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婢女领命,跟上阉奴的脚步。
蔡欢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情绪,继而亮起笑容,随众人一起步上宫道,去往灯火辉煌的大殿。
临近殿前,一股热气迎面袭来。
数只铜鼎并列排放,鼎下燃烧篝火,鼎内水波沸腾。大块的牛、羊和鹿肉在鼎中翻滚,已经炖得酥烂。
登上台阶,满目充斥亮光。
君侯的宝座高高在上,左右各置一席,分属国太夫人和公子煜。
殿内设有数十席,席间立有半人高的铜灯,灯盘样式独特,没有盛放灯油,也没有灯芯,全部托着儿臂粗的火烛。宝座下的十余盏则嵌入夜明珠,光辉交融盛放,照亮宏伟的大殿,使得殿内亮如白昼。
氏族陆续抵达,依官爵入席。
蔡欢的席位在中段,旁侧就是宋国使臣。
对于吕奔的位次在她之下,蔡欢不觉任何意外。相比宋国,蔡国疆域更大。她还曾是郑侯的正夫人,如此安排实是合情合理。
席间陆续坐满,越国令尹子非和蜀国公子田齐联袂入殿。
这个组合稍显奇特,吸引不少人注意。
相比令尹的游刃有余,田齐明显有些紧张。他后悔没有快行几步,被越国令尹撞见,几句交谈下来,他倍觉吃力,对话中的刺探无力招架。
“公子同晋君情谊颇深。”令尹子非笑眯眯,柔和身上气质,活似一个和蔼的老人。
“仰赖君侯恩义。”田齐神经紧绷,秉持多说多错,宁可被认为无礼也不想被抓住话柄。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否则会有大麻烦。
两人进入殿内,田齐下意识加快脚步,落座之后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安全了。
可惜安心没多久,抬头就见令尹坐到对面,他顿时嘴里一苦。万般无奈之下,只盼林珩快些出现,宴会快点开始。大不了灌醉自己,任凭对方有百般计谋,遇上他人事不省也无从施展。
与宴众人列席,殿外乐声渐起。
乐人鼓瑟吹笙,敲击编钟,继而加入鼓点,组成晋国独特的礼乐。
礼乐声中,国太夫人行入殿内。
长裙迤逦在地,长发梳成高髻,六枚金簪分插左右,簪首卧虎流淌金光,虎目镶嵌彩宝,随着她的走动熠熠生辉。
“参见国太夫人。”
晋国氏族起身叠手,三国使臣也起身见礼。
田齐的席位在国太夫人下首,行礼后刚要落座,就撞见对面令尹打量的目光,瞬时又是一凛。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国太夫人冷睨令尹,态度充满威慑。转向田齐时,她又是笑容慈祥,口中道:“安心。”
“谢国太夫人。”田齐心下大定。
说话间乐声又变,一抹火红的身影闯入众人视野。
绯袍玉带,乌黑的长发流淌肩后,堪比最上等的越绢。冠上镶嵌彩宝,冠缨轻轻摇曳,下坠的珍珠浮动莹光,本该是温润的色泽,偏在殷红中映出一抹凛冽。
殿内短暂寂静,随即响起抽气声。
世人皆道公子煜美,城下一见知盛名不虚,再观亦生惊艳。
楚煜环顾殿内,眸光深邃,唇畔含笑。众多目光集于身,他视若无睹,悠然穿过大殿,恰似闲庭信步,道不尽的清逸洒落。
“见过国太夫人。”楚煜向国太夫人见礼,以越国公子的身份拜见晋国太夫人,而非是以血亲见姑祖母。
“有礼。”国太夫人颔首,敛袖示意楚煜落座。
待楚煜入席,礼乐再次变化,鼓点稍重,乐声愈发肃穆。
伴随着乐声,林珩行入殿内,衮服刺绣金纹,肩上的玄鸟振翅欲飞。旒珠遮挡半面,却遮不住锐利的眉眼。在衮服的映衬下,唇色益发浅淡,近乎失去血色。
“参见君上。”
群臣起身,叠手参拜。
林珩径直穿过大殿,迈步登上台阶,在宝座前转身。衣袂轻扬,袖摆微振,一刹那似墨色流淌,夜光晕染。
“起。”
乐声告一段落,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群臣再拜后起身,在席间落座。
蔡欢眸光闪亮,仰望上首目不转睛。
吕奔望着宝座前的晋君,又看向一旁的公子齐,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于国于家,他终于有了抉择。
楚煜侧头看向林珩,恰好撞上漆黑的双眸。
捕捉到短暂浮动的情绪,他不由得勾唇浅笑,眼波流转间,艳色无双,勾魂摄魄。
第八十章
灯烛闪耀,夜明珠浮现荧光。
酒香和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气氛逐渐热烈。
鼎内持续沸腾,篝火熄灭,大块的炖肉捞出,盛放到小鼎内,依次送到众人面前。
林珩高踞台阶之上,举盏邀宾客共饮:“同觞。”
“敬君侯。”众人回敬,饮尽温热的美酒。
三盏之后,宾客落座。
一阵鼓声激越,身着皮甲的舞人鱼贯入殿,匍匐行大礼。起身后手持骨刀,踏着鼓点雄壮起舞。
晋人尚武,以好战闻名诸国。
无论男女老少皆以战功为荣,性情豁达豪迈,连音乐和舞蹈都迥异于别国,尽显粗狂奔放。
瑟笙之音消失,鼓点渐渐急促,恰似狂风骤雨。
舞人围成一圈,手臂交错,肩膀互抵,骨刀相击。脚下踏着鼓点,口中发出呼喝,效仿先民筚路蓝缕,无畏艰险,跨过崇山峻岭,一往无前。
高掌远跖的气魄代代传承,晋人雄踞苍茫平原,建造起巍峨雄城。
鼓声来至高潮,舞人迅速分开,双膝触地手臂高举,骨刀横在头顶,祭天地鬼神,敬山河日月,祀勇于开拓的先民。
“祭!”
鼓声戛然而止,舞人齐声发出高喝。汗水流淌过胸膛,滑过强健的脊背,浮现晶莹色泽。
晋国氏族心生感慨,尤其是各家家主,上一次见到这支鼓舞还是烈公在位。
“一晃几十载,想当年我在宴上舞槊,还曾得烈公夸赞。”田婴端起酒盏,看向大殿中央,语气中充满怀念。
“那次伐郑大胜?”听其所言,雍楹思量片刻,早年的记忆重回脑海。他放下切肉的小刀,拿起布巾拭手。
“不错。”提到当年的盛宴,田婴兴致萌发,看一眼上方宝座,颇有些跃跃欲试。
雍楹深谙他的脾性,见状暗道不好,立即抬手按住他,强将他按在位置上。
“莫要乱来,这是飨宴!”
雍氏家主面容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华服之下却体魄雄健,一身力气在氏族家主中数一数二。
常年使用长兵,雍楹掌心粗粝,指腹和虎口包裹一层厚茧。
单手用力按下去,壮硕如田婴也无法起身,只能老实地留在席间,放弃再舞一回槊的念头。
田肥坐在父亲身后,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转头看向雍檀,目光甚是复杂。
雍檀刚刚端起酒盏,感知到身侧的注视,疑惑地转过头:“何事?”
“我一直奇怪,你我年少习剑,为何我逊你一筹。今日一观,原来如此。”田肥叹息一声。
雍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顺着田肥所指看去,瞧见被雍楹压制的田婴,瞬间了然。
雍氏和田氏同为勋旧,祖上皆以战功起家。
论行军打仗,两家在伯仲之间。比起力气,雍氏全族天资超凡,不提族内郎君,连女郎都是超群拔类,寻常男子不可比。
“此乃天赋异禀。”费岚听得有趣,端着酒盏凑过来,加入两人的谈话。
几人说话时,林珩命侍人送酒,赏赐俯身在地的舞人。
“谢君上!”
能得到国君赏赐,舞人喜不自胜,捧起酒杯一饮而尽,面色潮红,更多是激动和兴奋所致。
领下赏赐,舞人再拜后起身,倒退着离开大殿。
最后一名舞人跨出殿门,身侧飘过一阵香风。展眼望去,十几名身着彩裙的少女蹁跹而至,赤足踏过地板,脚踝和手腕缠绕铃铛,举手投足间清脆作响。
席间,蔡欢站起身,笑对林珩言道:“蔡女献舞以悦君侯。”
“多谢夫人美意。”林珩对蔡欢举盏。
“敬君侯。”蔡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即将落座时,视线撞上坐在林珩身侧的越国公子,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楚煜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动切肉的小刀,黑色的双眼凝向蔡欢,唇角微翘,看着她似笑非笑。
一瞬间,蔡欢脊背发寒。
她的异样被吕奔察觉,后者奇怪地看她一眼,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公子煜已经移开目光,单手持匕刺入盘中的鹿肉,缓慢向下切割。鹿肉经过炙烤,外层微焦,内层软嫩,分离时溢出微红的汁水,蜿蜒滑过森冷的刀锋。
楚煜的动作不紧不慢,匕首在指间翻转,脸上笑意不变,却始终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森然。
蔡欢的僵硬没有持续太久。
她告诫自己不要失态,尽量得体地坐回到位置上。
少女们齐至殿内,在大殿中央匍匐行礼。
身着布袍、头戴木冠的乐人紧随而至。他们脸上绘有彩纹,图案覆盖额头,下端延伸至脖颈,一直没入领口。几人手中分别拿着埙、缶和陶笛,向林珩弯腰行礼,随后席地而坐,演奏出蔡国独有的巫乐。
“云谁之思?晋之君。”
伴随着乐声流淌,少女们脸颊绯红,齐声吟唱,声音似黄莺出谷,婉转悦耳。
一声罢,少女们弯腰折袖婀娜起舞。身姿窈窕,似弱柳扶风。舞动间长袖滑落,现出白藕般的手臂,缠绕铃铛的线堆在手肘,闪烁璀璨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