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普尔萨知道他没睡着, 丽龙主的睫毛比那黑尾山雀的尾巴抖擞的还厉害, 动不动就攒出一汪亮晶晶的泪来,顺着眼角掉下来。
塔木人和丽龙人对死亡的观念大差不差, 人在尘世一遭大多是来受苦和还债的, 还完债才能轻轻松松离开, 抵达远离烦恼和痛苦的无忧之地,这样想,死亡这是值得宽慰的事情。
离开的人无事一身轻了,留下来的还要认认真真继续走自己没走完的路才行。
可这样的劝慰, 抚平不了苏和的难过和眼泪, 因为就连普尔萨也清楚,阿祖对于丽龙主来说, 是全部的亲人, 没有父母, 也没有兄弟姐妹的苏和, 他只有阿祖了。
一旦希泽莎离开,苏和就彻底孤零零一个人了。
这是普尔萨一直以来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他始终希望苏和在这个世上能有所依靠,这个人是谁都好, 只要能给苏和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 只要能让苏和不再孤独。
人活在世上, 没有真正以孤独为生,连超级英雄都有姨妈和伙伴, 更何况看似长大的丽龙主内心还是个缺爱的小小孩。
可在不久后也就要离开这里的普尔萨问了个很深奥的问题:“苏和,你想过以后吗?”
苏和眼前这一摊子事都已经要应付不来,他哪还有余力去想以后的事情。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阿祖离开了,那丽龙新的‘阿祖’是谁?”毫无疑问,这个人不能是苏和,因为丽龙是母系社会,小家中的话语者是阿姆,部落中的话语者是阿祖。
丽龙主可以有男性,但部落族长不可以是男人。
没有一个新的、可以扛起担子的族长出现,丽龙的混乱和人心惶惶一时半会就不会平息,这时候如果再出点别的事情,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
普尔萨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他阿爸在管理部落时的习惯,总有人嫌弃塔木族的继承制像是活在旧社会的土皇帝,但这样的好处在于,哪怕塔木族长突发意外,塔木族也绝不会变成群龙无首方寸大乱的模样。
长久以来的习惯会使他们自然而然推崇并跟随亚钉。
“我不知道。”苏和睁开眼,眼圈又红又肿。
普尔萨说的是正经事,可“阿祖没有和我讲过她愿意叫谁接她的班,大家也都觉得她能活很多很多年……”
从前,丽龙的族长是在上一任还健在时,推选出几位合适的阿姆做候选人,再进行整个部落的投票,公平公正公开,不存在故意属意给某个人的可能。
毕竟管理一个部落,肩上不单单是维系信仰,还有旁的细枝末节,几乎和山下的那些村官差不多,要应付外面来的领导和部落里家家户户的大小事。
普尔萨道:“那么现在这林子里说话最顶用的,就数你了,这时候阿祖身体不好,你也这样浑浑噩噩的不听话,叫其它人怎么办?”
“你现在该做的,不单单是守着阿祖,也要守着整个丽龙。”
普尔萨语重心长,他侧身同苏和面对面,“还没告诉你,我阿爸决定带着大家一起搬到镇子上去,草原要进行对外的开发,我们就不住在那里了。”
苏和猛的坐起来,抓住普尔萨的肩膀,他清瘦手背上隆起的骨节泛白而清晰,像是要扎破那层单薄的皮,“你说什么?什么叫搬走,你们就心甘情愿将草原推出去开发了?那是你们的——”
“我们的什么?草原从不属于我们,雨林也是,”普尔萨叹了口气,“苏和,一直留在山里是不可能的,我们两个部落已经坚持的够久了,但我们坚持有什么用,年轻人都要离开,迟早有一天,你和我也会离开这里。”
“等这片林子里只剩下如你阿祖那辈人后,即使不搬,一直以来维系的信仰又能生存多久?哪怕一直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说白了,只有零星的人记得他,没用的。”再这样下去,阿图卢或许还没有一个大家族的老祖宗记挂的人多,“你其实也明白,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
苏和松开了手,“那你呢?”
“我什么?”
“你的信仰呢?”
“我——”普尔萨作为族长的儿子,给阿图卢上香都要站在第一排。
可他有智能手机,会上网,也上过学,他清楚,这所谓的信仰并不被公众承认,只能归于他们两个部落的传统和风俗。
普尔萨除却拜阿图卢,还会拜财神,拜文殊,他的信仰,就是这么意随心动。
“我明白了。”苏和静静看着普尔萨,他并不失望,因为他没资格对普尔萨的选择失望,他的信仰也不够纯粹真挚。
“如果换成你,你也会这样做。不只是你,大部分人都会想搬离这里。”镇上有赔偿的房子,还有补助的款项,这两个哪个都不是一笔小钱,对于每一户生活在鲁姆郎的人家来说,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放弃信仰就能过上富足的日子,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比起实打实的金钱和房子,信仰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不值一提。
“可我不会这样选。”阿图卢的信仰此刻不只是信仰,还怀揣着苏和对希泽莎的愧疚,他想守护希泽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