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阵阵,掀起姜肆的裙边,她告别转身,却听见身后迟疑的声音:“刚刚我听见你们说的话了。”
她回头,看见方清词抱歉的眼神:“我并非故意偷听的,只是走到这里了,想着若是再躲,反倒更奇怪。”
姜肆了然:“不碍事,这些话我既然能说出来,便无惧别人能够听见,也从不会改。”
也不需要改。
她朝方清词点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马车离得稍微远了一些。
才行了两步,便看见薛准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马车前面挂着两盏灯,豆大的光芒照亮了方寸之地。
薛准就站在边上,肩膀上落满余光,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姜肆快步朝他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触到了一手的冰凉:“怎么不坐在里面,手都凉透了。”
薛准低下头,看她握着自己的手要帮他捂热。
他说:“无事,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罢了。”
他隔着姜肆远远看了还站在树下的方清词一眼,一转身,手便从姜肆手中顺势挣脱开来。
他替她掀起帘子:“走吧。”
他的动作很自然,姜肆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不对。
第35章 第 35 章
姜肆一走, 薛平就跑回了许云雾身边,问姜肆到底是什么人。
许云雾还以为他心中仍有幻想,多少有些不耐烦:“能是什么人?她是你干娘, 我和她是关系不错的姐妹, 你呀,可别乱想了,有那个功夫琢磨这个, 赶紧找个媳妇儿才是正紧。”
她不知道姜肆愿不愿意坦白,只能胡乱敷衍,拿娶亲的事情去压薛平。
往常这个法子是百试百灵的。
薛平怯弱, 一直很听她的话,见她不想多说,心中自然愁闷。
他约了好友们去小聚。
其中就有季真。
季真看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都不带停的,伸手将他的杯子夺下:“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终于学会为情所伤了?伤归伤,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再喝了。”
薛平已经迷迷瞪瞪:“谁……谁为情所伤了!”
季真冷笑:“从坐下来你就灌酒, 两坛子的梨花白都给你喝完了, 你说不是为情所伤?”
薛平红着脸说没有。
季真看他一会儿,恍然大悟:“不会是你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你动情了吧?”
他来了兴致:“来,和你哥说说,出了什么事了?”
薛平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哪里经得住季真套话?
半醉半醒之间,把自己的事情抖落了个大半, 却还惦记着他觉得姜肆和六叔的感情太过惊世骇俗,不肯透露太多。
“呜呜, 怎么就成了干娘了呢?”他只觉得难过,“才不过十八岁!”
他没说出姜肆,只说了自己,可季真是什么人?他一直盯着姜肆要捉她的小辫子,连她每日要去哪里、去了哪里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最近她在给恒王府的薛青青看病,也恰恰好,她十八岁。
他一挑眉:“那女的成了你的干娘?!你娘怎么想的!”
薛平:“我娘说她觉得她一见如故。”
也就是薛平不知内情,不然他指定得知道那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一见是故人。
经过他二手传达的消息听在季真眼里就更不一样了。
他问:“你娘会因为一个看着像是故人的人就认人家做姐妹,还让你喊干娘?这话听了,她那些好友都要喊冤了。”
他细细琢磨,觉得自己挖到了真相:“说不定是你娘发现了你的那点子情意,所以故意斩断你的想法。”
薛平涨红着脸:“什么情意?你别胡说!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季真一扇子敲他脑袋上:“也就你自己这个呆头鹅根本看不出来罢了!不过你说得也是,如果你娘真知道你动心,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立马让你叫干娘呢?”他们这一圈好友都知道,薛平的娘一直在催薛平成亲,如果真有合适的人,哪怕身份低一些,她也会同意的。
他问:“那会儿只有你们在?”
薛平说:“我六叔也在。”
季真差点没反应过来他六叔是谁,等反应过来,他差点跳起来。
“原来是这样!”
薛平啊一声:“什么?”
季真拉住他:“你说是什么,肯定是因为陛下也在,所以你娘害怕他降罪于你,我就说他们两个肯定有猫腻,薛檀还不信我,可算被我逮住了。”
薛平:“……”脑袋好晕,他根本听不懂。
季真也没指望他听懂:“算了算了,你喝成这样,指定也没法回家了,干脆我送你一程。”
他把薛平抬起来扔到马车上。
或许他动作太粗糙,薛平的脑袋磕在了马车上,他忽然有几分清醒了:“唉,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六叔和楚姑娘吧?楚姑娘……唉,她都已经认下了。”
季真动作一顿:“认下了?”
薛平说是。
他默默地看着马车顶。
没有人点醒他还好,一有人点醒他了,他忽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那时是心动。
而他却不识心动。
即便现在忽然知道了,也终于察觉,原来自己这辈子的第一次心动已经结束了。
迟来的酸麻攀附上他的心口,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没有陷进去,还是该惋惜自己已经错过。
季真面无表情把他摆正,吩咐马夫:“先去恒王府,等会再去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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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准卧在床上,反复辗转,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披衣服起来。
梁安本来昏昏欲睡,听见动静,也只好跟着起来。
“她睡了么?”
梁安说睡了:“回来的时候还说要看医术呢,翻了一会儿,吃了一碗糖蒸酥酪就困了,就睡下了。”
薛准便不再说话。
梁安本能地觉得气氛不大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便低头不吭声。
薛准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你去睡吧,朕睡不着,起来站一会儿。”
外头的月色真的很不错,一寸一寸的幽光落在地上、枝桠上,薛准看见了殿外的那几颗玉团树。
这树种下去的时候是好几颗栽在一起,到了三四月份花一开,墙边那一片都是它,密密麻麻地开一整片,花也是大朵大朵的挤在一起,颜色白似玉,团团簇簇,所以才叫玉团。
他一看见它,就想起了方清词。
早上的时候,方清词就站在那里,拈花回首,可见风采。
他那样年轻。
而玉团却渐渐枯萎了,只剩下零星的几朵花,花叶蜷缩,连舒展都做不到。
人最怕对比。
尤其是一个逐渐年老的人和一个仍旧年轻的人。
薛准很有自知之明,二十年前的他有着蓬勃的生命里,而二十年后的他,内里就像玉团一般在慢慢枯萎老去,从前他能引弓射箭,如今的他也能,但却拉不开从前那样重的弓了。
他站了一会儿,凌晨的空气潮湿,落在他的肩膀上,渐渐润湿了臂膀。
半晌,他才回去换了一件衣服,然后去了隔壁。
姜肆的房间在隔壁。
之前梁安把她安排在这里,之后在薛准和姜肆的默许下,一直没有挪过位置。
木门吱呀一声。
姜肆睡得很沉,并没有意识到薛准进来了。自从解开了死亡的真相,她很少会再做噩梦,而楚晴的身体确实十分虚弱,宋院正一直在给她开药调养,夜里吃完药,她总是很困,睡得早,也睡得很沉。
薛准坐在她的床边去看她。
他并没有点灯,怕蜡烛摇晃的光影吵醒了姜肆,所以摸黑坐着,静静地看着。
姜肆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蜷缩在床上。
以前她不会这样睡觉,她的睡觉姿势很板正,躺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肚子上,是他们俩成亲以后,她的姿势才变了的。
因为薛准喜欢在夜里抱着她睡,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姜肆以前嫌他抱得太紧,总要挣脱,只是睡着睡着,她又被抱住了,再后来,两个人睡觉的姿势就固定了,姜肆的脑袋就枕在他的胳膊上。
手臂当然是会麻的,有时候他半夜醒了,都能感觉自己的胳膊麻木酸痛。
可他舍不得改,仍旧会选择抱着。
薛准看着姜肆,嘴角在笑,心里却有着藏不住的悲哀。
他看月光落在姜肆的脸上,她还是那么的年轻,而自己,只剩下了羸弱。
即使姜肆抓住了他的手,他仍会觉得,自己和她并不相配——或许现在能够贪一时的欢愉,可十年后、二十年后,他无法想象仍旧年轻的姜肆看见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他有些怕。
怕姜肆过了很久会嫌弃自己的老。
怕自己慢慢只剩下了病痛,一把年纪躺在床上,还要自己年轻的妻子照顾。
怕自己无法给予姜肆全部的快乐,怕她不得不日复一日忍受自己的衰弱。
他怕。
怕曾经留在姜肆心里的那个自己,慢慢被替换成另一个自己。