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鱼垂着头, 伸手在逗趣孩子,在孩子喃语声中思绪漂浮渐远。
果然没有她在,他就不会朝着书中所写的那般继续下去。
大夫将药递过来后低声嘱咐需注意忌讳什么, 嫣儿回应都已经记下了,沈映鱼才站起身。
旁边提着药的嫣儿见状, 赶紧空出手接孩子,然后将棍子递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柳州虽偏远,二月却极尽繁华, 满街道都是抽出的新芽,不久后便会有百花绽放的绝美景色。
嫣儿见她从出了药房后便魂不守舍, 手中寻路的棍子好几次虚点在一旁,却没有跟着走过去。
“夫人,小心脚下,前方有水坑。”嫣儿小声地提醒。
沈映鱼回过神,停下脚步,转过雾灰黯淡的眼眸,突然问道:“嫣儿,你说,我的眼睛还能看见吗?”
寻过不少大夫都说好生调理就会好转,可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她都习惯不见光明的可怕黑暗,为何还是不见好?
嫣儿察觉她虽问的是眼睛,却好似又不尽然。
她不敢乱说话,只安慰道:“夫人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沈映鱼颤着眼睫露出温和的笑:“是啊,一切都会好,会习惯的。”
没有她在他身边,他的确变好了。
两人立在原地少倾,欲要继续往前走,却突然听见一声明朗的少年音,带着不可置信的欢喜。
“映姨!”
陈乾正在与同僚李牧屿边走边议事,偶然抬首却看见迎面行来的女人,险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反复确认好几次,终于肯定立在斑驳樟树下女人,就是记忆中那个温婉如玄月的那人。
陌生的声音,熟悉的称呼。
沈映鱼下意识转过头,耳畔先响起的是嫣儿警惕的呵斥。
“你是谁!不许靠近夫人,此处距离衙门不远,小心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嫣儿看着从不远处动作急匆匆、脸上的表情带着狂喜,奔跑过来的明朗少年。
她赶紧将沈映鱼护在身后:“不许过来!”
这么多年没有再见过熟人,陈乾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身后的李牧屿也拉不住健步如飞的陈乾,只好跟上他的脚步。
陈乾没有管拦他的嫣儿,疾步奔至沈映鱼的面前:“映姨,是我,我是陈家村的陈乾。”
待到走近后他才留意到,眼前的女人岁月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那双温柔的眼眸却蒙上一层黯淡无光的雾。
这是看不见了吗?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
幼时的陈乾本就身得高大,这些年褪去胖软的肉,一身的腱子肉如座巍峨的大山倾轧着阴影。
嫣儿踮起脚尖挡都挡不住他的视线。
沈映鱼虽看不见,但却感受到了浓浓的男性气息,下意识往后退着。
适才嫣儿便提醒过有水坑,她一时不察地踏进去,脚下踉跄的往后倒。
“小心。”
跟来的李牧屿见状,伸出热腾腾的手穿过她的后背,将她一臂揽住往前拉。
沈映鱼撞进坚硬的胸膛,鼻尖一酸,险些落下眼泪。
一旁的嫣儿还抱着孩子来不及阻止,眼看着夫人被陌生男人抱在怀里,眼睛都瞪圆了。
幸而李牧屿是克己守礼之人,将她稳定身形后便松开了。
沈映鱼捂着泛酸的鼻,抬起头:“你是乾哥儿?”
李牧屿猛然闯进那双眼尾泛着红痕、灰雾霭霭的眼中,如雾中染珠的海棠花,楚楚怜人。
他原本自然的表情一怔,心突然古怪地跳着,双眸失焦地盯着发呆。
沈映鱼没有听见他的回应,伸手在面前晃了晃:“是乾哥儿吗?”
当年在陈家村除了忱哥儿,就属乾哥儿最黏她,只是她从陈家村去了晋中,两人这才变得生疏。
待到后来再听见他的消息,便是遇见刘翠莲时她说的那些。
李牧屿霎时回过神,语气带着紧张,古铜色的脸上浮起不太明显的红:“不是,不是我,抱歉,我并非是有意的,是见你要掉下去才顺手拉你的。”
恰好此时陈乾从一旁钻过来,语气兴奋地接过话道:“我是,映娘,我是乾哥儿。”
女人的循着声音转过头,弯唇轻笑,如常般与他温声讲话:“乾哥儿怎么会在柳县?”
他挠着头:“当年我应征参军,去了边境,前不久刚被调至柳县,去年也刚将娘亲还有妻子都接来了柳县,本是想拜访映姨,但听说你们搬去盛京了,所以没有前来打扰。”
“没有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映姨。”他说着目光好奇地四处探望,“子菩在吗?”
他记得当年苏忱霁高中,一跃至两府巡抚之职,年前瑞王谋反也是他一马当先将其化解,又扶持齐王登基成了帝师。
短短几年能登官如此,饶是他在偏远的边境都听说过。
他还以为苏忱霁也在柳县,本想着叙旧,但这话一出眼前温柔的女人却垂下了眼睫,脸上的神情淡得使人琢磨不透。
“他不在柳县。”沈映鱼轻声道。
不在柳县?
陈乾还没有想通,一旁嫣儿抱着的婴孩突然哭叫出声。
沈映鱼循着声音去接过来抱,怜爱的将脸贴在她的脸上,温柔地哄着孩子。
令月在娘亲的安抚下停止了哭,睁着圆碌碌的眼睛去看陈乾。
陈乾已经呆住了。
没有想到沈映鱼已经有孩子了,尤其是那孩子长相似乎有些熟悉。
他许久没有见过苏忱霁,对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幼时,乍然一看见她怀中的孩子,自然地想起了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冷漠少年。
简直如出一辙。
沈映鱼抱着孩子一脸歉意地对他说着:“要来府上饮杯茶水吗?”
“啊,呃,嗯嗯。”陈乾从震惊中回神。
沈映鱼点点头,被嫣儿扶着手往前走。
行了几步,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着陈乾恳求道:“乾哥儿,麻烦你不要与别人说我在柳县可以吗?”
“好。”陈乾同意。
沈映鱼弯眼对他笑:“多谢。”
陈乾摇摇头,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便与李牧屿跟上去。
院子不大,收拾得极为干净。
陈乾进来后才知并不是沈映鱼一人,缠绵病榻的还有瘦弱皮包骨的,还有当年的夫子,眼看进气不如出气多。
“这是秦夫子。”沈映鱼引荐给陈乾。
顾少卿正清醒着,听见外面人回来的动静想起身,看见陈乾明显一怔。
在陈乾即将诧异唤出口时,顾少卿清瘦脱骨的脸上呈现惶恐,乞求地摇头,无声蠕动唇。
别说。
陈乾霎时闭上了嘴,转头看一旁坐的沈映鱼,又听嫣儿唤榻上的人秦夫子,发觉似有不对。
“这,秦……夫子是怎么了?”陈乾问道。
嫣儿搭话道:“年前在教书时有顽皮的学子偷偷在包里,藏了弹劾苏相爷的奏折拓版,被官老爷搜出来抓了那学子,后来又抓了秦夫子进去审讯,之前本就因手脚残疾,不舍钱财用药落有一身病,这次牢狱中待了一两个月刚出来,前几日请大夫来看,这身子是彻底拖垮了……”
大夫都说没救了,只能靠药养着。
如此想着嫣儿越发心疼夫人,年纪轻轻眼瞎又带着个孩子,如今唯一能照顾一二的秦夫子又变成了这样,以后的日子恐怕艰难。
陈乾闻言怔住,但并未多说什么。
趁着沈映鱼去喂孩子,嫣儿去烧饭,他得空与顾少卿叙旧。
“乾哥儿。”顾少卿气若游丝地看着眼前这个与往日大相径庭,但依稀还能看清往日眉眼的少年。
陈乾忙上前将他扶起,疑惑询问:“夫子你这是?
他似乎听说夫子和映姨是没有成姻缘的。
顾少卿默了顷刻,省去苏忱霁与沈映鱼之间的事,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陈乾闻言面露愤然,一旁的李牧屿也忍不住皱起眉。
若不是碍于是夫子,陈乾险些破口大骂,由一旁的李牧屿安抚才勉强稳定情绪。
谁知幼时以为的清正夫子竟是这副面貌。
斯文败类!
顾少卿恳求:“乾哥儿,我如今一身痨病恐时日无多,想请你日后能不能多关照映娘。”
实在难以放心她一人。
每多看她一眼,便对她的愧疚越发深,若非曾经年少懵懂无知,也不会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
不仅害了她,也让他与青荷之间横亘一条迈步过去的河。
若沈映鱼再出事,他身死都羞愧去见青荷。
“自然。”陈乾冷声回应。
年少恩情不提,那年他年少轻狂离家远行,家中爹娘因他病的病,残的残,若非沈映鱼时不时救助,他如今回去恐怕只能见到爹娘的坟墓。
“如此甚好……”顾少卿笑了笑,垂下疲倦的眼,也没为自己狡辩什么话。
两人无话可说。
用了晚饭后,陈乾与李牧屿被嫣儿送至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