,一般的低眉顺眼,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董春沉默的时长超乎想象,直到秦放鹤站得脚后跟都酸了,开始不动声色改变着力点时,才听他问道:“此事,你有几分把握?”
秦放鹤猛然抬头,“若陛下支持,则有十分把握!”
皆因此事并非他的空想,而是一条另一个时空前人走过的必经之路,后世发展的一切成果都证明了它的必要性和前瞻性。
董春听罢,微微合了眼,没有再说话。
他在思考,思考此事报上去可能引发的利弊得失。
汪扶风和秦放鹤对视一眼,“师父,此事若动,势必要提拔一个人。”
秦放鹤赶紧接上,“卢实。”
哪怕是敌对方,秦放鹤也不得不承认卢实在造船一道的天分和技巧。若后世记载这段历史时,对卢实的评价必然是“伟大的船舶工程师”,然后才是“政治家”。
时至今日,天元帝为何再次将卢实提到吏部侍郎的位置?固然有同门之谊,固然也有卢芳枝让权的因素在,但归根究底,还是天元帝爱才。
卢实在大禄的船舶设计、改良领域,当真无人能敌,所以他前番才那般有恃无恐,如今天元帝又如此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