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已经一岁九个月,会说的话很少,只会管阿娘叫‘阿囊’,林姨——”
他停顿了下,改口:“母亲说,让我们带你玩时,多和你说话,要慢慢说,你有些笨,怕学不来。”
说到这里,贺长霆察觉被子动了一下,好似不满他的话,想从他臂弯里挣脱开去。
他拍了拍被子,没有放人,继续说:“那天我在读书,乳娘抱着你进来,你哭的满脸是泪,乳娘说你非要跑过来玩,劝不住。见到我,你一个劲儿冲我伸手,我抱过你,你便得意的冲乳娘笑,后来,你非要我的玉佩玩,那是母后留给我的,我怕你弄坏,不肯给,你便抱着我的腿,仰头看着我央求,也是那时,开口叫我哥哥。”
夜色越发地柔和,段简璧闭着眼睛,神思却不知不觉被他带进了久远的时光里。
“明函和明容听说你会叫哥哥了,都来逗你,明函买了很多婴孩玩耍的稀罕物件,一件件给你看,哄着你不停叫哥哥。”
“虽则如此,你却还是最喜欢我的那块玉佩。母亲还曾玩笑,你概是想做贺家的儿媳。”
这夜,贺长霆说了很多旧事,全是段简璧的幼时趣事,其中还有许多连小林氏这位姨母都不曾提及。
段简璧不记得自己到底何时入睡,只是感觉一切都很祥和安稳,好像穿过这么多年兵荒马乱的时光,重回儿时温情。
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似梦非梦之间,她好像被人抱着,那人轻轻抚触着她面庞,说,“他能做的,我也能做,比他做的更好,以后不许和他再做那些事。”
他言语温和,动作轻柔,段简璧并不反感,胡乱点点头,进入了更深沉的梦境。
后来几日,贺长霆每晚都讲故事。
段简璧最美好的日子都在儿时不记事的那段时光里,他会讲到很多人,母亲,哥哥,舅舅,都是她想有更多了解的。
而贺长霆大概也察觉她喜欢听这些,每次都在最勾人的地方突然结束,故意说:“该睡觉了,明晚再讲。”
段简璧纵使想多听一些,却也从不开口央他,只是装作早已入睡,他讲的故事全都没有听在耳中。
一行人很快到了京城外不远,本来能够进城的,贺长霆却故意放慢了行程,错过了进城时间,只能在城郊找家邸店宿上一晚。
“赵七,今日不必送饭到厢房。”
段简璧回厢房歇息时,听到贺长霆这样吩咐,心中不免疑惑,往常住店,贺长霆都是单独和她在厢房用饭,连她独自出门都不允许,为的就是不让裴宣见她。
虽有疑惑,段简璧却也并没多问,到厢房里放下行装,净手之时,贺长霆也进来了。
“明日,就要回家了。”贺长霆看着她说。
段简璧不回应,过了会儿才说:“明日进城,我想先去看姨母。”
贺长霆点头,又对她交待:“回家之后,你再休养一阵子,父皇若派医官来,也不用担心,叫他诊脉便可,其他事情我会处理。”
段简璧仍是没有看他,拿过帕子一边擦手,漫不经心“嗯”了声。
她这几日总是如此冷漠,只有睡着时,才会像以前一样乖巧几分。
“明日,就要回家了。”贺长霆看着她,再次重复这句话。
段简璧不知他何意,扭过头来看着他。
“父皇眼中,你我夫妇和美,情深不移,并非今日情状。”
这是在提醒她,进了京城,到了王府,不能再这般冷眼待他。
“殿下见谅,我不会做戏。”段简璧移开眼不再看他,冷声回道。
男人不语,只是面色沉静的看着她。
“如此说来,王妃在孟津驿里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
此时已经傍晚,天色暗下,房内虽昏昏,但仍可视物,段简璧便没有掌灯,虽是这样的情境,贺长霆的眼神却似一道明亮的灯火,落在她身上,煌煌灿灿叫人逃避不得。
段简璧被这话噎的无言以对。
他明知,孟津驿中所言所行皆为做戏,他就是故意这样说。
段简璧不说话,也不想待在房里被他如此审视,抬步出门,才行了一步,忽见男人高挺的身影像一道闪电劈来跟前,挡住了去路,不及反应,腰上便横来一条手臂,把她提了起来。
她身量低,贺长霆很喜欢把人提起来说话。
“王妃,你果真不会做戏?”他问。眼中的光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定。
段简璧不说话。
他另只手抚向她的小腹,“你曾说过的话,我都当真了。”
段简璧气力自抵不过男人,便也没有抗拒他的动作,只是看着他眼睛,忽然笑了笑,问:“殿下,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贺长霆愣住,她不知道他要什么吗?她一直念叨着的夫妇和美,白头到老,竟忘了么?
“能给的,我不愿意,其他的,我无能为力,殿下,还要坚持如此么?”
段简璧认真得无情。
贺长霆眼里的光一息之间湮灭了。
“那你又在坚持什么?”他眉宇间突然聚了些冷气,“莫非你到现在还想着和元安双宿双飞?”
又是这个问题。
段简璧不想回答,也不想争吵,更不想晋王因此迁怒裴宣。
“我饿了。”段简璧别过头,神色里透出些疲惫。
恰好此时赵七禀说晚饭已备好,询问是否送来厢房。
“知道了。”贺长霆这才把人放下,随在女郎身后也去了用饭的客堂。
在客堂,段简璧见到了裴宣。
她差点没认出他来。
不过六七日没见,裴宣像变了一个人。
他一向是个温润干净的郎君,甚至会因为发髻梳得不好请她帮忙,现在却一身酒气,胡茬杂乱的像荒草,衣裳也不如之前整洁,袍子角胡乱的掖在腰中,手中还拿着一个酒囊。
见到段简璧,裴宣暗淡颓靡的眼神闪烁了下,似是意识到自己狼狈的情状,忙低下头去,顿了片刻,夺路逃开了去。
“阿兄!”
在认出那人是裴宣的一刻,段简璧的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涌出来了,她知道当着众护卫和晋王的面,她该忍下这份情绪,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很心疼裴宣。
裴宣曾经是那么好的一个郎君,给过她安稳和依靠的阿兄,却变成这样。
“阿兄!”
段简璧追随着裴宣跑了出去。
连贺长霆都始料未及。
赵七和一众护卫也都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各个面面相觑,最后齐刷刷看向晋王。
“不必跟来。”
阴沉沉的声音落下,贺长霆已经抬步出了邸店大门,见裴宣纵马在前,段简璧骑马在后,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贺长霆跨上马去追。
他记得段简璧不会骑马,但看眼下情景,她不止学会了骑马,马术还很不错,在昏暗的夜色里,并不算宽阔的道路上,驭马的速度甚至不输他。
是谁教她骑马?除了裴宣,想不出第二个人。
贺长霆用力一夹马肚,但听马儿嘶鸣,哒哒啼声似滚雷一般,很快追上了段简璧。
两匹马并肩疾行,贺长霆伸出手想把女郎抱到自己马上,不曾想她为了躲避他的动作,竟然勒转马头,驱马跑进了旁边的树林中。
夜色昏暗,树林中枝桠交错,跑马很危险。
贺长霆也急忙勒马转进了树林。
“阿璧,伏身,停下!”
横斜交错的树枝抽打在贺长霆脸上,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前方像无头苍蝇乱撞的身影。
“阿璧,抱住马头,伏低身子,停下来!”裴宣察知这里动静,也跟了过来。
概是听了裴宣的话,女郎的速度稍有所慢,贺长霆趁机追上去,一跃跳上了女郎的马,伏低身子将人拥护在怀中,抢过马缰强行勒停了马。
“放开!”段简璧试图将贺长霆推下马去。
她不想叫裴宣看见她和贺长霆有多亲近。
概因这过分强烈的抗拒和回避激怒了男人,他竟一把扯过马缰,按着她要捆起来。
“不许伤她!”裴宣纵马行近,一脚飞出去攻贺长霆右肩。
贺长霆不避不闪也不迎战,故意随着裴宣的攻势跌落下马,单手拥着段简璧也将人裹下了马。
虽然看上去是被裴宣一脚踹下马的,贺长霆落地时却很稳当,怀中的女郎更不曾受到半点伤害。
“你为什么绑她!”裴宣手执马鞭指着贺长霆,高声质问。
夜色昏暗,鸟雀惊飞。
贺长霆看他片刻,忽而冷笑了声,高高在上地说道:“她是我的人,我想怎样就怎样,裴左卫,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说罢,又转目看着段简璧,目色阴沉,带着命令和强迫道:“告诉裴左卫,你是谁的妻子。”
手臂便又紧紧按在她腰上,迫她亲近自己。
引得裴宣又抬脚踢过来。
贺长霆仍只是虚虚挡了一下,挨了裴宣一脚。
裴宣早已怒不可遏失了理智,才不管什么君臣尊卑,对贺长霆抡拳就打,贺长霆并不还手,只挡住他朝自己脸的攻势,待他泄去了大半怒气,才出手反击,却也并不伤他,只是阻止了他的攻势。
然后放了一个信号烛。
护卫很快就会过来。
“裴左卫,以下犯上,你可知,该当何罪?”贺长霆冷肃威严,与裴宣没有了半点情面。
段简璧也愕然地愣住了,她想不通贺长霆为何要放信号烛,为何要把事情扩大。
明明可以私了,他却打算动用作为王爷的权力,让裴宣伏罪。
“你故意的,你故意逼阿兄打你,你故意要他犯错,你故意要治他的罪!”
段简璧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从贺长霆要她到客堂用饭时,就已经存了别的心思。
贺长霆看了她一眼,冷漠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看向裴宣道:“念在往日情分,你现在走,我不会叫人追捕。”
裴宣冷笑了声,“你杀了我啊。”
“你的罪,自有律法来治。”夜色越发的浓重,贺长霆的神色已不可辨,只能听出公事公办的居高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