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澹垂眸,几不可闻地笑了笑。
小郎君又羞又恼。其中一个仆人道:“你们几个合起伙欺负一个孩子,真是岂有此理!等我回去禀报了我家郎君——”
沈澹打量着几个人,微微蹙眉:“你们是......启平坊徐府的人?”
那两个仆从一惊,却没否认。
姜菀不知徐府是什么,荀遐却讶然道:“什么,这小子是徐家的?”
沈澹点头不语,荀遐惊恐地竖起眉毛:“徐望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沈澹闭了闭眼,“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孩子应当是徐家大郎的表弟。”
荀遐奇道:“徐望的表弟?”
沈澹点头。
“徐望那么一个彬彬有礼的人,怎么有这么一个表弟?真是有辱家门。”荀遐啧了一声。
他看着那两个仆从逐渐青白的脸色,又道:“听说徐家家风肃正,徐苍对子侄一向严厉,从不心慈手软。”
那孩子听到了“徐苍”的名字,顿时没了方才威风八面的样子,整个人抖如筛糠,哭哭啼啼起来,显然对这个人很是畏惧。
荀遐嫌弃地皱眉:“方才还耀武扬威的,这会子又哭什么哭?”
沈澹只淡淡扫了那孩子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静静望着姜菀,见她正俯身柔声安慰着姜荔,察看着姜荔手背上的红痕,自己身上那处被小郎君踢中的衣衫上还隐约留着痕迹。
另一边,荀遐便对那两人道:“你们知不知道自家小郎君做了什么事情?他先是无故袭击这位姜娘子的爱犬,又对姜娘子和她的妹妹出言不逊、拳打脚踢。”
“你......你说什么?”那两人愕然,忙对着姜菀和姜荔上下打量着。
荀遐很快把事情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两个仆从对视几眼,正要说什么,其中一人忽然眼神一凛,瞥见了荀遐无意间露出的袖口花纹。
第25章 蛋包饭(二)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目光变得微妙,低声商议了一番后道:“若事实确如几位所说,我们自会如实禀报郎君。”
“我以性命担保,所说的皆是实情。”荀遐拱了拱手, 道。
那两个仆从没再多说什么, 向着几人躬了躬身, 带着那孩子迅速离开了。
他们一走, 姜菀才把手中的石子抛到了一边,揉了揉手心。
荀遐对着她肃然起敬。谁能想到平日这样温和的姜娘子也会有这样慑人的一面呢。他清了清嗓子道:“姜娘子方才的气势, 在下佩服。”
姜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吓他罢了。”她正色道:“今日之事,我会引以为鉴。方才, 多谢两位将军为我主持公道。”
“举手之劳而已,姜娘子不必客气。”沈澹道。
荀遐想到什么,向沈澹道:“将军, 那孩子若只是徐家的亲戚,徐苍大约也不会对他多加责怪。”
沈澹摇头:“非也。徐家的情形比较特殊。”
“徐夫人虞氏的双亲辞世得早, 她只有一位同胞兄长,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深厚, 可惜她兄长前些年因病辞世了。前些日子, 虞氏的阿嫂亦病故, 唯一的孩子彻底无依无靠, 虞氏便把他接到了自家府上照顾。徐苍一向严格,既然这孩子养在自己家中,他就必然会用同样的规矩来管教。”
荀遐迟疑道:“既然如此, 这小子为何还这样顽劣?”
沈澹道:“这孩子应当是这个月才到徐府上的,这些时日徐苍忙于公务, 必然无暇管教。他夫人对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觉得亏欠许多,难免溺爱。”
荀遐想着确实如此。自打圣人下旨选拔禁军,徐苍便和自家将军一样,既要处理官衙事务,又要往返于演武场和皇宫之间。
“姜娘子,你放心,今日之事不会就此了结的,徐家会给你一个交代。”荀遐道。
姜菀只当他在宽慰自己。方才他们的对话她也听了个大概,既然沈荀二人都熟识徐家情况,那么徐家主人必然是在朝中为官,有一定地位。这样的家族,又怎会因为与寻常百姓的冲突而给出什么补偿或是道歉呢?不追究自己对那孩子的恐吓便谢天谢地了。
她笑了笑:“借将军吉言。我只希望这孩子的长辈能好好管教他,不要再让他在外为非作歹了。”
几人沉默了片刻。
“两位是来用晚食的吧?耽搁了这么久,快请进去吧。”姜菀率先打破了宁静。
沈澹颔首:“行远,走吧。”
郎君自自己身畔经过,仍是那淡淡的薄荷栀子香。姜菀余光见沈澹与荀遐径直踏进了食肆大门,思菱迎了上去招待,便把心思转到了姜荔身上,道:“阿荔,你随我来。”
两人从侧门进去,姜菀反手关好门,又把蛋黄拴好,进了卧房在床沿坐下,这才把姜荔的手放在手心里:“疼吗?”
好在只是一道红印子,并未破皮。姜荔面对着阿姐,忍不住委屈起来:“不疼。阿姐,他为何要欺负我们?”
姜菀摸着她的发顶:“他不懂规矩,不知礼义,仗着家中有些地位,才会如此。”
姜荔不服气:“那又如何?苏夫子教我们诗书的时候说过,不论是谁,都不能随意欺负人。”
姜菀叹了口气:“生在这样的世道,我们也没有法子。”
“阿姐,他踢了你,你疼吗?”姜荔问道。
“阿姐不疼。他那点力气就像是隔靴搔痒。”姜菀笑了笑,又问起另外一件事:“今日为何要把蛋黄带出家门?”
姜荔道:“因为荀夫子随口说自己没养过狗,我便把蛋黄牵了出去想给荀夫子看看。”
姜菀又问:“那你好端端地怎会松开了绳子?”
“那是因为......因为阿姐你忽然叫我,我没提防,惊了一下才松了绳子。”姜荔小声解释。
姜菀沉默了片刻:“你要知道,蛋黄虽然在我们面前乖巧温顺,但它一旦受到外部的影响而躁动,势必会给旁人带来不安。被狗咬了可不是小事,若是治疗不当,那可是会出人命的。”
虽然蛋黄养了这么多年都很健康,但谁敢担保它身体里一定没有携带什么病毒?姜菀不了解古代人被狗咬了该如何治疗,她只能想办法掐断一切苗头。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就是拴好它,不让它随意接触外人,以免产生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
“阿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把蛋黄带出去见人了。”姜荔仰起脸,望着姜菀。
姜菀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缓声道:“你也不希望蛋黄再被那个小郎君般的人伤害,对吗?”
姜荔用力点头:“对。”
“好了,你在房里待着吧,阿姐还要回店里忙。”
“阿姐,我去帮你吧。”姜荔认真道。
姜菀拗不过妹妹,便带着她从后院返回店里。姜荔负责去收集各桌客人的点单记录,再递到厨房。
那边思菱向姜菀道:“小娘子,荀将军和那位客人点了两份蛋包饭,一份糖醋里脊。另外,那位客人问今日清炒山药和红枣粥还有没有了。”
姜菀指了指另一边的炉灶:“红枣粥还有,山药我待会来炒,先准备蛋包饭。”
她用蛋皮裹住米饭后,蘸了番茄酱,准备例行公事在蛋包饭上画一个笑脸,结果不知为何手腕一抖,笑脸的收尾处便变成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线条,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
她想补救一下,结果越描越奇怪,原本的笑脸逐渐发展成了歪嘴哭脸。姜菀无语凝噎,若是再涂抹番茄酱上去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只能尽可能将边角抹匀。处理完毕,她把这片蛋包饭翻了个面,将那奇怪的表情暂时藏了起来。
姜菀将这盘失败的蛋包饭搁在了一旁,自己去了厨房里间拿鸡蛋,结果再出来的时候盘子已经不见了。
原来因为客人都在催促,思菱进来端饭的时候,便急急忙忙将灶台上的蛋包饭一股脑地全部放在了托盘上端了出去。
罢了,端出去就端出去吧,只是外形有点问题,不碍事。姜菀没太在意,继续去切山药了。
“这是何物?”荀遐盯着那金黄的半圆形上灿烂的笑脸发出疑问。
思菱解释道:“这是蛋包饭,即用鸡蛋皮包裹住米饭。蛋皮上的图案是我家小娘子对各位客人的小小寄语,比如笑脸就是希望客人们在食肆里吃得愉快。”
荀遐笑着点头。
待思菱离开,他偏头见沈澹正握着木匙看着那蛋皮,便好奇地探头过去。
这一看,他禁不住道:“将军,为何你这份饭没有?”
沈澹不甚在意道:“或许是姜娘子忙乱中忘了。”
荀遐道:“姜娘子看起来是个细致人,也会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一定是被那孩子气的。”
他想起方才的事情,说道:“姜娘子的狗,叫......蛋黄是吧。我没养过狗,一直很好奇狗会在主人和外人面前有怎样的两副面孔,今日才算是亲眼见到了。”
沈澹垂眸,用筷子轻轻戳了戳蛋包饭的蛋皮。
荀遐看着姜菀面对客人时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有礼,忍不住感慨道:“将军,方才我竟然以为姜娘子真的会动手,着实惊了一番,因为她不像那种容易冲动的人。不过,她那恐吓的语气可不像作假。看来,她也是个多变的人呢,和我最初对她的印象完全不同。”
沈澹想起姜菀那干脆利落的动作和生动的表情,道:“从前是什么印象?”
荀遐想了想:“温婉有礼。今日的她却很强硬,无所畏惧。”
沈澹唇角轻牵了牵:“嗯。”
荀遐说累了,对着蛋包饭开动了。沈澹正要挑起蛋皮,却发觉背面似乎有些黏稠的酱汁留在了盘子上。他便把蛋包饭翻了个身,然后,神情微妙,一时无言。
看着那似哭非哭的表情,再对比了一下荀遐的,沈澹不由得捏了捏眉心。
他的这份饭上,用番茄酱画出的眼睛略大了一些,看起来倒像是眼下挂了泪珠;原本应该上扬的嘴角成了波浪形,看起来难过又委屈。
她为何画了一个哭脸?
沈澹抬头,恰好看见姜菀站在柜台后,眼神有些空泛,神色虽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角眉梢还隐约蕴着不安。不多时,她又皱着眉轻吸了口气,弯下腰似乎在按摩着腿部。他想起那一脚,拧了拧眉,小孩子最没个轻重,也不知是不是把她的腿踢得淤青了。
片刻后,姜菀缓步走过来,将清炒山药和红枣粥放下,道:“今晚这顿晚食便由我请了,就当是给两位将军一点微末的谢礼。”
沈澹目送着她离开,用筷子夹起一片山药送入口中,那种熟悉的味道又出现在了舌尖。
蛋包饭……他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饭食的名字,半圆的形状看起来像个鼓鼓囊囊的大饺子。沈澹用筷子挑起那层金黄色的薄薄蛋皮,发觉蛋皮展开后是一个弧度流畅的圆形,里头的米饭也染上了淡淡的黄色,还有胡萝卜丁、黄瓜丁、玉米粒和腊肉丁,饭上也淋了些番茄酱。
他舀起一口饭,并不是他惯常吃的清淡口味,米饭鲜香,腊肉粒微咸,蔬菜丁则是脆爽的,组合在一起有种奇妙的滋味,很好吃。
待吃完了米饭,沈澹将那张蛋皮翻过来,垂眸又看了一眼那个哭脸,以及随蛋包饭附赠的、供客人们自行选用的一小碟番茄酱。
他见荀遐只闷头吃着,没在意自己这边,犹豫了片刻,才迟疑着握紧筷子,蘸了一点番茄酱,做起了一件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26章 糖醋里脊
等到客人散去, 思菱前来收拾碗筷,把几桌客人的碗和盘子都摞在了一起端去了厨房。
进厨房的时候,姜菀正在将菜板上剩的菜叶清理干净。思菱便自行去一旁清洗。
洗着洗着,她咦了一声:“小娘子, 你瞧这个。”
映入姜菀眼帘的是一只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 唯独盘子中央残留了一个不够完美、笔触略显呆板的笑脸表情。作画者应当是用筷子蘸着番茄酱画的, 因此笔触深浅不一, 但还是可以看出上扬的嘴角。
姜菀没太在意,道:“或许是谁家小孩子闲来无事随手画的。”
“阿姐, 是和荀夫子一道来的那位郎君画的,”姜荔正好进了厨房, 看见了那个笑脸,“他画的时候,我瞧见了。”
这下姜菀真的愣住了, 不明白沈澹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