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因那些地方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易得罪人,刚从翰林院出来的新瓜蛋子们经验不足,容易被牵扯到某些政斗漩涡中去不说,也可能看多了阴暗面扭曲心智,极易折在里头。
尤其是赵沛想去的大理寺,相当于后世最高法院,负责全国重大案件的最终判决和审理,可谓罪犯们的最后一线生机,处境非常微妙。
秦放鹤笑着摇头,捻起一块蜜饯桃片吃了,“陛下当时怎么说?”
唔,太甜了,真不如吃鲜桃。
不过口感扎实绵密,阿芙可能会喜欢,回去时带一包给她。
八月底,仍有些燥热,秦放鹤吃了甜食,口中粘腻干渴,便叫了一壶熟水紫苏饮子来吃,正好宣肺化痰。
见孔姿清手边的雪泡豆儿水下去过半,也顺道填了一壶。
赵沛一回想起此事,便哈哈大笑,孔姿清也十分无奈,从喉间沁出一丝笑。
赵沛不耐烦蝇营狗苟,又欲还天下太平公正,故而想去大理寺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恰好秦放鹤的太学同学,本届殿试二甲进士陈舒之父,就是大理寺卿,借着秦放鹤这层关系,一老一少“勾搭”已久,可谓臭味相投。
那日赵沛趁着替天元帝拟旨,被夸赞好书法时说了自己的想法,当时天元帝的表情就很微妙。
想骂吧,好像不舍得。
但不骂几句吧,又窝火。
结果也是赶巧,大理寺有卷宗提交,陈父亲自来的,听见了,就说欢迎,这个人才自己很想要。
当时天元帝就迁怒了,把陈父臭骂一顿,“……朕看就是给你带坏了!”
你还想要,想得美,你想屁吃!
旧事重提,孔姿清和一旁的康宏都忍不住低头憋笑,浑身颤抖。
秦放鹤:“……”
对不住啊,老陈!
赵沛摸摸鼻子,多少有点尴尬,“如今陈大人被罚了三个月俸禄,我十分愧疚,想给补上,人家不要……”
陈父这些年也算称职,工作上并无疏漏,此番完全是被迁怒。
不过他早就料到天元帝不会轻易放人,被骂也不恼,还挺高兴。
毕竟能被皇帝指着鼻子骂,也需要资本。
秦放鹤:“……给钱就不必了。”
他们这几个,谁不知道谁啊!
赵沛素来出手豪爽,有时候刚领到俸禄就转手赞助了,外人多赞他有古君子遗风,义薄云天、急公好义,可秦放鹤等亲近的人却知道,赵沛这厮经常被媳妇抓着打。
不怪他媳妇恼火,京城大不易居,与人交际就很头沉,如今又养下孩儿,开销更大。
赵家虽世代做官,也只是中级武官,如今朝廷又不打仗,收入就很有限。
早前赵家掏钱给夫妻俩在京城租赁房舍,已是不易,如今再想支援,也是杯水车薪,他们两口子也不好意思要。
要不是赵沛声名在外,经常有人登门求字画文章,照他这个散财童子的劲头,早就揭不开锅了。
而陈家作为官场老牌家族,虽算不得一流,但多年来经营有方,也是隐形富豪,自然不会要赵沛那点可怜巴巴的养家费。
赵沛也明白,可生性博爱世人,总是控制不住手。
好在他也不算糊涂到家,时常问过妻子财政状况,见要不好了,就出去与人写诗做文章,又刻本子,赚的倒比正经俸禄更多些。
孔姿清慢慢吃了一杯雪泡豆儿水,不紧不慢道:“原本照陛下的意思,大约会叫慕白往刑部去,也算合了他的脾胃,奈何……”
奈何这厮更进一步。
天元帝虽有些着恼,毕竟也是出自爱才之心,担心赵沛过早夭折。
可如今他个人意愿强烈,大理寺那边也事先“勾结”过,保不齐也有五六分可能应允。
秦放鹤点头,“倒也罢了,好事多磨。若果然先去了刑部,也是好事。”
赵沛道:“我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总归叫我去哪里,便去哪里。”
一甲二甲三甲,看似都是进士,实则后续发展天差地别,不怪天下文人们为了一两个排名便争得你死我活。
如今他们纵然成功脱身,再回想起来,也时时觉得心惊。
众人说了一回,各自散了,秦放鹤果然带了一大包蜜饯桃片家去。
阿芙见了,又是笑,捡了一片来吃,果然香甜,也有嚼劲,“倒比家里做的好些。”
见她喜欢,秦放鹤也高兴,将擦过的手巾搭回铜盆架,“好歹人家做这个挣钱过活的,自然有秘方。”
顿了顿又强调,“可不许多吃,吃了要刷牙。”
这个时代科技相对滞后,拔牙倒也罢了,可拔了,就是个坑!
现在还没有假牙呢!
阿芙莞尔,嗔怪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要你说这些。”
这么说着,到底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取了猪鬃毛小刷子和薄荷牙粉来,细细刷了牙齿。
待擦了嘴,回头一瞧,就见秦放鹤斜倚在软榻上,也不看书,也不吃茶,就那样笑盈盈看着自己。
阿芙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欢喜,也顺势坐过去,“看什么?”
呼吸间,薄荷混着淡淡的莲花清香,很好闻。
秦放鹤想了一回,也觉得不可思议,认认真真回答:“若问看什么,一时竟说不上来,只觉这样很好,好极了。”
不必刻意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不必时时刻刻表真心,只是这么坐着看着,便觉很舒服。
阿芙心尖儿上丝丝缕缕的甜,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秦放鹤便拉起她的手,一下下捏着,从掌心捏到指尖,细细描绘,“这是拿笔的茧子,这是,说起来,你出身陇西,骑术应当不错吧?”
阿芙犹豫了下,点点头,“早年在外时,倒是经常骑一骑,可后来进京,也就不骑了。”
母亲说过,京城女子多娴静,便是豪门大族之中,也更青睐温柔安静的媳妇。
如今看来,若说关外的童年生活一点儿甜也没有,似乎也不对。
身体和心灵的自由,大约总要失去一样。
秦放鹤叹道:“不骑可惜了,明儿咱们就去城外骑马。”
骑马心情好,又能强身健体,还可以扩展交际,是非常好的运动。
在京城,任何一项活动,任何一次聚会,都可能染上浓烈的政治色彩,越熟练越容易发挥。
阿芙的眼睛都亮了,仍克制着问:“你不用去衙门么?”
“明儿就二十八了,每个月月底三十例行休沐,翰林院那边也杂乱,叫我九月初一再去。”秦放鹤笑道,“不差这一二天。”
听了这话,阿芙肉眼可见的雀跃起来,问明白了去哪里后,马上叫人来准备骑装,又紧张兮兮地说:“多年未骑了,也不曾做过新骑装,不知以前的还穿不穿得下。”
秦放鹤就看着她跟只快乐的小动物似的,在屋里忙来忙去,“若针线上赶不及,我倒有以前做了没穿的,后来连着蹿个儿,还保存得很好呢,不如就穿我的。”
赵夫人说的什么京城大族喜欢女子娴静,其实相当片面,只能说宋氏孔氏这般的传统儒家大族才喜欢。
京中诸多公主郡主就不说了,便是豪门贵族之中,也多有女郎着男装出游踏青,打马球的,这又算什么?
阿芙一听,也不知想到什么,脸儿刷的就红了,扭头秀秀气气地冲他呸了声,“谁要穿你的衣裳。”
秦放鹤抚掌大笑,也来了兴致,故意扬声叫外间的白露等人进来,“明日我同你们夫人要去城郊骑马,只一夜,可做得一身新骑装出来?”
内外两间只隔着一排多宝阁和一道帘子,一干大小丫头早就听见了,此时听了这话,便都嘻嘻哈哈促狭道:“老爷说笑了,骑装需得量体裁衣,各处细细得缝,快也要两三日了,一夜之间如何做得?”
又道:“夫人这几年长高不少,怕是早年的骑装,都短了呢。”
阿芙听了,越加害臊,跑过来作势要拧众丫头的嘴。
秦放鹤顺势一挡,众人便都哄笑着跑了,留下阿芙直跺脚。
单独新做的男装倒也罢了,可成了亲的夫妻换衣裳穿,总是暧昧旖旎,阿芙一张芙蓉面鲜红欲滴,捂着脸跺脚,又噼里啪啦往秦放鹤身上砸,“你说的什么胡话,叫她们都笑话我,回头传出去……哎呀!”
叫外人怎么看嘛!
许多事就不能说,一说,秦放鹤就不自觉顺着想,这一想,就有些刹不住了。
秦放鹤大笑,也觉心潮澎湃,索性连哄带骗搂着她往里间走,“外人说什么?少不得说你我如胶似漆,琴瑟和鸣,来来来夫人,我亲自与你更衣……”
第101章 翰林院(三)
跟许多人想象中不同,历来官员每日坐衙,却并非日日上朝,大禄也不例外。
如今大禄除每十日一次的休沐,几位皇帝诞辰和法定节假日外,每三日一小朝,五品及以上京官在列。
每月月初、月中两次大朝会,凡在京城七品及以上官员皆需出席。
平时各衙门或朝臣有什么事,统一递折子,先由内阁筛一遍,然后再转呈皇帝御览。
皇帝若觉得有必要与某位大臣面谈,会单独召其入内,余者一律书面交流。
有时皇帝累了,就会让“秘书处”,也就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念,自己说了意见,行朱批,再由翰林院修撰拟定旨意发下去。
所以翰林院内院众人又与其他朝臣不同,正常情况下三班轮值,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下班,完全按皇帝本人作息调整。
甚至晚上,别的衙门都下了,皇城之内,一个太医署,一个翰林院,两大怨种机构仍要派出专人轮值,以备传唤。
九月初一,秦放鹤正式入职翰林院。
因他提前报道过,今日便直接用报道当日拿的文书换取皇城出入腰牌,日后只认腰牌不认人。
如今翰林院的掌院名为马平,为人十分宽厚祥和,亲自接待了秦放鹤,“你刚来,今日不必轮值,我带你四处转转,也认认路。”
其实这样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即可,马平如此,一来是他素来为人和气,不摆架子,二来也是喜欢这个年轻后辈,主动释放善意。
秦放鹤行礼道谢,果然跟着出去转。
“新婚燕尔,刚返乡归来就上衙,”马平乐呵呵笑道,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不大自在吧?”
这老头儿还怪八卦的,秦放鹤失笑,“下官是个闲不住的人,老在家憋着,也是无趣。况且托陛下洪福,住得近,几刻钟也就到了,倒也不算什么。”
一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热爱工作,又没有否认小夫妻感情深厚,证明内宅安定,没有后顾之忧。
马平点点头,笑着打趣,“哦,我倒是忘了,你是御赐宅院。”
秦放鹤朝后方拱拱手,“惭愧,一时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