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宋锦安头大如斗,忍着晕眩下榻朝前,坐在案牍边的不是谢砚书还有谁?
“谢大人?”
谢砚书推出个长条形锦盒。紫红色的绸缎包裹,里头赫然躺着只上好的羊毫。
宋锦安拾起盒内的小字,一笔一划是谢允廷费力描的。
“多谢谢小少爷好意,也多谢谢大人走这一遭。”
说完,宋锦安却未见对方有起身离开的意思,莫名惴惴,疑心她醉后是否说出些糊涂话。
所幸谢砚书只问她,“前几日你来找我,我说甚莫了?”
宋锦安心中一抖,思绪活络起来。莫非寺庙的事来秋后算账?杀人灭口?那些想法嘈嘈乱乱从她脑里过一遭,最后淡定道,“没听清。”
“是吗?我说话这般不利落?”谢砚书面无波澜盯着宋锦安。
宋锦安吃惊挑眉,“大人不该去问清然暗卫吗?他时时刻刻守在大人身边。”
角落里某处风忽冷些。
谢砚书起身,不欲多深究这个问题,“午时宫宴,你一块去。”
“为何?”宋锦安醉后的不清醒彻底散去,连忙追问。谢砚书却没想着解答,须臾消失在屋内。
宋锦安叫这没头没脑一句话驱散睡意,见天也将放晴,心里不安,便打来凉水净面,简单收拾下朝琉璃那去。
琉璃一见她穿的素净,不由得抚掌急道,“去宫宴还这般素?”
“我缘何要去?”
“谢大人没同你说么?是黄大人特给你送的帖子,说着有几位大人想同你引荐一番。”
闻言,宋锦安松口气,原是如此,她还当又出了甚么乱子。
琉璃推着宋锦安朝外去,“快去重新梳洗一番。”
吃了定心丸,宋锦安有闲心从梳妆奁里挑出对张妈妈送来的银丝耳坠,复以白玉兰簪固定住发髻。干净的衣裳并不多,宋锦安指尖在那条对襟湖蓝色长裙前顿顿还是勾出它。待收拾妥当来到谢府门口,宋锦安竟成了阖府最慢的一位。
不敢叫众人再等,宋锦安提着裙摆快速爬上车舆。因是宫宴,谢府又无女眷故只行了一辆车舆,宋锦安不得不同谢砚书挤在一处。路上除谢允廷能兴高采烈问东问西,气氛静得诡异。所幸这般难熬到宫门处便结束。
燕京皇城确无愧于三朝古都,红墙绿瓦堆砌出好段繁华,远到瞧不分明的宫阙以不威自怒的姿态对每一位行人审视,便是踩在石板上也觉心颤。
以宋锦安的身份自是落不着座,只得学琉璃一般伺候在谢允廷身侧。从偏门进去,无需多言自知规矩。
足干站了半个时辰,帝后姗姗来迟,携手坐于上首。
代表大燕最高权利的统治者已崇尚文治多年,便连面相都洗去少时的几分铁血。瞧着只觉眉目和善,然目光所到之处皆屏息。
“今儿是波斯递上求和书的好日子,特设此宴,望举国同庆。”
“陛下圣明,大燕海晏河清!”
“万岁万岁万万岁!”
底下赞美诗不绝于耳,燕帝面上带笑,冲燕后道,“我大燕果人才辈出,如此我也无愧于先祖。”
“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在陛下手中更是上层楼。”
听得此话,燕帝笑意更深,率先举杯。
众人忙跟上。
波斯送来的舞女缓缓抖开袖子莲步入场,丝竹管弦慢慢捻拉吹弹。橙色祥瑞图叫舞女们以腰身力道拉开,于大堂内流水般铺陈。
帝后面上带笑,底下便松快几分。珍馐入肚,酒过三巡,有人提议叫大燕明珠们献舞。
女眷那头窃窃私语半响,走出位粉衣女子,端是柳眉丹凤眼,唇如点漆,半支海棠簪子斜斜落在飞天髻中。
琉璃讶异张下嘴,意识到场合不对,忙低头掩饰。
宋锦安自注意到琉璃的异样,却不敢多问。
大殿中央,软腰微折,袖口翻动胜徐徐水潮,她不卑不亢,“臣女李素臻愿献惊鸿舞。”
场上气氛微妙,有好事者嗤笑,“荣王妃好生逍遥,竟也来为大燕祝贺。”
此言出,不少人面色一变再变。
荣王身为七皇子本是前途无量,李素臻以太医之女嫁入皇家一时间成为夫妻情深的佳话。好景不长,一年前荣王养私兵的消息爆出,荣王府人人自危。此番境地下,李素臻以貌合神离为由和离,成了荣王府唯一活下的人。燕京有人骂她薄情寡义,有人笑她美梦破碎。不承想亡夫尸首分离不足一年,李素臻便大摇大摆活跃于燕京。
李素臻神情淡淡,“我身为大燕子民,为何不能贺?”
“乱臣贼子之妻,岂配?”
听得此话,李素臻非但不急,反而轻描淡写,“我同荣王早已和离,荣王所作所为与我何干?”
“你——”那大臣气急,想不通满燕京还有哪家夫人敢像她一般做出这等事情。
燕帝半合着眼,没有开口的意图。
李素臻没得到上头的颔首也不见狼狈,只重新折腰,“臣女愿以此舞为大燕贺礼。”
良久,燕后放下手中茶盏,轻笑,“是个好孩子,允。”
随着鼓点踩动,特制的裙摆层层散开,李素臻一袭粉衣胜碧落仙子,舞姿曼妙竟压过波斯舞女全部风采。
底下柳暮烟捏紧帕子,暗骂,“天下谁有她脸皮厚?没了荣王妃的身份便又打上其他权贵的主意,以为长得漂亮些便了不起!”
身旁柳母警告瞪她眼,“人家怎样同你有甚么干系,有本事嫉妒人家没本事叫谢大人看你眼?”
柳暮烟登时神情恹恹,只闷声吃着糕点。
乐曲再次迸发出一阵急促仙音,李素臻翩鸿而旋。
宋锦安不由得眸露惊艳。
琉璃见宋锦安入迷,轻道,“听闻她当年便是靠一舞俘获荣王的心。”
宋锦安颔首,此话不假。那年桃花林中,原是给雍亲王女做的场,却叫李素臻一舞闻名。虽惹恼了雍亲王,然李素臻也如愿进入皇家。
一舞毕,李素臻不见粗喘,只端正跪地行礼。
“臣女祝大燕歌舞升平、江山如画。”
燕后抬抬手,示意李素臻下去,并未提赏赐的事。
见状,琉璃蚊子般轻呼,“果然因着荣王谋害太子的事,燕后对李素臻没好脸色。”
宋锦安了然。
宴会渐久,不少人不胜酒力便三三两两朝外去。
崔金玲也扶着腰神情不好地朝恭房走。
错吻
老嬷嬷叮嘱她, “少爷看那李素臻几眼又如何?他还能纳个罪臣之妻不成?”
“可他眼睛都直了……”崔金玲捏着帕子,戚戚,“先前宋姑娘的事他也怪我, 为甚么, 他是不是觉得宋姑娘也比我好?”
“我的好夫人,这都哪跟哪啊!您冒冒失失若是惹恼郑夫人该如何?少爷他是怕这个。”
“莫要诓我,你们总爱欺负我不灵光……”崔金玲话带哭腔。
说着说着,两人险些撞上位贵公子,李嬷嬷急着道歉。
张宁逾轻浮一笑,“二位谈到了宋五姑娘?”
“没有的事。”李嬷嬷白着脸摇头。宫里贵人多,谁知晓眼前人是敌是友?
崔金玲却怯生生开口, “我识的宋五,怎么?”
李嬷嬷焦急想捂住崔金玲的嘴, 对方已将底透得干净。
张宁逾了然舔舔唇角,“你不喜她?这好办,让她做我的十姨娘如何?”
崔金玲浑身一颤,张宁逾是燕京有名的浪荡子,以爱折辱女子恶名昭彰, 若是宋五进去……,转念崔金玲又想到这可是天子脚下, 不由得纠结,“宫里守卫森严……”
“怎么?有胆子想没胆子做?以你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这辈子不可能叫宋五跌跟头。我可是听说宋五参加了军器营考核, 若她混上一官半职, 你觉着还有机会靠后宅手段困住她?”
叫张宁逾说得面上发燥, 那点隐秘的不甘占去上风,崔金玲咬牙点头。
林内, 渐渐传来低低的私语。
不远处的临芳阁同样商议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素臻面无表情对着铜镜贴花锚,“确定谢大人会来罢。”
闻言,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小姐,真的要去么?那可是谢大人,杀人不眨眼,小姐您——”
“怕什么?当年我和太后对着干的时候不也没事?”李素臻手极稳地接着描眉。
小丫鬟一咬牙,攥着药包的手发白。此药使人情迷时神志不清能忆故人,可谓霸道,乃小姐费好大功夫求得。满朝文武能护住小姐重新给她荣华富贵的不足五人,谢砚书年纪轻又无正妻,当是上上选。虽知如此,那心底的罪恶感直跳,叫小丫鬟央求道,
“可是小姐如今,对得起荣王么?他对您一往情深,您狠心弃他,如今又不舍荣华富贵想同谢大人——”
“阿云。”李素臻放下手中螺子黛,微侧过她姣好的容颜,“若我真的随荣王去了,你现下又在何处?”
小丫鬟顿时如卡住脖子,半个字都发不出。
李素臻轻笑,“瞧,你也惜命,你也不想为我这个荣王妃陪葬。所以阿云,你又凭什么指责我?”
说着,她拢起粉色纱衣,施施然起身,“你不要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该卖命的人——是我。”
小丫鬟含着泪跪下,重重磕头,“往后我不会了。”
李素臻淡定看她磕足三个头才伸手扶人,莹白手指抚过药包,“畏手畏脚永远尝不到甜头。”
小丫鬟见李素臻眸中狠厉愈来愈清晰,不由得畏惧地别开眼。
身后传来李素臻的警告,“若你还想过大丫鬟的好日子便记住我的话,绝对不要畏缩。”
那点欲望不断放大,眼前闪过荣王倒台后她们主仆二人所受的屈辱,小丫鬟步子不再慌乱,镇定朝席宴去。
嘈杂的弦音当中,最后一盏酒也叫人倒干,寻欢作乐的心思逐渐活络。
谢砚书独坐于群胡须花白的老臣中多少有些不合群,他搁下筷著,朝花林去。
今儿赴宫宴,自不可能带进暗卫,因而谢砚书身边只留个灵活的小厮。谢砚书扭头交代小厮几句,只身朝花林深处的阁楼。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粉黄的软塌上摆对绣枕,紫檀小几旁两只矮凳。此刻,便谢砚书一人落座。
好一会儿,杜新书似笑非笑走进,刚坐下便抖开手中折子,“谢大人这段时日不好过,连连遭弹劾,啧,我都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