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于乱世,等了四十年才等来了百姓有饭吃,孩子有书读的场景。
陶景从身后拍了拍他,“卢大哥,走了,该去地里了。土豆差不多可以收获了,咱们去地里看看,今天应该能收了。”
“嗳,嗳。”卢胜连连应着,回头对上陶景探究的眼神,他忙拉着人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离开教室范围,才道:“让陶老弟笑话了。唉,这场景梦里想了很多遍,今日见了,一时情难自禁。”顿了顿又道:“千百年来,没有人教农民认字,农民即便想认字也是承担不起。今日见到乡民能得圣人教诲,甚是感动。”
“我们那里要是有人敢不让孩子读书是要进大牢的。”陶景道:“教育乃是国之本,孩子是国之未来。我们那儿曾有个圣贤说过,少年强则国强。放到这里也是通用的。”(注1)
“少年强则国强……”卢胜喃喃了几遍后,拱手道:“受教了,多谢陶先生。”
“客气了。”陶景笑了笑道:“我观老哥你对这拼音颇有兴趣,晚点等农忙结束了,老哥也可以学学。”
“那真太好了。”卢胜兴奋了起来,“昨天听你们那位欧阳管事说,学会这拼音,一个成年人一年内认识几百字不成问题,甚至还能写书信。先生有所不知,我等现在所用识字之法用的是切音法。晦涩难懂不说,有些字还切不了,只能靠死记硬背,这也是我们读书昂贵的原因。光一个认字就要不少时间,一般人家根本承受不起费用。”
“我们也并不是一步到位的。”陶景想起那段历史,不由摇摇头,“等国家安定了,你们一定要多注意跟外界交流,万不可做闭关锁国之事。世界之大,非只有中原。也许在海的那一边,也有其他强国的存在。”
卢胜点点头,将陶景的话记心里。心想,等回京了,一定要跟天子说。
两人坐上三蹦子,与其他人一路快行,到了李家村。
陶景来到地里,蹲下身,道:“看,土豆的茎叶颜色从绿色变成黄|色,再逐渐枯萎到这个程度,就代表土豆熟了,可以收获了。”
他说着便抓住已枯萎的土豆茎叶,一个用力,便将土豆给拔了出来。
身边传来惊呼,那是带着点心疼的惊呼。
“陶先生,这,这可是能亩产四千斤的神种。”看着陶景就这样直接将土豆拉了出来,卢胜心都一颤的。那感觉,好似有人在往他心口捅刀子一般的。
陶景嘴角抽了下,“就是土豆,没那么神奇。只是你们这儿没这物种,所以觉得神奇。而且,这也是判断土豆成没成熟的一个办法。”
他将土豆提了起来。一串根茎上连着好几个土豆,看着个头都颇大,长势很喜人的样子。
“没成熟的土豆拔不出来,成熟的就能拔出来了。”
卢胜还是心有余悸地道:“到底是神种,还是小心些。这要损失了一颗,可罪过了。”
他说着便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陶景手里接过神种。
神态恭敬而虔诚,仿佛捧在手里的不是土豆,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左看右看好一会儿,直到身边的同僚们催了,这才又更为小心翼翼地将土豆递给同僚。
他那同僚更夸张,竟是拿出帕子直接包住土豆,然后再慢慢观察。
观察了好一会儿,还掂了掂,“这一串起码有五六斤。天啊,有了这个,大昭子民再也不怕饥饿了!”他说着便将土豆高高举过头顶,泪流满面地喊道:“这是大昭的希望!”
“……”
陶景不知该说什么,他能体会大家的心情,但怎么总觉这伙人有点子浮夸呢?浮夸两字一从脑海里冒出来,他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赵璋。
果然如他预想的那样,赵璋对上他的眼神后,立刻拉起袖子擦起了眼角,“我大昭有救了,这都是圣人的功劳。天不降仙宫,万古如长夜!”
我可去你的吧。
你是不是在袖子上擦大蒜汁了?眼泪说来就来?
“开挖吧。”懒得跟赵璋多废话,陶景便道:“挖的时候小心些,别挖破皮了。”
“先生,我们用手拔就行。”
卢胜说罢便是率先跑进地里,也不顾埋汰,撅着个屁|股,像个扒地的狗子般,疯狂扒拉了起来。其他京城来的官也是齐齐下地,疯狂扒起了土豆。而那些乡民也不甘落后,纷纷冲进地里,开始收获土豆。
阶级,在这片地里消失了。
没有尊卑,没有上下,有的只是想吃饱饭的齐心协力,一种对未来的共同期待。
一亩地的土豆被起了出来,一过秤,4328斤。这数据将一干人震撼得不轻。
居然不止四千!
赶紧再挖,再统计!
于是,这些京官与乡民像打了鸡血一样,一直干到晚上,都不带喘口气的。
这奋斗精神着实震撼到了一干现代人。有人就忍不住小声道:“我们的爷爷辈应也是如此吧?”
“是啊。”陶景眼睛略有些红,他其实是个特别感性的人,“一代人吃了三代人的苦,才让我们有了有吃有喝,如今还能在古代装逼的机会。不然,我们的命运不会比他们好多少。”
大家一致点头。头一次的,他们开始将这些奋斗的古人看成了是跟他们平等的人了。以往他们也没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但怎么说,身上总有几分现代人的优越感。甚至因着古人的崇拜,有人还颇有几分为人师的高傲。
可现在看到这些官民奋力挖土豆的样子,他们心底的那些优越感便在消退。
都是人,都是不甘被命运掌控的人!
这种精神,他们的先辈有,而大昭人,也有!
天色已很黑了,疲劳极了的卢胜顾不上休息,连夜过秤,直到将所有土豆统计完毕,这才停了下来。
“李家村耕种土豆623百亩,收获土豆273万6216斤!”卢胜快速计算着,“一个成年人一天吃一斤土豆的话,这些土豆够,够……”
完了,没算盘在手,很难算出来啊。
“273.62天。”陶景头疼地道:“也就是差不多可以吃273天半。你们这算学不行啊。身为农官,要对数字敏|感一些。晚点你们也去上上我们那数学课,学学我们那的计算方式,以后有好处。”
卢胜脸一红,忙道:“是,下官日后一定好好学习圣人的算学之道。”
陶景没接话,反是沉默了久久后,道:“还是人太少了。要是人再多点,这一季收获就能摆平大昭眼下的粮食困局。”
说到这个话题,大昭人也是无奈。乱世死得人太多了,说是十室九空都不为过。天子登基后一直鼓励农桑,生孩子,但是大家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生孩子?生下来怎么活?
乱世人口少的最大原因不就战乱和饥饿,大家都没法生孩子吗?
“我们已用上了我们的机械,但是能耕种的地方还是太少了。”陶景摇头,“不过整个西南路今年应是没问题了。当然,土豆也要留种的,不能都吃了。”
卢胜默然无言。但想想,能解决西南路的吃饭问题已是很好了。神仙们要不来,今年冬天西南路的百姓可能很多都熬不过去了。
日子总归会越来越好的,倒也不要太着急了。起码,现在方向有了。
收获总是让人喜悦的。第二日,封地各村便摆起了土豆宴。
红烧肉土豆、土豆丝、土豆泥……
菜品不多,可吃着香甜的土豆,大家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希望,是活着的希望。没有饿过的人,永远不知饥饿的滋味是有多绝望。
那是一种自己能瞧见的消耗。胃里空荡荡的恶心,生命肉眼可见的流逝,却又不能马上死去。直到闭眼的最后一刻,脑子都浮不出死亡的恐惧,所有的思维都被饥饿铆住,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有口吃的就好了……
土豆丰收,卢胜取了一筐土豆,写了一封奏报,让人连夜送往京城。丰收对于天子一样重要,他得让天子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土豆到达的那一天,天子开了宫中宴,菜只有三道:肉烧土豆、土豆丝、蒸土豆。
与民共苦,与民同乐,这是他成为一方霸主后便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唯有将民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这天下才能真正好起来。
天子举杯,“今日瀛莱山圣人给予的神种丰收,朕请诸位爱卿来与万民同乐!来,我们喝一杯!”
谢若不屑。
这恐怕是史上最寒酸的宫中宴请了。周天子时期物产不丰,可也未见这般寒酸。人家鸡肉鱼羊总有些。可天子倒好,竟连羊肉都舍不得上,竟是上了猪肉这种贱肉!果是铁匠的儿子,眼界不是一般低。
但自打被天子与瀛莱山合伙收拾了一顿后,他倒是老实了些。不憋着没法,他到现在还没处理好买盐亏损的事。若这时再被天子抓了把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相比起世家的心情复杂,寒门出身的官员则坦然许多。他们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品尝着土豆,有人便忍不住夸赞了起来,“软糯甘甜,陛下,这土豆甚是美味。若臣年幼时能有这样的土豆吃,能吃饱,便是死也甘愿。”
天子大笑,“爱卿说的是。朕七八岁时,每天脑子里就两件事:打铁,吃饭。饭要能吃得饱饱的,就会有力气打铁。唉!”
他长长叹了一声,“朕本也有兄妹几个,可奈何活下来的就剩一个妹妹了。其他的……”
不忍再说,想起饿死的兄弟姐妹们,天子神色黯然。再看看面前的土豆,越发觉得珍贵了起来。这样想想,便又看向了谢若。
见他一副不爱吃还勉强的样子,天子在心里冷笑了声,便道:“诸爱卿,这土豆加些盐便如此美味,可见咸之一味的重要。”
本心不在焉的谢若一听这话,便是身子一震,抬头看向天子。
“如今瀛莱山的圣人们已寻到了盐矿,我关中与中原用盐已不用依靠池州。前些日子朕前往瀛莱山时,亦与圣人们商量了此事。”
天子说着便看着谢若等世家子弟道:“朕说要将盐权收回朝廷,但圣人开拓盐矿有功,朝廷亦不可强取。故而,朕便提议,给圣人们专营权。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天子笑了起来,“圣人就是圣人啊!他们说,盐这样的东西长期掌握在某一方手里总是不妥。不过他们开采盐矿的确花了许多人力、物力下去。所以这个盐矿他们要经营十年,待十年后,便给朝廷。比起那些贪婪之徒,圣人的品性绝对不是等可琢磨的。”
这等于当面打人脸了,竟半分面子都未给世家留。
王掞垂着眼,不敢接话。
形势比人强,现在已与几个月前不同了。几月前,盐粮的权利掌握在他们手里,可现在攻守易型了!西南路土豆大丰收,还有其他高产物种丰收在即,可预见地是,粮食危机将大大缓解,至于盐?那还是问题吗?大昭现在是盐多,而不是盐少了。
手里没了东西,便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格,这个时候再不识趣,怕是家都要没了。
但谢若不这样想。
他一听这话,便道:“陛下,此不妥!”
“哦?如何不妥呀?”
“陛下,如果朝廷只给瀛莱山特权,那长此以往还有谁记得朝廷的恩情?依臣之见,既然可以将盐权下放,那便该多选几个人。如此,才是治国之道。”
他说着便拱拱手,“天子治国在于平衡,若是……”
“你放肆!”
刚还笑眯眯的天子忽然板起了脸,抬起面前的酒盏便掷了过去,“谢爱卿,你有为人臣之道了!”
“陛下!”
谢若略一慌,但想到铁马的权利还在世家手里攥着,便大起胆子道:“忠言逆耳!臣不愿做佞臣!”
“谢侍郎的意思……”
曲鸣冷笑了两声,“满朝诸公,唯有你谢若才是直臣,我等都是佞臣了?盐铁茶马权朝廷独有这事难道是新鲜事?自秦朝时,便一直如此。怎的每次说起这事,谢侍郎便总有话说,莫不是谢侍郎有私心?老夫可听说,你家也在做着盐道生意啊。”
这算是撕破脸皮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这下被曲鸣点出来,谢若顿时就癫狂了,“宰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谢家买盐都是为了朝廷。不是我阻扰,而是北契那边只信我世家信誉!”
“那爱卿去北契当世家?”
天子嘲讽道:“谢若,你怕是忘了自己是哪国人了吧?也难怪啊……”
天子叹气,“这百多年,各门阀世家在这一道上吃得饱饱的,朕要夺你们的利,你们自是怀恨在心。只是你们是不是忘了?”
天子脸色倏然阴沉,声音染上了几分杀气,“朕再不堪,也是这天下共主。君是君,臣是臣,你若不想当朕的臣子,朕成全你!来人,谢若冒犯君威,目无君父,殿前失仪,拉出去,打三十板以儆效尤!”
“陛下!”
谢若大惊!
他听到了什么?天子要打他?这是哪门子道理?
“刑不上士大夫!”谢若激动地喊道:“陛下问鼎天下时,曾说过‘不以言论罪’。臣不过是说了几句忠言逆耳的话,陛下就要打臣?臣不会闭嘴的,话难听臣也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